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到上帝,我们大家也都会认为上帝是聪明的,但他聪明到何种的程度呢?我们人类在推理事物规律的时候是聪明的,可最高的智慧则是不需要进行什么推理的;它也不要什么前提,也不需要什么结论,甚至连命题都不需要;它纯粹是一种直觉,它既可以认识已经存在的事物,也同样可以认识其可能存在的事物;正如所有的区域和地方在它看来都只是一个点,所有的时间在它看来都只是一个瞬间一样,所有的真理在直觉看来也都只是一个独立的概念。人的力量要通过工具才可以发挥其作用,而神的力量则可以自行地发挥作用。上帝是万能的,因为他可以行使一个人的意志;一个人的意志就是他的力量。上帝是仁慈的,这是再明显不过了:人的善良表现在对他人的爱,上帝的善良表现在对自然和规律的爱,由于他正是通过秩序来维持一切的生命,并使其每一个部分和整体联系在了一起。上帝是公平和公正的,这我是深信不疑的,这是他的善良的成果;人类不公正的行为是人类造成的,而不是上帝造成的;道德伦理的混乱,在哲学家看来是上帝不存在的证据,但在我看来恰恰证明了上帝是存在的。人类的公正表现为,给予每一个人应当得到的东西;而上帝的公正则表现为需要每一个人,在得到东西时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我对这些属性原本是没有什么绝对的观念的,而我之所以能够陆续地发现它们,是由于我比他好好地运用了自己的理智。不过,我虽然承认这些属性的存在性,但是,我并不理解和懂得这些属性,所以,实际上是等于没有承认什么东西。即使我向自己讲,上帝是这个样子的,我已经感受到了他,体验到了他,那也是徒然的,因为我并没有更好地去理解上帝到底是怎么个样子。
总之,我越是深思上帝无限的本质,我便越是不可以理解那个本质;但是,这种本质和属性它确实是存在的。事实上,我能知道这一点也就够了,因为我越是不能理解它,我反而越是会崇敬它。我谦卑地向他讲:“万物的主啊,我之所以能够在这里存在,是因为你的存在;我这样不断地对你思考,为的是使我明白你的根本和我的根本。要想最充分地运用我的理性,最好的方法莫过于使我听从你的旨意:我的心灵之所以这样感到喜悦,我柔弱的体质之所以如此的可爱,正是由于我感受到了你的伟大。”
我能够感知到客观事物给我的印象,内在的感觉使我能够按照自己的天赋的智慧,去判断事物的正确与错误;我将依据这些内在的感觉和印象,推出了自己必须要了解的重大的真理,之后,我就要从其中找出,哪些规律可以用来指导自己的行为,哪些准则自己必须得去遵循,才可以使自己降生在这个世界上,依照神的意图去完成世上的使命。由于我始终是依照我自己的方式和方法去做,所以,我这些规律并不是从高深的哲学里引申出来的,而是在我的内心深处发现的,因为大自然已经用不可磨灭的字迹将它们印在那里了。我想要做什么,我便只是会问我自己:所有的一切我觉得不错的,那就一定是好的;所有一切我觉得是坏的,那就一定是不好的;良心是最善于替我们答疑解惑的;所以,除非是为了和良心去进行刁难,我们是用不着那种离奇古怪的论辩的。
在现实生活里,毫无疑问我们应当首先关心的就是自己;然而,内心的声音一再给我们说,损人利己的行为是不正确的!我们以为这样是依照自然的驱使,而实际上,我们是在违背自然的规律;我们一方面听从它对人们感官的指引,而另一方面则轻视它对我们良心的指导;主动的存在在于服从,而被动的存在却在于命令。良心是灵魂的心声,欲念是肉体的心声。这两种声音往往是相互矛盾的,这难道不是很奇怪的吗?我们应当听从哪一种声音呢?因为理性欺骗人们的时候是太多了,所以,我们有充分的权利对它产生怀疑;然而,良心从来没有欺骗过我们,良心是人类真正的向导;它对于灵魂来讲,就像本能对于肉体一样;依照良心去做,就等于是在服从自然,就用不着担心迷失方向。说到这里,我的恩人看见我要打断他的话语,马上就接着说:“这一点非常重要”,让我等他进一步将它解释清楚。
