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侍御必泓在台,日与同年王侍御范争差大哄,闻于上,故范以云南改浙江,必泓以浙江改云南。
往时词林见前辈,皆矩步楼躬,每同赴宴,非前辈帖邀则逡巡不敢至,迨推知与选气稍骜。一日早朝,某词林以臂格吴编修伟业,抑使下其前辈也。又翰林院一送卷官,以小事触怒,笞三十,此官泣诉,前辈云无例,沈简讨延嘉笑曰:
“此某四府某太爷,未可以庶常忽视也,若笞固宜。”
姚给谏思孝、孙给谏晋皆气高,遇考选,独不与陈给谏启新互商,启新怒。
故往者有考选预定之纠,而江南考选知县陆自岳遂以访单书“公举翰林”四字坐谪外。及姚、孙去国,徐都谏耀每事与之商,启新始喜。会江北铨部缺,耀不敢坐名,以阄置瓶中,夹取得张大行一如,思孝深病之。其实启新在座,唯唯而已,虽预定,亦不纠也。
李方伯光春破例推佥院,御史中有昔为巡按曾疏荐光春而今作属员者,光春心歉,每御史来谒,俱往答,非体也。上廉知,不旬月罢。
上每于科道升京卿,必诘是边才与否。予在刑垣时,见同官数人,皆借边才二字铺张数语,遂蒙钦点。然京卿外迁巡抚者,重则下狱,轻亦带降。惟留内,不数年便至部堂。如山东颜抚军继祖,本旧科臣,以失机诛。又如江西解抚军学龙,亦旧科臣,以钱粮带降,不迁者九载。又如徐都谏耀,力辞边才,不二年便以少卿转佥都。比比皆然,上亦不能察也。
戴玺丞澳居乡贪横,后以京卿陪推巡抚,澳念先陪后正,可翘足待,非有以中上所喜,恐不点。时惩贪最严,遂疏陈贪利为害,上命指名具奏,仓卒无以应,再四追诘,不得已,遂参及嘉兴司李文德翼、平遥令王凝命。德翼素有文名,而凝命则旧李福州,以强项降补。闻两人单款,皆临期丐取。沈给谏迅不平,疏驳之。未几,下澳镇抚司拷讯。或曰,吴仪曹昌时与德翼乡试同门,颇有力,然亦自取也。
故李侍御应升之舅蔡士顺,自号东林乡人,着《尚论录》,凡列声气二百余人。书贾携数十部至京,时礼科徐都谏耀克己有名,恐为异己所构,遂以重价尽市之,秘不出。刊者固好事,而市者亦小胆。古有上书耻不与党者,独何人也?
陈司马新甲入都,风埃四塞,黄雾酸鼻,见者以为不祥,后卒弃市。
孙冏丞三杰先为吏科,以连参温辅体仁被谪,转今官。时薛辅国观日与东林诸公构,而刘都谏安行。曾先任礼垣,国观都而安行左也。国观往阅卷,曾驳举人曹某卷数语,将题参,安行以伊婿,故力解。于是三杰疏发其事,谓安行以属处,则国观当以受属处耳。上见疏,命取原卷进,止下安行狱,而以国观先驳,置不问。未几,三杰以他事为同里所牵,国观亦挟忿屡驳,竟郁郁卒于官。
王给谏文企先以庶常散,甫得报。即丁艰归。及服阕补官,首以民穷财尽言,奉旨降调。一生止一疏。
上忧国用不足,发万历中所储辽参出外贸易。予时市其中者,上有微孔,色坚而味永,与他参迥异。惟吴仪曹昌时所市最多,皆取其上者。闻此番贸参,获可数万金。
蔡少司空国用以会推阁员不与,心怏怏,及召对,言曰:“近来党比成风,国家大事皆为数人把持耳。”声色俱激,上默然。既退,冯给谏元飚与予言曰:“彼欲以此激上,为点用地耳。今上无言,气折矣。”越数日,竟入阁。
范廷尉复粹与予比邻,不数日大拜,予往谒,见其中庭置案奉佛像,晨昏跪拜而已。时张辅四知与蔡辅国用昏庸,予与同年申铨曹佳胤曰:“若辈纵不能益国,或不至害人耳。”佳胤曰:“不然。彼无识又无力,闻所票拟或驳,则心手俱战,极力附会,恐庸之害甚于忮也。”果然。
傅司马宗龙初入见,谆谆以民穷财尽为言,云饷不可加,兵不可增。上初云:“卿言是。”时宗龙指天画地,言愈力,上始不悦,语宗龙曰:“卿但当料理寇敌耳。”既退,语阁臣曰:“宗龙所言,半言官唾余,何也?”自此兵部诸疏无一俞者,未几下狱。
