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一切制度,大概是依着孔子的主义制定的,此种制度,原未尝禁人修改。孔子主张尊君,孟子说:“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又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又说:“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孔子说:“入公门,鞠躬如也。”孟子曰:“说大人则藐之,勿视其巍巍然,堂高数仞,榱题数尺,我得志弗为也。”孔子尊君的主张,到了孟子,几乎莫得了。孔子作春秋,尊崇周天子,称之曰天王,孟子以王道说各国之君,其言曰:“地方百里,而可以王。”那个时候,周天子尚在,孟子视同无物,岂不显悖孔子的主张吗?他是终身愿学孔子的人,说:“自生民以来,未有圣于孔子。”算是崇拜到了极点的。他去孔子,未及百年,就把孔子的主张,修改得这样厉害,孔子至今两三千年,如果后人也像孟子的办法,继续修改,恐怕欧人的德谟克拉西,早已见诸中国了。孟子懂得修屋的法子,手执规矩,把孔子所建的房屋,大加修改,还要自称是孔子的信徒,今人现放着规矩,不知使用,只把孔子痛骂,未免不情。
从前印度的佛学,传入我国,我国尽量采用,修改之,发挥之,所有“天台宗”,“华严宗”,“净土宗”等,一一中国化,非复印度之旧,故深得一般人欢迎,就中最盛者,厥唯“禅宗”,而此宗在印度,几等于无,唯有“唯识”一宗,带印度彩色最浓,此宗自唐以来,几至失传,近始有人出而提倡之。我们可以得一结论:“印度学说,传至中国,越中国化者越盛行,带印度色彩越浓者,越不行,或至绝迹。”我们今后采用西洋文化,仍用采用印度文化方法,使斯密士、达尔文诸人,一一中国化,如用药之有炮炙法,把他有毒那一部分除去,单留有益这一部分。达尔文讲进化不错,错在因竞争而妨害他人,斯密士发达个性不错,错在因发达个性而妨害社会,我们去其害存其利就对了。第一步用老子的法子,合乎自然趋势的就采用,不合的就不采用。第二步用孔子的法子,凡是先经过良心裁判,返诸吾心而安,然后才推行出去。如果能够这样的采用,中西文化,自然融合。今之采用两法者,有许多事项,律以老子之道,则为违反自然之趋势,律以孔子之道,则为返诸吾心而不安,及至行之不通,处处荆棘,乃哓哓然号于人曰:“中西文化冲突,此老子之过也,此孔子之过也。”天乎冤哉!
(四)圣哲之等级
我国周秦之间,学说纷繁,佛学虽是印度学说,但传入中国已久,业已中国化,就我个人的意见,与他定一个等级,名曰:“圣哲等级表”,一佛氏,二庄子,三老子,四孔子,五告子,六孟子,七荀子,八韩非,九杨朱,十墨翟。
此表以老子为中心,庄子向后走,去佛氏为近,是为出世法,孔子以下,向前走,俱是世间法,告子谓性无善无不善,其湍水之喻,实较孟荀之说为优,古来言“性”之人虽多,唯有告子之说,任从何方面说,俱是对的,故列孟荀之上。凡事当以人己两利为原则,退一步言之,亦当利己而无损于人,或利人而无损于己,杨朱利己而损于人,故列第九。墨翟利人而有损于己,故列第十。此表以十级为止。近来的人,喜欢讲斯密士达尔文尼采诸人的学说,如把这三人列入,则斯达二氏的学说,其弊流于损人,斯氏当列第十一,达氏当列第十二。尼采倡超人主义,说:“剿灭弱者,为强者天职。”说:“爱他主义,为奴隶道德。”专作损人利己的工作,其学说为最下,当列第十三。共成十三级。尼采之下,不能再有了。中国之盗跖,和西洋之希特勒、墨索里尼,就其学说言之,应与尼采同列一栏。
我们从第十三级起,向上看,越上越精深,研究起来,越有趣味。从第一级起,向下看,越下越粗浅,实行起来越适用。王弼把老孔融合为一,晋人清谈,则趋入老庄,尤偏重庄子,这是由于老子的谈理,比孔子更精深,庄子谈理,比老子更精深的缘故。程明道把儒释道三教,融合为一,开出“理学”一派,而宋明诸儒,多流入佛氏。这是由佛氏谈理,比孔老更精深的缘故。从实施方面言之,印度行佛教而亡国,中国行孔老之教而衰弱,西人行斯密士达尔文诸人之说而盛强,这即是越粗浅越适用的明证,我们研究学理,当力求其深,深则洞见本源,任他事变纷乘,我都可以对付,不致错误。至于实践方面,当力求其浅,浅则愚夫愚妇能知能行,才行得起来。
西人崇奉斯密士之说而国富,崇奉达尔文之说而国强,而世界大战之机,即伏于其中。德皇威廉第二,崇奉尼采之说,故大战之前德国最为昌盛,然败不旋踵。现在希特勒、墨索里尼和日本军阀,正循威廉覆辙走去,终必收同一之结果,故知斯密士等三人之学说,收效极大,其弊害亦极大。