我们的行为之所以合乎我们的道德,在于我们本身具有分析和判断的能力。如果善就是善,那么,在我们的内心深处,也应当好像在我们的行为当中一样,将善纯粹看作是善,而行为正义的第一个报酬,就是我们意识到做了正义的事情。如果说道德中的善与我们人类的天性是一致的,那么,一个人只有为人善良的时候,才可以达到身心健全的地步。如果它们不是一致的,如果一个人生来就是坏人,那么,他不改变他这种坏,他就不可以停止继续作恶,而他所具有的善就将成为一种违反天意的善。如果人生来是为了要像狼吞噬其他动物一样,吞噬他的同类的话,那么,一个人如果为人仁慈而仁慈,反而是败坏自己的天性了,正如豺狼发慈悲,便是失去了狼性;如此一来,我们就必然要悔恨自己做了合乎天性和道德的事情了。
年轻的人们!现在再回头来看一看我们自己,让我们先放弃个人的利益关系,看一看我们的倾向将把我们带到什么地方去。是他人的快乐还是他人的痛苦最能打动人们的心,还是对人行善,或是对人作恶最能使人们感到快乐,而且在事后能给人们留下最美好的印象?大家可以感受一下。当你看戏的时候,最关心的是戏中的哪一种人物,并且将这些人物进行分类,看是不是都属于同一种人。你喜欢看作奸犯科的事?当你看见犯罪的人受到惩罚,你伤心不伤心呢?人们说:“除了我们的利益之外,其他一切对我们来讲都没有什么关系。”然而,恰好相反,正是仁慈的心和温存的友情,在我们遭受不幸的时候可以安慰我们;而且,甚至在我们高兴的时候,如果没有人与我们分享欢乐的话,我们也会感到苦闷和孤寂的。
如果一个人的心中没有一点道德的话,那么,他怎么会对那些英雄们的行为感到如此的崇敬,又怎么会对伟大的人物感到如此的爱慕呢?这种道德的热情与每个人的利益有什么关系呢?我们为什么愿意做自杀的卡托而不情愿做胜利的凯撒呢?剥夺了我们心中对美的追求和爱,同时也就剥夺了对人生的乐趣。一个人的邪欲如果在他狭隘的心中遏制了这种优美的情感,一个人如果由于只是想到了自己,因而只是会爱他自己的话,他就再也不能体会到什么是快乐了,他冰冷的心再也不会被开心的事情所打动了,他的双眼也再不会流出热情的眼泪了,他对任何的东西都不爱慕和感到喜爱了;这个可怜的人既没有什么感觉,也没有什么活力,他已经是一个死了的人。
但是,不论这个世界上的坏人有多么的成群结队,像这样除了个人的利益以外,对一切公正善良的事情都没有了感觉的死尸般的人还是不多的。不公正的事情只因可以使一些人能够得到些好处,所以,人们才喜欢去做,除此之外,谁都是希望无辜受到伤害的人能够获得保障的。当我们在大街小巷看到不公正和凶暴的事件时,我们的心中马上就会激起一阵不平的鸣冤,使我们去保护受压迫的人;不过,我们受到了一种强制的义务的束缚,法律不允许我们行使我们保护无辜者和弱者的权利。当我们看到人们仁慈慷慨的行为时,我们将产生多么憧憬的心啊!谁不会在自己的心中暗自想道:“我也要这样做吗?”两千年前的某一个人是好人或是坏人,当然是对我们没有多大的意义和关系,然而,我们对古代的历史仍然是感到那样地有情趣,好像它们都是在我们这个时代里发生的一样。
