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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中国学术的来龙去脉(6)

孔门的正心诚意,我们不必把它太看高深了,把它改为“良心裁判”四字就是了。每做一事,于动念之初,即加以省察,“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孔门的精义,不过如是而已。然而照这样做去,就可达到“以天下为一家”的社会。如果讲“自由竞争”等说法,势必至“己所不欲,也可施之于人。”中国人把盗跖骂得一文不值,西洋人把类似盗跖的学说,奉为天经地义。中西文化,焉得不冲突。中西文化冲突,其病根在西洋,不在中国,是西洋人把路走错了,中国人的路,并没有走错,我们讲“三教异同”,曾绘有一根“返本线”,我们再把此线一看,就可把中西文化冲突之点看出来。凡人都是可以为善,可以为恶的。善心长则恶心消,恶心长则善心消,因此儒家主张,从小孩时,即把爱亲敬兄,这份良知良能,搜寻出来,在家庭中培养好,小孩朝夕相处的,是父亲母亲,哥哥弟弟,就叫他爱亲敬兄,把此种心理培养好了,扩充出去,“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就造成一个仁爱的世界了。故曰:“孝悌也者其为仁之本欤”。所以中国的家庭,可说是一个“仁爱培养场”。西洋人从我字,径到国字,中间缺少了个家字,即是莫得“仁爱培养场”。少了由丁至丙一段,缺乏诚意功夫,即是少了“良心裁判”。故西洋学说发挥出来,就成为残酷世界,所以说:中西文化冲突,其病根在西洋,不在中国。

所谓中西文化冲突者,乃是西洋文化自相冲突,并非中国文化与之冲突。何以故呢?第一次世界大战,第二次世界大战,打得九死一生,是自由竞争一类学说酿成的,非中国学说酿成的。这就是西洋文化,自相冲突的明证。西人一面提倡自由竞争等学说,一面又痛恨战祸,岂不是自相矛盾吗?所以要想世界太平,非把中国学说,发扬光大之不可。

(二)中国学说可救印度西洋之弊

西洋人,看见世界上满地是金银,总是千方百计,想把它拿在手中,造成一个残酷无情的世界。印度人认为这个世界,是污浊到极点,自己的身子,也是污浊到极点,总是千方百计,想把这个世界舍去,把这个身子舍去。唯老子则有一个见解,他说:“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又说“多藏必厚亡。”世界上的金银,他是看不起的,当然不做抢夺的事,他说:“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也是像印度人,想把身子舍去,但是他舍去身子,并不是脱离世界,乃是把我的身子,与众人融合为一。故曰:“圣人无常心,以百姓之心为心。”因此也就与人无忤,与世无争了。所以他说“陆行不避兕虎,入军不避甲兵。”老子造成的世界,不是残酷无情的世界,也不是污浊可厌的世界,乃是“如享太牢,如登春台,众人熙熙”的世界。

以返本线言之:西人从丁点起,向前走,直到巳点或庚点止,绝不回头。印度人从丁点起,向后走,直到甲点止,也绝不回头。老子从丁点起,向后走,走到乙点,再折转来,向前走,走到庚点为止,是双方兼顾的。老子所说“归根复命”一类话,与印度学说相通。“以正治国,以奇用兵”一类话,与西洋学说相通。虽说他讲出世法,莫得印度那样精,讲治世法,莫得西人那样详,但由他的学说,就可把西洋学说和印度学说,打通为一。

我所谓“印度人直走到甲点止,绝不回头”,是指小乘而言,指末流而言,若释迦立教之初,固云“不度尽众生,誓不成佛。”原未尝舍去世界也。释迦本是教人到了甲点,再回头转来在人世上工作。无如甲点太高远了,许多人终身走不到。于是终身无回头之日,其弊就流于舍去世界了。老子守着乙点立论,要想出世的,向甲点走,要想入世的,就回头转来,循序渐进,以至庚点为止。孔子意在救世,叫人寻着丙点,即回头转来,做由丁到庚的工作,不必再寻甲乙两点,以免耽误救世工作,此三圣人立教之根本大旨也。

孔子的态度,与老子相同。印度厌弃这个世界,要想离去他。孔子则“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素患难,行乎患难,素夷狄,行乎夷狄。”这个世界并不觉得可厌。老子把天地万物,融合为一,孔子也把天地万物,融合为一,宇宙是怎么一回事,还他怎么一回事。所谓“老者安少,少者怀之”,“天地位焉,万物宁焉”,就是这个道理。