墨子学说,虽不完备,但确是救时良药,其学说可以责己,而不可以责人,只有少数圣贤才做得到,当今之世,滔滔者皆是损人利己之流,果有少数圣贤,反其道而行之,抱定损己利人之决心,立可出斯民于水火。墨子之说偏激,唯其偏才能医好大病,现在斯密士、达尔文、尼采诸人之言盈天下,墨子之学说,恰是对症良药。
墨子之损己,是出乎自愿,若要强迫他受损,这是不行的,墨子善守,虽以公输之善攻,且无如之何!如果实行墨子之道,决不会蹈印度亡国覆辙,我国学说理论之不完备,莫如墨子,然而施行起来,也可救印度学说和西洋学说两方之偏。所以要想世界太平,非西洋和印度人,一齐走入中国这条路不可。
杨朱的学说,也是对症之药,现在的弊病,是少数人争权夺利,大多数人把自己的权利,听凭别人夺去,以致天下大乱。杨朱说:“智之所贵,存我为贵,力之所贱,侵物为贱。”守着自己的权利,一丝一毫,不许人侵犯,我也不侵犯人一丝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自然太平。孟子说:“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君主是从每人身上,掠取些许权利,积而成为最大的权利,才有所谓君王,人人守着自己的权利,丝毫不放,即无所谓君王。犹之人人守着包裹东西,自然就莫得强盗。实行杨朱学说,则那些假借爱国名义,结党营私的人,当然无从立起。各人立在地上,如生铁铸成的一般,无侵夺者,亦无被侵夺者,天下焉得不太平?不过由杨朱之说,失去人我之关联,律以天然之理,尚有未合。
孟子说:“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这个话很值得研究。因为孟子那个时代,人民所受痛苦,与现在一样,所以杨墨的学说,才应运而生。春秋战国,是我国学术最发达时代,杨墨的学说,自学理上言之,本是一偏,无如害了那重病,这类办法,确是良药,所以一般学者,都起来研究,而杨墨之言就盈天下了。
孔子的学说,最为圆满,但对于当时,不甚切要。所以身死数十年后,他在学术上的地盘,会被杨墨夺去,孟子说:“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可见孔子三千弟子的门徒,全行变为杨墨之徒,大约孟子的师伯师叔,和一切长辈,都是杨墨之徒了,因此孟子才出来,高呼:“打倒杨墨,恢复孔教。”
孟子的学说,本来较杨墨更为圆满,但对于我们现在这个时代,不免稍微的带了唱高调的性质,应该先服点杨墨之药,才是对症。现在须有人抱定墨子牺牲自己的精神,出来提倡杨墨的学说,叫人人守着自己的权利,丝毫不放,天下才得太平,并且还要先吃点韩非之药,才能吃孔孟之药,何以故呢?诸葛武侯曰:“法行则知恩。”现在这些骄兵悍将,贪官污吏,劣绅土豪,奸商贵族,非痛痛的用韩非的法子,惩治一下,难免不养痈遗患,故我们应当从第十级逆行上去,第十一级以下,暂不必说。
(五)老子与西洋学说
我国学说,当以老子为总代表,他的学说,与佛氏相通,这是无待说的,而其学说,又与西洋学说相通,兹举严批老子为证:严又陵于老子第三章说道:“试读布鲁达奇英雄传中,来刻谷土一首,考其所以治斯巴达者,则知其作用,与老子同符。此不佞所以云:黄老为民主治道也。”于第十章批曰:“夫黄老之道,民主之国所用也,……君主之国,未有能用黄老者也,汉之黄老,貌袭而取之耳。”于三十七章批曰:“文明之进,民物熙熙,而文物声名皆大盛,此欲作之且宜防也,老子之意,以为亦镇之以朴而已”。此旨与卢梭正同。又曰:“老子言作用,则称侯王,故知道德经是言治之书”。然孟德斯鸠《法意》篇中言:“民主乃用道德,君主则用礼,至于专制乃用刑。”中国未尝有民主之制也,虽老子不能为未见其物之思想。于是道德之治,于君主中求之不得,乃游心于黄老以上,意以为太古有之,盖太古君不甚尊,民不甚贱,事本与民主为近也,此所以下篇有小国寡民之说,夫甘食美服,安居乐俗,邻国相望,如是之世,正孟德斯鸠法意篇中,所指为民主中之真相也,世有善读二书者,必将以我为知矣,呜呼,老子者,民生之治之所用也。”于第四十六章批曰:“纯是民主主义,读法儒孟德斯鸠《法意》一书,有以证吾言之不妄也。”据严氏这种批评,可见老子学说,又可贯通西洋最优秀的民主思想。
现在西洋经济上所实行的,以斯密士学说为原则,政治上所采用的,以卢梭学说为原则。斯密士在经济上主张自由,卢梭在政治上主张自由,我国的老子,正是主张自由的人,我们提出老子来,就可贯通斯卢二氏之学说,斯密士的自由竞争,一变而为达尔文的强权竞争,再变而为尼采的超人主义,与中国所谓“道德流为刑名”是一样的。西洋有了自由主义,跟着就有法西斯主义,与中国有了黄老之放任,跟着就有申韩之专制,也是一样的。我们知道黄老之道德,与申韩之刑名,原是一贯,即可把各种学说之贯通性和蜕变之痕迹看出来。
