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政苛虐,群盗蜂起,文景宽大,民风反转浑朴起来,其间确有规律可寻,并非无因而至。我们手搓泥丸,是增加向心力,越搓越紧,若是紧到极点。即是向心力到了极点,再用大力搓之,泥丸立即破裂,呈一种离心现象。水遇冷则收缩,是向心现象,越冷越收缩,到了摄氏四度,再加冷也呈离心现象,越冷越膨胀,可知离心向心,本是一力之变。比方我们持一针向纸刺去,愈前进距纸愈近,这是向心现象,刺破了纸,仍前进不止,即愈前进距纸愈远,变为离心现象,此针进行之方向,并未改变,却会生出两种现象。因为凡物都有极限,水以摄氏四度为极限,纸以纸面为极限,过了极限,就会生反对的现象,父兄约束子弟,官吏约束百姓,须察知极限点之所在。
由上面之理推去,地球之成毁,也就可知了,地球越冷越收缩,到了极限点,呈反对现象,自行破裂,散为飞灰,迷漫太空,现在的地球,于是告终。又由引力的作用,历若干年,又生出新地球。我们身体上之物质,将来是要由现在这个地球介绍到新地球去的。人身体的物质,世世生生,随力学规律旋转,所以往古来今的人的心理,都是随力学规律旋转。
万物有引力,万物有离力,引力胜过离力,则其物存,离力胜过引力,则其物毁。目前存在之物,都是引力胜过离力的,故有万有引力之说,其离力胜过引力之物,早已消灭,无人看见,所以万有离力一层,无人注意。
地球是现存之物,故把地面外的东西向内部牵引,心是现存之物,故把六尘缘影向内部牵引,小儿是求生存之物,故看见外面的东西,即取来放入自己口中。人类是求生存之物,故见有利己之事,即牵引到自己身上去。天然的现象,无一不向内部牵引,地球也,心也,小儿也,人类也,将来本是要由万有离力作用,消归乌有的,但是未到消灭的时候,他那向内部牵引之力,无论如何,是不能除去的,宋儒去私之说,怎能办得到?
人心之私,既不能除去,我们只好承认其私,把人类画为一大圈,使之各遂其私,人人能够生存,世界才能太平。我们人类,当同心协力,把圈外之禽兽草木地球(如本书第三章丙圈)当作敌人,搜取他的宝物,与人类平分,这才是公到极点。也可以说是私到极点。如其不然,徒向人类夺取财货,世界是永不得太平的。
心理之变化,等于水之变化,水可以为云雨,为霜露,为冰雪,为江湖,为河海,时而浪静波恬,时而奔腾澎湃,变化无方,几于不可思议,而科学家以力学规律绳之,无不一一有轨道可循。
人的心理,不外相推相引两种作用,自己觉得有利的事,就引之使近,自己觉得有害的事,就推之使远。人类因为有此心理,所以能够相亲相爱,生出种种福利;又因为有此心理,所以会相争相夺,生出种种惨祸。主持政教的人,当用治水之法,疏凿与堤防二者并用。得其法,则行船舟,灌田亩,其利无穷,不得其法,则漂房舍,杀人畜,其害也无穷。宋儒不明此理,强分义理之性,气质之性,创出天理人欲种种说法,无异于说,行船舟,灌田亩之水,其源出于天,出于理,漂房舍杀人畜之水,出于人,出于气。我不知一部宋元明清学案中,天人理气等字,究竟是什么东西,只好说他迂曲难通。
我们细察己心,种种变化,都是依着力学规律走的,狂喜的时候,力线向外发展,恐惧的时候,力线向内收缩。遇意外事变,欲朝东,东方有阻,欲朝西,西方有碍,力线转折无定,心中就呈慌乱之状。对于某种学说,如果承认他,自必引而受之,如果否认他,自必推而去之,遇一种学说,似有理,似无理,引受不可,推去不能,就成狐疑态度。