曾子说:“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这几句话,与治国渺不相关,而独深得孔子的嘉许,这是什么缘故呢?因为这几句话,是描写我与宇宙融合的状态,有了这种襟怀,措施出来,当然人与我融合为一。子路可使有勇,冉有可使足民,公西华愿为小相,只做到人与我相安,未做到人与我想融,所以孔子不甚许可。

宋儒于孔门这种旨趣,都是识得的,他们的作品,如“绿满窗前草不除”之类,处处可以见得,王阳明“致良知”,即是此心与宇宙融合,心中之理,即是事物上之理,遇有事来,只消返问吾心,推行出来,自无不合,所以我们读孔孟老庄及宋明诸儒之书,满腔是生趣,读斯密士、达尔文、尼采诸人之书,满腔是杀机。

印度人向后走,在精神上求安慰,西洋人向前走,在物质上求安慰。印度人向后走,而越来越远,与人世脱离关系,他的国家就被人夺去了。西洋人向前走,路上遇有障碍物,即直冲过去,闹得非大战不可,印度和西洋,两种途径,流弊俱大,唯中国则不然。孟子曰:“养生丧死无憾,王道之始也。”又曰:“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对于物质,只求是以维持生活而止,并不在物质上求安慰,因为世界上物质有限,要求过度,人与人就生冲突,故转而在精神上求安慰。精神在吾身中,人与人是不相冲突的,但是印度人求精神之安慰,要到彼岸,脱离这个世界,中国人求精神上之安慰,不脱离这个世界。我国学说,折中于印度西洋之间,将来印度和西洋,非一齐走入我国这条路,世界不得太平。

孔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孟子曰:“君子有三乐。而王天下不与存焉,父母俱存,兄弟无故,一乐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二乐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乐也。”中国人寻乐,在精神上,父兄师友间,西洋人寻乐,大概是在物质上,如游公园进戏场之类。中西文化,本是各走一条路,然而两者可以调和,精神与物质,是不生冲突的,何以言之呢?我们把父兄师友,约去游公园,进戏场,精神上的娱乐和物质上的娱乐就融合为一了。中西文化可以调和,等于约父兄师友游公园、进戏场一般。但是不进公园戏场,父兄师友之乐仍在,即是物质不足供我们要求,而精神上之安慰仍在。我们这样设想,足见中西文化,可以调和。其调和之方式,可括为二语:“精神为主,物质为辅。”今之采用西洋文化者,偏重物质,即是专讲游公园,进戏场,置父兄师友于不顾,所以中西文化就冲突了。

中西文化,许多地方,极端相反,然而可以调和,兹举一例为证:中国的养生家,主张静坐,静坐时,丝毫不许动,西洋的养生家,主张运动,越运动越好,二者极端相反,此可谓中西学说冲突,我们静坐一会,又起来运动,中西两说就融合了。我认为中西文化,可以融合为一,其方式就是这样。

有人说:“孔门讲仁爱,西人讲强权,我们行孔子之道,他横不依理,以兵临我,我将奈何?”我说:这是无足虑的,孔子讲仁,并不废兵,他主张“足食足兵”。又说:“我战则克”。又说“仁者必有勇”。何尝是有了仁就废兵?孔子之仁,即是老子之慈,老子三宝,慈居第一,他说:“夫慈以战则胜,以守则固。”假使有了仁慈,即把兵废了,西人来,把我的人民杀死,这岂不是不仁不慈之极吗?西洋人之兵,是拿来攻击人,专作掠夺他人的工具,孔老之兵,是拿来防御自己,是维持仁慈的工具,以达到你不伤害我,我不伤害你而止,这也是中西差异的地方。

孔老讲仁慈,与佛氏相类,而又不废兵,足以抵御强暴。战争本是残忍的事,孔老能把战争与仁慈融合为一,这种学说,真是精粹极了。所以中国学说,具备有融合西洋学说和印度学说的能力。

西洋的学问,重在分析,中国的学问,重在会通,西人无论何事,都是分科研究,中国古人,一开口即是天地万物,总括全体而言之。就返本线来看,西洋讲个人主义的,只看见线上的丁点(我),其余各点,均未看见。讲国家主义的,只看见巳点(国),其余各点,也未看见。他们既未把这根线看通,所以各种主义互相冲突。孔门的学说,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一以贯之。老子说:“修之于身,其德乃真,修之于家,其德乃余,修之于乡,其德乃长,修之于邦,其德乃丰,修之于天下,其德乃普。”孔老都是把这根线看通了,倡出“以天下为家,以中国为一人”的说法,所谓个人也,国家也,社会也,就毫不觉得冲突。(以天下为一家,二语,出《礼运》,本是儒家之书,或以为是道家的说法,故浑言孔老。)中国人能见其会通,但嫌其浑囵疏阔,西人研究得很精细,而彼此不能贯通,应该就西人所研究者,以中国之方法贯通之,各种主义,就无所谓冲突,中西文化,也就融合了。

