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闻人君必以其道服天下,而不以名位临天下。夫莫尊于君之名,莫重于君之位,然而不得其道以行之,则生杀矛夺之命,皆无以服天下之心,其所以为之臣者,特迫于名位而不敢抗耳。夫是,故以天下之大,常沾沾焉疑其并出以挠己,而禁防维持之不给,尚安能保其民而与之长守而不变哉!
昔之人,思其所以为人君之道,以授世主而使操之者,其说多而详矣。或以为所宝者在令,令行而莫能逆,故有留令、韩令、不从令之罚,皆至于死;或以为权者上之所独制,而不得与臣下共之者也,故杀之足以为己威,生之足以为己惠,而天下之事自己而出者谓之君;或以为人主之所恃者法也,故不任己而任法,以法御天下,则虽其父兄亲戚而有所不顾。此三者,虽非先王之所废也,然而不以是先天下。而后世之君,奈何独甘心焉!是以申、商、韩非之祸,炽于天下而不可禁,而其君之德固已削矣。
夫偏说鄙论,习熟于天下之耳目,而近功浅利,足以动人主之心。于是以智笼愚,以巧使拙,其待天下之薄而疑先王之陋,以为譬若狙猿之牧者,数千百年于此矣,哀哉!盖世有狎猛虎者,能使之忘其搏噬之毒以媚己也,此盖非智功之所能为也。而况治天下者,慈父母之于弱子之类也,又非若狎猛虎者之类也,智巧何为于此哉?以智巧行令,其令必壅;以智巧用权,其权必侵;以智巧守法,其法必坏。
臣窃尝悲当世之故,而其义不得以尽言,请泛论前世之帝王得失成败可考之迹,以见其意。其远而在唐、虞、三代者,臣未敢及焉。秦始皇、汉武帝,雄武之资,慑服宇内;意所诛戮,如毙犬豕,东征西伐,万里巡狩,役使天下以赡其欲,而天下之人赫然震恐,不敢自必其命。若是者,有以示天下之威,后世之君,虽外讳其失而中有羡慕之侈心焉。汉之宣帝,有明智之才,执赏罚之柄,足以独任天下,鄙远俗儒而参之以霸道,略务宽厚而齐之以法律,其勤敏不懈,而及于工技之细,器械之微,而天下之人拱手退听,不敢有所自为以逆其上之意。
若是者,有以示天下之权。唐之太宗,少而为将帅,长而为帝王,英锐明达,驾驭贤俊,利在仁义则行人义,利在兵革则用兵革,利在谏铮则听谏铮,惟所利而行之,而天下之人,怀然毕力愿为之用,至于弊精龙力,继之以死而不悔。若是者,有以示天下之功,是以后世之君,推其求治之心,欲庶几焉而未之得也。夫慨然有志者,不免于羡慕始皇、武帝之侈,而精实求治者,又止于庶几宣帝、太宗之事;然后以其智巧而行申、商、韩非之说,则虽有天下之威也,天下之权也,天下之功也,抑犹未得其所以服天下之道,而徒恃夫名位以临之者也。
且夫风俗之所系,治化之厚薄,享国之长短,人心之向背,是岂可不留意而详择也!故臣以为天子之明圣,诚能破坏数千百年之偏说诐论而无所人于其心,虽不远求唐、虞、三代之名,而近亦无取于汉、唐之陋,则人主之实德见于天下,而天下服矣。
治势上
欲治天下而不见其势,天下不可治也已。昔之论治天下者,以为“三代之时,其君各有所尚,夏之忠,商之质,周之文,数百年而不变。其后周之失弱,秦之失强,故忠、质、文之相代,若循环之无穷”。而或者又曰:“弱之失在于惠也,则莫若济之以威;强之失在于威也,则莫若反之以惠。惠止于赏,威止于刑,故赏不至于滥而无所劝,刑不至于玩而无所惧”。盖其意以为治天下之势无出于此矣,夫一弛一张者,弓也,而羿之能不与焉;虚而敧,满而覆者,器也,而垂之巧不与焉。故三代非忠、质、[文]之尚,而周、秦无强弱之失,治天下者,姑舍是乎!