我心推究事理,依直线进行之例,一直前进,推至甲处,理不可通,即折向乙处,又不可通,即折向丙处,此心之曲折,与流水之迂回相似。水本是以直线进行的,虽是迂回百折,仍不外力学规律。我们的心,也是如此。此外尚有种种现象,细究之,终不外推之引之两种作用。有时潜心静坐,万缘寂灭,无推引者,亦无被推引者,如万顷深潭,水波不兴,即呈一种恬静空明之象。此时之心,虽不显何作用,其实千百种作用,都蕴藏在内。人之心理,与磁电相通,电气中和的时候,毫无作用,一作用起来,其变态即不可思议。我们明白磁电的理,人的心理,就可了然了。
水虽是以直线进行,但把它放在器中,它就随器异形,器方则方,器圆则圆,人的心理,也是如此。人有各种嗜欲,其所以不任意发露者,实由于有一种拘束力,把他制住。拘束力各人不同,有受法律的拘束,有受清议的拘束,有受金钱的拘束,有受父兄师长朋友的拘束,有受因果报应及圣贤学说的拘束,种种不同,只要把他心中的拘束力除去,他的嗜欲,立时呈露,如贮水之器,有了罅漏,即向外流出一般。
贪财好色之人,身临巨祸,旁人看得清清楚楚,而本人则茫然不知。因为他的思想感情,依直线进行公例,直线在目的物上,两旁的事物,全不能见。譬如寒士想做官,做了官还嫌小,要做大官,做了大官,还是向前不止;袁世凯做了太总统,还想做皇帝。秦皇汉武,做了皇帝,在中国称尊,还嫌不足,要起兵征伐四夷,四夷平服了,又要想做神仙。这就是人类嗜欲依直线进行的明证。
法国革命,以自由平等博爱相号召,乃竟杀人如麻,稍有反对的,或形迹可疑的,即加诛戮,与所标主旨全然违反,这是什么道理?我们要解释这个理由,只好求之力学规律。卢梭的信徒,只知追求他心中之目的物,热情刚烈,犹如火车开足了马力向前奔走一般,途中人畜无不被其碾毙。凡信各种主义的人,都可本此公例求之。
凡事即都有变例,如本书甲乙两图,是指常例而言,是指静的现象而言,是指未加外力而言,若以变例言之,则有帮助外人攻击其兄者,则有爱花,爱石,爱山水,而忘其身命者。语云:“忠臣不事二君,烈女不嫁二夫。”心中加了一个忠字、烈字,往往自甘杀身而不悔。又云:“慷慨赴死易,从容就义难。”慷慨者,动的现象也,从容者,静的现象也。中日战争,我国许多无名战士,身怀炸弹,见日本坦克车来,即奔卧道上,己身与敌人同尽,彼其人既不为利,复不为名,而有此等举动,其故何哉?孟子曰:“所欲有甚于生者,所恶有甚于死者。”盖我之外,另有一物,为其视线所注也。卢梭信徒,求达目的,忘却信条,吾国志士,求达目的,忘却己身,此其间确有一定的轨道,故老子曰:“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目的可以随时转变,其表现出来者,遂有形形色色之不同,然而终不外力学规律。我们悟得此理,才可以处理事变,才可以教育民众。
人的思想感情,本是以直线进行,但表现出来,却有许多弯弯曲曲、奇奇怪怪的状态,其原因出于人群众多,力线交互错综,相推相引,又加以境地时时变迁,各人立足点不同,观察点不同,所以明明是直线,转变成曲线。例如:我们取一块直线板,就在黑板上,用白墨顺着直线板画一线,此线当然是直线,假使画直线之时,黑板任意移动,结果所画之线,就成为曲线了。我们如把爱因斯坦的相对论运用到人事上,就可把这个道理解释明白。