印度讲出世法,西洋讲世间法,老子学说,把出世法世间法打通为一,宋明诸儒,都是做的老子工作,算是研究了两三千年,开辟了康庄大道,我们把这种学说,发挥光大之,就可把中西印三方文化,融合为一。

世界种种冲突,是由思想冲突来的,而思想之冲突,又源于学说之冲突,所谓冲突,都是末流的学说,若就最初言之,则释迦孔老和希腊三哲,固无所谓冲突。我想将来一定有人出来,把儒释道三教,希腊三哲,和宋明诸儒学说,西方近代学说,合并研究,融会贯通,创出一种新学说,其工作与程明道融合儒释道三教,成为理学一样。假使这种工作完成,则世界之思想一致,行为即一致,而世界大同,就有希望了。

就返本线来看,孔子向后走,已经走到丙点,老子向后走,已经走到乙点,佛学传入中国,不过由乙点再加长一截,走到甲点罢了,所以佛学传入中国,经程明道一番工作,就可使之与孔老二教融合。

孔老二氏,折身向前走,由身而家,而国,而天下,与西人之由个人而国家,而社会,也是同在一根线上,同一方向而走,所以中国学说,与西洋学说,有融合之可能。

西洋、印度、中国,是世界三大文化区域,印度文化,首先与中国接触,经宋儒的工作,已经融合了,现在与西洋文化接触,我们应该把宋儒的理学,加以整理,去其拘迂者,取其圆通者,拿来与西洋学说融会贯通,世界文化就融合为一了。

(三)中国学术界之特点

有人问道:“西洋自由竞争诸说,虽有流弊,但施行起来,也有相当效果,难道我们一概不采用吗?”我说:“我国学术界,有一种很好的精神,只要能够应用此种精神,西洋的学说,就可采用了。”兹说明如下:

鲁有男子独处,邻有嫠妇亦独处,夜雨室坏,妇人趋而托之,男子闭户不纳,妇人曰:“子何不学柳下惠”?男子曰:“柳下惠则可,我则不可,我将以我之不可,学柳下惠之可。”孔子闻之曰:“善学柳下惠者,莫如鲁男子。”这种精神,要算我国学术界特色。孔子学于老子,老子尚阴柔,有合乎“坤”。孔子赞周易,以阳刚为贵,深取乎“乾”,我们可说:“善学老子者,莫如孔子。”孟子终身愿学孔子,孔子言“性相近”,孟子言“性善”。孔子说:“我战则克。”孟子则说:“善战者服上刑。”孔子说:“齐桓公正而不谲”,又说:“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又曰:“微管仲,吾其披发左袵矣。”孟子则大反其说,曰:“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者。”又曰:“管仲曾西之所不为也,而子为我愿之乎。”诸如此类,与孔子之言,显相抵触,然不害为孔门嫡系。我们可说:“善学孔子者,莫如孟子。”韩非学于荀子,荀子言礼,韩非变而为刑名,我们可说:“善学荀子者,莫如韩非。”非之书,有《解老》《喻老》两篇,书中言虚静,言“无为”,而无一切措施,与老子全然不类,我们可说:“善学老子者,莫如韩非。”其他类此者,不胜枚举。九方皋相马,在牝牡骊黄之外。我国古哲,师法古人,全在牝牡骊黄之外。遗貌取神,为我国学术界最大特色。书家画家,无不如此。我们本此精神,去采用西欧文化,就有利无害了。

孟子曰:“规矩方圆之至也,圣人人伦之至也。”规矩是匠师造房屋的器具,人伦是匠师造出的房屋,古人当日相度地势,计算人口,造出一座房屋,原是适合当时需要的。他并未说:“传之千秋万世,子子孙孙,都要住在这个屋子内。”又未说:“这个房子,永远不许改造修补。”匠师临去之时,把造屋的器具,交给我们,将造屋的方法,传给我们。后来人口多了,房屋不够住,日晒雨淋,房子朽坏,既不改造,又不修补,徒是朝朝日日,把数千年以前造屋的匠师痛骂,这个道理,讲得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