卡提利纳的罪行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是不是我害怕做他的牺牲品呢?我为什么会将他看作是与我同时代的人,对他感到如此的恐怖呢?我们之所以憎恨坏人,并不仅仅是因为那些坏人损害了我们的利益,而是因为他们很坏。作为一个真正的人不仅希望自己能够幸福,而且也希望他人能够获得幸福;当他人的幸福没有损坏于我们自己的幸福的时候,它便会增加我们的幸福。所以,一个人不论愿意或是不愿意,都会对不幸的人表示同情;当我们看到他们的受苦的时候,我们就会感到难过。就算是最坏的人也不会完全丧失这种同情的心理,所以,坏人们也会往往使他们自己的行为感到自相矛盾。抢劫路人的劫匪见到赤身裸体的穷人时也还会拿衣服给他穿;最残忍的杀手见到晕过去的人也会将他给扶起来。
悔恨的呼声在暗暗地对那些罪恶进行惩罚,将很快地揭露它们的真情。唉!我们当中谁不晓得这种声音是令人不开心的呢?我们是依据经验来说话的,我们想制止这种使我们极其痛苦的惨烈的感觉。我们服从自然,我们就可以认识到它对我们是多么的温和,只要我们听从了它的声音,我们就会感知自己做自己行为的见证是多么的快乐。坏人通常感觉是提心吊胆的,而他一感到快乐,就会变的得意忘形;他带着焦急的目光环视他的周围,想找出一个供他取乐的目标;他不取笑和挖苦他人,他便感到忧郁,他唯一的快乐就是嘲弄他人。反之,好人的内心是十分宁静的,他的笑不是恶意的笑而是内心愉快的显现,因为他自身就是自己快乐的源泉;无论他是独自一个人还是在他人当中,他都是同样的愉快;他不是从他周围的人的身上取得快乐,相反,他还会将他的快乐传给他们。
我们来看看世界上的各民族,并浏览古今中外的历史:在很多不合乎人情的怪诞的礼拜形式中,在千差万别的习惯和风俗中,你随处都可以看到相同的公正和诚实的观念,随处也都可以发现相同的道德准则,到处都可以感觉到相同的善恶观。古代的邪教产生出了一些神,这些神是专门用来惩治那些罪大恶极的坏人的,对这些神所描述的最大的快乐就是惩治罪恶,是欲念。但是,是这种邪恶的东西才使那些神具备了神威,也徒然从上天降临到了人间,由于道德的本能,是不让它们进入人类的心,所以,虽然人们赞赏丘比特的放荡,然而对芝诺克拉底的克制仍然是十分敬佩的;贞洁的卢克莱修敬拜没有耻的维纳斯,勇敢的罗马人供奉畏惧的神,他祈求杀害父亲的神庇佑,而他却一声不响地死在父亲的手里。最卑鄙的神竟受到最伟大的人的膜拜。自然圣洁的呼声,胜过了神的呼声,所以,在这个世界上才受到了尊重,就像将一切的罪恶都驱逐到天上去了。
因此,在我们生来,我们的灵魂深处就有一种道德和正义的原则;尽管我们有自己的原则和准则,但我们在判断我们和他人的行为是好或是坏的时候,都要以这个准则为依据,所以,我将这个准则称之为良心。
可以说我到处都能听见,一些所谓的智者在闹闹嚷嚷地议论这些话,他们都异口同声地说这是天真的错误,是教育的偏见!事实上,在人们的心灵中只蕴藏了由经验得来的东西,而我们完全是依据我们获得的观念,去判断其他的事物。他们做得太过分了,这些所有各个民族都普遍承认的东西,他们也敢不承认;为了反驳人类的这个相同的看法,他们暗中去寻找了一些既难于认识,他们又才清楚的例外的情形;好像一切自然的倾向都由于一个民族的败坏而全部被抹杀掉了,好像整个人类都因出现了些穷凶极恶的人,而不能再存活下去了。
多疑的蒙台涅要那样辛辛苦苦地到一个世界里的角落里,去发掘一种违背正义观念的习俗,有什么意义呢?他为什么要信任最不可靠的旅行家,而不信任最有名声的著述家的话呢?世界上的每一个民族,尽管在其他方面有些区别,但在这一点上大家都共同拥有这样一个看法,所以,能不能单单凭我们无法认识的地区原因,而将所形成的一些奇奇怪怪的习惯,就可以将这个看法完全推翻吗?啊,蒙台涅,他自己夸你为人坦率,讲的都是真理,要是一个哲学家真能坦率地讲实在话,那就请你真诚地告诉我,在这个世界上,哪一个地方的人将遵守自己的信念,将为人慷慨和慈善,看作是邪恶,而且,又在哪一个地方,好人是受到轻视的,而不忠不信的人反而是受到人们尊敬的。