人人有一心,即人人有一力线,各力线俱向外发展,宜乎处处冲突,何以平常时,冲突之事不多见?因为力线有种种不同:有力与力不相交的,此人做甲事,彼人做乙事,各不相涉。有力与力相消的,例如有人起心,想害某人,旋想他的本事也大,我怕敌他不过,因而中止。有力与力相合的,例如抬轿的人,举步快慢,自然一致。有力与力相需的,例如卖布的和缝衣匠,有布无人缝,有人缝无布卖,都是不行,相需为用,自然彼此相安。又有大力制止了小力的,例如小孩玩得正高兴的时候,父母命他做某事,他心中虽是不愿,仍不能不作,是父母之力把他的反对力制服了。又如交情深厚的朋友,小有违忤,能够容忍,因为彼此问的凝结力很大,小小冲突之力,不能表现。诸如此类,我们下细考察,即知人与人相接,力线交互错综,如网一般,有许多线,不唯不冲突,反是相需相成,人类能够维系,以生存于世界,就是这个原因。
通常的人,彼此之力相等,个个独立,大本事人,其力大,能够把他前后左右几个人吸引来成一个团体,成了团体以后,由合力作用,其力更大,又向外面吸引,越吸引越大,其势力就遍于天下。东汉党人,明季党人,就是这种现象。如果同时有一人,力量也大,不受他的吸引,并且把自己前后左右几个人吸引成一团体,也是越吸引越大,就成了对峙的两党。宋朝王安石派的新党,司马光派的旧党,是这种现象,程伊川统率的洛党,苏东坡统率的蜀党,也是这种现象,现在各党之对峙,也是这种现象。两党相遇,其力线之轨道,与两人相遇一样。凡当首领的人,贵在把内部冲突之力取消,一致对外,如其不然,他那团体,就会自行解散。有些团体,越受外界压迫,越是坚固,有些一受压迫,即行解体,其原因即在那当首领的人,能否统一内部力线,不关乎外力之大小。
有人说:群众心理,与个人心理不同,个人独居的时候,常有明了的意识,正当的情感,一遇群众动作,身入其中,此种意识情感,即完全消失,随众人之动作为动作。往往有平日温良谦让的人,一入群众之中,忽变而为犷厉嚣张,横不依理的暴徒。又有平日柔懦卑鄙的人,一入群众之中,忽变而为热心公义,牺牲身命的志士。法人黎朋著《群众心理》一书,历举事实,认为群众心理,不能以个人心理解释之,其实不然,我们如果应用力学规律,就可把这个道理说明。
人人有一心,即人人有一力,一人之力,不敌众人之力,群众动作,身入其中,我一己之力,被众人之大力相推相荡,不知不觉,随同动作,以众人的意识为意识,众人的情感为情感,自己的脑筋,就完全失去自主的能力了。因为有这个道理,所以当主帅的人,才能驱千千万万的平民效命疆场,当首领的人,才能指挥许多党徒为杀人放火的暴行。
个人独居的时候,以自己之脑筋为脑筋,群众动作,是以首领之脑筋为脑筋。当首领的人,只要意志坚强,就可指挥如意。史称:“李光弼入军,号令一施,旌旗变色。”欲语说:“强将手下无弱兵”,就是这个道理。
水之变化,依力学规律而变化,吾人心理之变化,也是依力学规律而变化,每每会议场中,平静无事,忽有一人登台演说,慷慨激昂,激情立即奋发,酿成重大事变,此会议场中的众人,犹如深潭的水一般,堤岸一崩,水即汹涌而出,漂房舍,杀人畜,势所不免。所以我们应付群众暴动的方法,要取治水的方法,其法有三:(1)如系堰塘之水,则登高以避之,等它流干了,自然无事;(2)如系有来源之水,则设法截堵,免其横流;(3)或疏通下游,使之向下流去。水之动作,即是力之动作,我们取治水之法,应付群众,断不会错。
两力平衡,才能稳定,万事万物以平为归,水不平则流,物不平则鸣,资本家之对于劳工,帝国主义之对于弱小民族,不平太甚,可断定他终归失败。处顺利之境,心要变危,处忧危之境,又要有一种迈往之气,使发散收缩二力保其平衡,才不失败。达而在上的人,态度要谦逊,穷而在下的人,志气要高亢,不如此则不平。倘若在上又高亢,我们必说他骄傲,在下又谦逊,我们必说他卑鄙。此由我们的心,是一种力结成的,力以平为归,所以我们的心中,藏得有一个平字,为衡量万事万物的标准,不过自己习而不察罢了。心中之力,与宇宙之力,是相通的,故我之一心,可以衡量万物,王阳明的学说,就是从这个地方生出的。