我不是说中国有了老子,就可不去研究西洋的学问,我只是提出老子,见得各种学说,可以互相贯通,只要明白这个道理,就可把西洋的学问,尽量的研究。
(六)学道应走之途径
西人用仰观俯察的法子,窥见了宇宙自然之理,因而生出理化各科。中国古人,用仰观俯察的法子,窥了宇宙自然之理,因而则定各种制度。同是窥见自然之理,一则用之物理上,一则用之人事上,双方文化,实有沟通之必要。
中国古人,定的制度,许多地方,极无条理,却极有道理,如所谓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在上者仁民爱物,在下者亲上事长之类,隐然磁电感应之理,不言权利义务,而权利义务,自在其中,人与人之间,生趣盎然。西人则与人之间,划出许多界线,所以西洋的伦理,应当灌注以磁电,才可把冷酷的态度改变。中国则未免太浑囵了,应当参酌西洋组织,果能如此,中西文化即融合了。
研究学问,犹如开矿一般,中国人、印度人、西洋人,各开一个洞子,向前开采。印度人的洞子和中国人洞子,首先打通。现在又与西洋的洞子接触了。宇宙真理是浑然的一个东西,中国人、印度人、西洋人,分途研究,或从人事上研究,或从物理上研究,分出若干派,各派都分了又合,合了又分,照现在的趋势看去,中西印三方学说,应该融会贯通,人事上的学说,与物理上的学说,也应该融会贯通,我辈生当此时,即当顺应潮流,做这种融合工作,融合过后,再分头研究。像这样的分了又合,合了又分,经了若干次,才能把那个浑然的东西,研究得毫发无遗憾,依旧还他一个浑然的。
宇宙真理,只有一个,只要研究得彻底,彼此是不会冲突的,如有互相冲突之说,必有一说不彻底,或二说俱不彻底。冲突愈甚,研究愈深,自然就把本源寻出,而二者就融合为一。故冲突者,融合之预兆也。譬如数个泥丸放至盘中,不相接触,则永久不生冲突,永久是个个独立,取之挤之捏之,即可合为一个大泥丸。中国、印度、西洋,三方学术,从前是个个独立,不相接触。自佛法西来,与中国固有学术,发生冲突,此所谓挤之捏之也,而程明道之学说,遂应运而生。欧化东渐,与中国固有学术,又发生冲突,此亦所谓挤之捏之也。就天然趋势观之,又必有一种新学说,应运而生,将中西印三方学术,融合为一。
然则融合中西印三方学术,当出以何种方式呢?我们看从前融合印度学术的方式,就可决定应走的途径了。佛教是出世法,儒教是入世法,二者是相反的。程明道出来,以释氏之法治心,孔氏之法治世,入世出世,打成一片,是走的老子途径。苏子由著一部《老子解》,融合儒释道三教,也是走的老子途径,王阳明在龙场驿,大彻大悟,独推象山,象山推崇明道,也是走入老子途径。思想自由如李卓吾,独有契于苏子由,仍是走入老子途径。又明朝陈白沙,学于吴康齐,未知入处,乃揖耳目,去心智,久之然后有得,而白沙之学,论者谓其近于老庄,可见凡是扫除陈言,冥心探索的人,得出的结果,无不走入老子途径。因老子之学,深得宇宙真理故也。据严批老子所说,老子之学,又可贯通西洋学说,我们循着老子途径做去,必可将中西印三方学术,融合为一。
老子之学,内圣外王,其修之于内也,则曰:“致虚静,万物并用,吾以观其复。”其推之于外也,则曰:“修之于身,其德乃真,修之于家,其德乃余,修之于乡,其德乃长,修之于邦,其德乃丰,修之于天下,其德乃普。”孔门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一以贯之,与老子之旨正同,此中国学说之特色也。佛学传入中国,与固有的学术,发生冲突,程明道就用孔门的正心诚意,与佛学的明心见性,打通为一。现在西洋的个人主义,国家主义,传入中国,与固有学术,又生冲突,我们当用孔门的修齐治平,打通为一。西人把个人也,国家也,社会也,看为互不相容之三个物体,而三种主义,遂互相冲突。孔门则身也,家也,国也,天下也,一以贯之,于三者之中,添一个家字,老子更添一乡字,毫不冲突,此中国主义之所以为大同主义也。中印学术,早已融合,现在只做融合中西学术之工作就是了。此种工作,一经完成,则世界学说,汇归于一,学术一致,行为即一致,人世之纷争可免,大同之政治可期。这种责任,应由中国人出来担任,西洋人和印度人,是不能担负的,何也?西印两方人士,对于中国学术,素乏深切之研究,而中国人对于本国学术研究了数千年,对于印度学术,研究了两千年,甲午庚子之役后,中国人尽量的研究西洋学术,已四十五年,所以融合中西印三方学术的工作,应该中国人出来担负,是在我国学者,顺应此种之趋势,努力为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