古之人君,若尧、舜、禹、汤、文、武,汉之高祖、光武,唐之太宗,此其人皆能以一身为天下之势;虽其功德有厚薄,治效有浅深,而要以为天下之势在己而不在物。夫在己而不在物,则天下之事惟其所为而莫或制其后。导水土,通山泽,作舟车,剡兵刀,立天地之道,而列仁义、礼乐、刑罚、庆赏以纪纲天下之民;至于宾饯日月,秩序寒暑,而鸟兽草木之类不能逃于运化之外,此皆上世之所未有,而圣人自为之者也。
及其后世,天下之势在物而不在己。故其势之至也,汤汤然而莫能遏,反举人君威福之柄以佐其锋;至其去也,坐视而不能止,而国家随之以亡。夫不能以一身为天下之势,而用区区之刑赏以就天下之势而求安其身者,臣未见其可也。
盖天下之势,有在于外戚者矣,吕、霍、上官非不可以监也,而王氏卒以亡汉,有在于权臣者矣,汉之曹氏,魏之司马氏,至于江南之齐、梁,皆亲见其篡夺之祸,习以其无下与人而不怪。而其甚也,宦官之微,匹夫之奋呼,士卒之擅命,而天下之势无不在焉。若夫五胡之乱,西晋之倾覆,此其患特起于公卿子弟、里巷书生游谈聚论,沈湎淫佚而已,而天地为之分裂者数十世。呜呼!势在天下而人君以其身求容焉,犹豫反侧而不能以自定;其或在于宦官,或在于士卒,而举威福之柄以尽寄之者,此甚可叹也!
臣尝怪唐末、五代之衰,皆以列校之卑,易置人主如反掌之易;而周世宗一日临大位,北威契丹!南服李璟,法度修举,文武并用。太祖皇帝践祚,十年之间,不耀兵甲,俘取僭伪之君若拾遗,而天下为一,身致太平,为子孙万世之计。
向之衰败圮阙[者]二百余年,英武之君、忠智之臣,图回收取不能什一,而孱王幼主,俯首服从,相顾愤发,以至于流涕痛哭莫敢谁何者,一朝翕然皆在把握这内,何其速也!此无他,能以其身为天下之势,则天下之势亦环向而从己,其必然而无疑者矣。
且均是人也,而何以相使?均是好恶利欲也,而何以相治?智者岂不能自谋?勇者岂不能自卫?一人刑而天下何必畏?一人赏而天下何必慕?而刑赏生杀,岂以吾能为之而足以制天下者?虽然,鸟高飞于重云之上,鱼深游于潜渊之下,而皆不免有鼎俎之忧。天下之人所以奔走后先,维附联络而不敢自弃者,诚以势之所在也。故夫势者,天下之至神也,合则治,离则乱;张则盛,弛则衰;续则存,绝则亡。臣尝考之于载籍,自有天地以来,其合离、张弛、绝续之变,凡几见矣,知其势而以一身为之,此治天下之大原也。
国本上
国本者,民欤?重民力欤?厚民生欤?惜民财欤?本于民而后为国欤?
昔之言国本者,盖若是矣。臣之所谓本,则有异焉。臣之所谓本者,本其所以为国之意而未及于民。臣非以民为不足恃也,以为古之人君非不知爱民,而不能爱民者,意有所失于内则政有所害于外也。夫国于天地,必有兴立,亦必有兴亡,孟子曰:“三代之得天下也以仁,其失天下也以不仁。国之所以废兴存亡者亦然。”且其昔何为而仁?今何为而不仁?使其后世之所以守天下者皆如其始之所以得天下,则何为而失之?呜呼!是岂不可以深思而极论乎!夫植木于地者,其华叶充荣者,末也;其根据盘互者,本也;此众人之所知耳。夫根据盘互,不徒本也。自其封殖培养之始,必得其所以生之意,而后天地之气能生之。一日失其意,则夫根据盘互者,拜然颠蹶,焦然枯槁而已矣,地安能受之哉!