人事变化之轨道
我们既说“心理依力学规律而变化”,力之变化,可用数学来说明,故心理之变化,也可用数学来说明。力之变化,可绘出图来,寻求他的轨道。一部二十五史,是人类心理留下的影像,我们取历史上的事,本力学规律,把他绘出图来,即知人事纷纷扰扰,皆有一定的轨道。作图之法,例如心中念及某事,即把那作为一个物体。心中念及他,即是心中发出一根力线,与之联结。心中喜欢他,即是想把他引之使近,如不喜欢,即是想把他推之使远,从这相推相引之中,就可把轨道寻出来。
孙子曰:“吴人越人相恶也,当其同舟共济而遇风,其相救也,如左右手。”这是舟将沉下水,吴人越人,都想把舟拖出水来,成了方向相同的合力线,所以平日的仇人都会变成患难相救的好友。凡是历史上的事,都可本此法把他绘图研究。
韩信背水阵,置之死地而后生,是汉兵被陈馀之兵所压迫,前面是大河,是死路,唯有转身去,把陈馀之兵推开,才有一条生路。人人如此想,即成了方向相同之合力线,所以乌合之众,可以团结为一。其力线之方向,与韩信相同,所以韩信就坐收成功了。
张耳、陈馀,称为刎颈之交,算是至好的朋友。后来张耳被秦兵围了,求陈馀救之,馀畏秦兵强,不肯往,二人因此结下深仇。这时张耳将秦兵向陈馀方面推去,陈馀又将秦兵向张耳方面推来,力线方向相反,所以至好的朋友,会变成仇敌,卒之张耳帮助韩信,把陈馀杀死汦水之上。
嬴秦之末,天下苦秦苛政,陈涉振臂一呼,山东豪俊,一齐响应,陈涉并未派人去联合,何以会一齐响应呢?这是众人受秦的苛政久了,人人心中,都想把他推开,利害相同,心理相同,就成了方向相同之合力线,不消联合,自然联合。
刘邦项羽,起事之初,大家志在灭秦,目的相同,成了合力线,所以异姓之人,可以结为兄弟。后来把秦灭了,目的物已去,现出了一座江山,刘邦想把他抢过来,项羽也想把他抢过来,力线相反,异姓兄弟就血战起来了。
再以高祖与韩彭诸人的关系言之,当项羽称霸的时候,高祖心想:只要把项羽杀死,我就好了。韩彭诸人也想:只要把项羽杀死,我就好了。思想相同,自然成为合力线,所以垓下会师,立把项羽杀死。项羽既灭,他们君臣,无合力之必要,大家的心思,就趋往权利上去了。但是权利这个东西,你占多了,我就要少占点,我占多了,你就要少占点,力线是冲突的,所以高祖就杀起功臣来了。
唐太宗取隋,明太祖取元,起事之初,与汉朝一样,事成之后,唐则弟兄相杀,明则功臣族灭,也与汉朝无异。大凡天下平定之后,君臣力线,就生冲突,君不灭臣,臣就会灭君,看二力之大小,定彼此之存亡。李嗣源佐唐庄宗灭梁灭契丹,庄宗之力,制他不住,就把庄宗的天下夺去了。赵匡胤佐周世宗破汉破唐,嗣君之力,制他不住,也把周之天下夺去了。这就是刘邦不杀韩彭诸人的反面文字。
光武平定天下之后,邓禹、耿弁诸人,把兵权交出,闭门读书,这是看清了光武的路线,自己先行走开。宋太祖杯酒释兵权,这是把自己要走的路线明白说出,叫他们自家让开,究其实,汉光武、宋太祖的心理,与汉高祖的心理是一样,我们不能说汉高祖性情残忍,也不能说汉光武、宋太祖度量宽宏,只能说是一种力学公例。
岳飞想把中原挽之使南,秦桧想把中原推之使北,岳飞想把徽钦挽之使南,高宗想把徽钦推之使北,高宗与秦桧,成了方向相同之合力线,其方向恰与岳飞相反,岳飞一人之力,不敌高宗、秦桧之合力,故三字冤成,岳飞不得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