人们说,每一个人都是为了他自己的利益,才原意赞助公众福利事业的。否则的话,为什么一个人要损伤自己的利益而利大众的利益呢?难道说一个人牺牲自己的生命,也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吗?毫无疑问,每一个人都要为自己的利益而考虑,但是,如果不去想道德的问题的话,是可以用私利去理解和解释坏人的行为的,这样一解释,他人就不会再进一步问个明白了。这种哲学是太令人受不了了,因为它将使人小心翼翼地不敢去作善良的行为,它将使人拿卑劣的行为,和不良的意图去理解和解释善良的行为,它将使人不能不诬蔑苏格拉底和诋毁雷居鲁斯。这样的看法即使在我们当中即使有所增长,自然和理性的呼声也会不断地对它们进行反驳,决不让任何一个抱这种想法的人找到一个相信这种看法的借口。
我不打算在这里谈什么形而上学,因为它超出了我们的理解能力,所以讨论半天实际上什么也得不到。我已经讲过,我并不是想给大家讲什么哲学,而是想帮助大家去问问你自己的心。为此,我只要使你能够辨别我们从外界获得的观念,以及我们的自然情感有什么不同就够了,因为,我们必然是先有感觉,而后才能认识;由于我们的追求善良避开邪恶并不是学来的,而是大自然使我们具有这样的一个意志,所以,我们好善厌恶的心也犹如我们的自爱一样,是天生的。良心的作用是感觉,而不是判断:尽管我们所有的观念都来自外界,但是衡量这些观念的情感却存在于我们的自身,只有通过它们,我们才能清楚我们和我们应当追求或躲避的事物之间存在着哪些利弊。
对我们来讲,存在就是感觉;我们的感觉力先于我们的智力而发展的,我们先有感觉,而后才有了观念。不管我们是因为什么原因存在,但它为了保护我们,便使我们具备了适宜于我们天性的情感;至少,这些情感是天生的,这一点谁也不能不承认。就个人来讲,这些情感就是一个人对爱、对痛苦的忧楚、对幸福的向往和对死亡的恐惧。但是,如果我们可以毫无疑问地肯定说人天性就是合群的,或者至少是能够变得合群的,那么,我们就可以判定他一定是通过与他的同类息息相关的,固有的情感才成为合群的,因为,如果只是有物质上的需求,这种需求就必然使人类互相分散而不相互聚集。
良心之所以能够激励他人,正是由于存在着这样一种依据对自己,和对同类的双重关系而形成的一系列的道德。知道友善,并不等于本身就善;人并不是生来就知道友善的,但是,一旦他的理智使他认识到了友善,他的良心就会趋使他爱善;人类的这种情感是得自天赋的。
因此,我并不认为我们不能将良心直接的本原,理解和解释为我们天性的结果,因为它是独立于理智的。要说是不能这样理解的话,还不如说是不要这样解释,因为,虽然有些人否认一切人类所公认的这个本原,但却也无法证明它的不存在,他们只能够坚持讲没有这个本原罢了;而我们之所以断言它的存在,也像他们一样是有很好的根据的,何况我们的内心还有证据,何况良心的声音也在为它自己辩护。
爱弥儿箴言:
如果判断的光芒使我们眼花缭乱,将我们要看的东西弄得模糊不清,那么,就等我们微弱的目光恢复过来再看;这时候,我们在光辉的理智之下,马上就可以看出那些东西在大自然最初将它们摆在我们面前的时候是什么样子;说得更确切些,就是我们一定要保持天真,不要故弄玄虚;我们必须具有的情感,应当以我们内心最初体验的那些情感为限,因为,只要我们的潜心研究才不至使我们误入歧途,将始终会重新使我们恢复这些情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