臣尝论周人之得天下,比三代最为长久,此非数也。后弃在唐、虞之世,已为稷官,传十四五世而未尝有失其所以得国之意者,然后文、武受天眷命,而天下之诸候挈商而归周。至于成、康之后,则渐已失之;独一宣王,修旧起废,能复求文、武之意,遂称中兴。及其后世东迁,而惠、襄、灵、景之君,甘、召、单、刘之臣,所以施于天下者,悖谬而非先王之意。至于益衰而自分为东西,则其宪章文物莫有识者,而块然独守其鼎,然后其祖宗之意尽失而不断,以至于亡。
然则其所以不仁者,不能如祖宗之仁而已。
若夫汉之高祖,唐之太宗,起于细微单人,挺剑特起,臂指天下;而四海之雄无不束手受事,相与于草创之中,拜仗俛仰而为之臣,建置宗庙而立其典法,以垂后世。此虽不足以望周人积累之盛,然而要其所以得之者,必有合天之心,顺民之心,而非偶然而自得之也。故其后世,若武帝、明皇失其意则乱,光武、宪宗复得其意则兴,而元、成、穆、敬沉溺宴安,莫知其祖宗之所以致此者,何也?徒凭藉而有之,则其业遂以衰败而亡。
敌臣以谓继世而有天下,其中才者固能守祖宗之意,其贤圣者则增益祖宗之意,其好谋而寡德者徒以变乱祖宗之意,而昏童不肖者则又不知祖宗之意。
故其为兴、亡、治、乱,皆可考而无疑。噫!有志之君,长睨远览,欲以跨越前代,而不能深知祖宗所以得天下之意。施于今者忘其昔,谋于新者非其旧,动摇侵伐其为国之本,而使之削薄而不悟,此岂非其故臣遗老莫有以告之者欤,其告而不之信欤?
春秋之时,晋魏舒、韩不信合诸侯以城成周,而宋仲几不受功,指践土之盟以为据。当是时,韩简子与其佐士弥牟皆不能知也,曰:“晋之从政者新,子姑受功;归,吾视诸故府。”促几不肯,曰:“纵子忘之,山川鬼神其忘诸乎?”弥牟反怒其诬己而执辱之。鸣呼!践土之盟,晋文公之所以主诸侯也,诸侯犹记其旧,而晋之从政大夫曾莫识焉,则其后世之失伯,不亦宜乎!
恭惟宋有天下,肇立基本,不以智力为治,不以兵甲为疆,不以险要为固,功德茂盛,源源深远。圣人继作,因时制事,微有变更,而其为国之大意常增益而不废,天下之人受其阴利厚泽,不知其所从来,况于臣之浅陋,何足究述!谨择其意之尤大,与国家相为终始者二事,事为一篇,具疏其说以献。窃以天子之明圣,诚已知之而犹言之,则爱君之忠不为烦;未察而先言之,则告君之义不为过:而臣之区区毕于此矣。
民事上
古者民与君为一,后世民与君为二。古者君既养民,又教民,然后治民,而其力常有余。后世不养不教,专治民而其力犹不足。古者民以不足病其官,后世官以不足病其民。凡后世之治无不与古异,故论古者事远而不可行,因今者谓行而不可安。嗟乎!其孰能任是者乎!夫太息而言古义,于今必不能改,将安所用?徒以为笑于执事者而已。虽然,不可不知也。
夫善论古者,必始于田制。徒田制而已,何足言也!古之为民,无不出于君者,岂直授之田而已哉?其室庐、器用、服食、百工之需,虽非必其君交手以付之,然既已为之设官置吏以教之,通劝求之。其牛马六畜,家之所藏,必知其数;其婚姻、祠祀、疾痛、死丧,必知其急;其官自下士至于三公,位之登降,必因其民之众寡。其意以谓民皆不自能也,故其治之之详如此。虽然,其役民之多,用民之烦,取其税赋以供上之用度;而春秋蜡社,以礼会民,乡射读法,比之于闾胥,用之于军旅,役之于府史、胥徒、宫室、道路之事,凡此皆后世之所无者。其要以为养之者备,则其役之不得不多,治之者详,则其用之不得不烦,君民上下皆出于一本而已。
后世养之者不备,治之者不详,使民自能而不知恤。其所以设官置吏,贵贱相承,皆因民之自能者,遂从而取之。或有天患民病,尝一减租税,内出粟以示赈赡之意,则以为施大恩德于天下,君臣相顾,动色称贺,书之史官,以为盛美。其君民上下判然出于二本,反若外为之以临其民者。故比闾、族党、联会、考察之法,一切尽废,以其不足者病民,以其不养、不教者治民,毅然为之而无所愧。而民亦习于自能而无求于其上,而徒以为上之治我也,故俛然受之而不敢辞。其乖戾反忤而治道卒无一成之效者,不特一世为然也。
虽然,自汉至唐,犹有授田之制,则其君犹有以属民也;犹有受役之法,则其民犹有以事君也。盖至于今,授田之制亡矣。民自以私相贸易,而官反为之司契券而取其直。而民又有于法不得占田者,谓之户绝而没官;其出以与民者,谓之官自卖田,其价与私买等,或反贵之。然而民乐私自买而不乐与官市,以为官所以取之者众而无名也。是官无以属民也。受役之法坏,而官以佣钱自募浮浪不事事之人。官民之急不相知也,其有求请而相关通者,则视若敌国。大抵今世之民分而为三:齐民,一也;军旅,二也;役人,三也。而齐民之间又相分异,不知其几,是其民无以事君也。君无以属民,民无以事君,然则立州县,有官吏,相事相使,相君相长,不异于古者,徒有君民之势尔。世之俗吏,见近忘远,将因今之故,巧立名字,并缘侵取,求民无已,变生养之仁为渔食之政,上下相安,不以为非。呜呼!为古之民独何幸,而今使之至此也!
臣每见今之吏所谓劝农者,未尝不窃叹也。夫官有田而民不知种,有地而民不知辟,故使吏劝之。今其有者厚价以买之,无者半租以佣之,是容有惰游者也。故有求农而不得地,无得地而不农也。官无遗地,民无遗力,而岁以二月,长吏集僚属至近郊,召父老而饮食之,为之文以告之,既告而去之,若此者何也?若其州县荒阔,良田沃土不耕不殖者,朝廷当为之立法以来农民,而使之从事焉耳,岂为区区之文告哉?为民田者,无所用劝;为官田者,徒劝而不从。君民二本,古今异治,而曰“我无求为唐、虞、三代”,噫!唐、虞、三代其果不足为矣!
邓牧
邓牧(1247-1306),字牧心,别号大涤隐人、九锁山人、三教外人,世称文行先生,钱塘(今浙江杭州市)人。少壮时不热心功名利禄;宋亡后决心不仕。
元成宗大德三年(1299)以后,隐居在余杭西十八里九锁山洞霄宫。他曾和冲霄观道士孟宗宝编辑了《洞霄图志》、《洞霄诗集》,其中有他的部分着作。
君道
古之有天下者,以为大不得已,而后世以为乐。此天下所以难有也。
生民之初,固无乐乎为君;不幸为天下所归,不可得拒者,天下有求于我,我无求于天下也。子不闻至德之世乎:饭粝粱,啜藜藿,饮食未侈也;夏葛衣,冬鹿裘,衣服未备也;土阶三尺,茆茨茆:即茅,指茅草。茨:指蒺藜。不翦,宫室未美也;为衢室之访,为总章之听,故曰“皇帝清问下民”,其分未严也;尧让许由而许由逃,舜让百户之农而百户之农入海,终身不反,其位未尊也。夫然,故天下乐戴而不厌,惟恐其一日释位而莫之肯继也。不幸而天下为秦,坏古封建,六合为一。头会箕敛,竭天下之财以自奉,而君益贵;焚诗书,任法律,筑长城万里,凡所以固位而养尊者,无所不至,而君益孤。惴惴然若匹夫怀一金,惧人之夺其后,亦已危矣!
天生民而立之君,非为君也;奈何以四海之广,足一夫之用邪?故凡为饮食之侈、衣服之备、宫室之美者,非尧舜也,秦也;为分而严、为位而尊者,非尧舜也,亦秦也。后世为君者歌颂功德,动称尧舜,而所以自为乃不过如秦,何哉?《书》曰:“酣酒嗜音,峻宇雕墙,有一于此,未或不亡。”彼所谓君者,非有四目两喙,鳞头而羽臂也;状貌咸与人同,则夫人固可为也。今夺人之所好,聚人之所争,慢藏诲盗,冶容诲淫,欲长治久安,得乎?
夫乡师里胥虽贱役,亦所以长人也;然天下未有乐为者,利不在焉故也。
圣人不利天下,亦若乡师里胥然;独以位之不得人是惧,岂惧人之夺其位哉!
夫惧人之夺其位者,甲兵弧矢以待盗贼,乱世之事也。恶有圣人在位,天下之人戴之如父母,而日以盗贼为忧,以甲兵弧矢自卫邪?故曰:欲为尧舜,莫若使天下无乐乎为君;欲为秦,莫若勿怪盗贼之争天下。
嘻,天下何常之有!败则盗贼,成则帝王。若刘汉中、李晋阳者,乱世则治主,治世则乱民也。有国有家,不思所以扌求之,智鄙相笼,强弱相陵,天下之乱何时而已乎?
刘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