刑科葛给谏枢曾具条陈疏,有“自礼乐工虞以及水旱盗贼,边兵之议增议汰,京饷之额出额入,远而治乱兴亡,近而得失善败,无一非辅臣启沃,则无一非辅臣职掌”等语,上加大圈十九,命阁臣票进,遂以说得是拟。枢见疏喜,予曰:“公祸自此始矣。”未几,疏陈边务,批葛某不谙。未几,疏救刘司寇之凤、周郡伯光夏,天启乙丑,杞县人。又批葛某市恩,再发改票,遂降调。一时阁臣以私怨处人若此。
仙居过邑侯周谋,熊铨曹文举同乡也。曾遣二仆入都求迁,宿娼家,酒后泄言,为厂役缉获。其与文举一禀云:“所送尊翁宅者,乃王者兴必有名世者之数也。”又云:“敝座师首揆处业有善意。”东厂以闻,薛辅国观甚不悦。时冯少常元飚奉差回籍,其保举邑令秦姓者,亦以书礼馈被厂缉获,吴仪曹昌时敛金亲友,力解乃息。国观密以闻,于是阁厂水火。而昌时自为大行,即树东林帜。
及考选时,见上于部拟各衔多所改定,诸阁臣颇得操议。于是又托国观私人,拜为门生,然国观疑其狡狯,弗信也,卒改科为部,仇隙日深。国观刚愎,夙与东林为难,然不闻有贪秽声。月前,昌时忽语人曰:“国观辈必败,吾已于厂卫处张四面网矣。”国观等知之,然无如之何,不数月果败。予曾询钱主政位坤,云:“有之。”但视吏部升一美官,昌时必以小纸报东厂,云国观得银若干,厂皆以闻,他日赐死追赃本此。
甄司寇淑性刻,及代刘司寇之凤为尚书,愈深文。每语司官云:“但将应拟杖者拟徒,应拟徒者拟戍,应拟戍者拟辟,则可不驳。”故一时诸司官无不以残刻为事。自安之道,在人之死,岂圣世所宜见耶!
云南二将张铨、彭大道,以失机先经抚臣拟戍,及事下刑部,甄司寇淑改辟,俞之。时事关兵部,杨司马嗣昌仍拟戍,亦俞之。予心语曰:“此正可借题洗发,使上知法官深文如是,又使在下知上无意深文如是也。”故疏云:“此一事也,而忽轻忽重,非兵部纵,则刑部苛。臣为此一事言,而实不止为此一事言。”
淑见疏怒,欲是兵部,则己为失入,当引罪;欲是己,则兵部为失出,亦当引罪。
时嗣昌以部臣兼阁臣衔,遂不敢言而止,恨予刺骨矣。
傅司马宗龙以复疏拂上意下狱,入门即索钱,及行至天下太平一门,钱尽,监门者闭不使入。宗龙旁徨门外,俟续取钱至方入。又原任谢少司马启光下狱,为牢头索诈不遂,被击数掌。予时以久旱,疏请宽刑,且列二事于疏末,有言“不知提牢官所司何事,而致令狱吏之贵,移为牢头之横”等语。时提牢官宋秋曹翼明,薛辅国观门生,许秋曹璟,姚辅明恭门生也,不悦,责予以不得暗有把持,不过谓上所恶者把持,一改票即处耳,幸不改票。遂蓄怒不已。偶一日,上召甄司寇淑至,语曰:“若司官卖法,尔部即参处。”淑承旨,又曰“若他官把持,尔部亦参处。”淑不对,退。时明恭系淑同乡,又挟恨,从后呼淑曰:“命公参把持者,不承旨为何?”于是明恭主议于上,两提牢官传语于下,此淑劾予一疏所由来也。阁臣批云:“明系暗有把持,姑着回将话来。”一二同志见旨严,忧不测。予草疏讫,慨然曰:“吾不受赂,又不徇情,虽人非徐有功而言,则其言欲回人于生而自陷于死,无此天道也。况又有圣明可恃耶!”旨下,仅命议处,吏部复降二级照旧,竟改为降一级调用,阁臣意也。
甄司寇淑疏下,或劝予托人两解,予笑曰:“宁败吾官耳!彼险且很,若以求解上闻,吾气节堕地矣。”又郭侍御景昌素恶淑,出其数十单款授予,欲予入告,予曰:“吾为谏官时,即对天自誓,止就事论事,从不开人单款。盖恐谏官疏下,必播之海内,若以莫须有之事玷人名节,无论是公难于自容,独不为他人之孝子慈孙地乎?初誓固在,岂以新怨改?且有言不先,而待淑操戈方言,若圣明反诘,将何辞对?”卒不上。
予自入刑垣,见厂卫暨刑部日事苛杀。或上闻取数事及于宽政,则录置案头,入之疏内,以赓飏当开导。是岁元旦,朝贺罢,戴给谏明说执予手曰:“若今岁册封矣。”予曰:“不然。近拟宽刑数疏,将次第奏,恐未耸圣听,先触时忌,已不能待耳。”又王给谏文企以极陈催科之害谪,予往谒别,且曰:“公以薄税敛请,予又将以省刑罚请,徐之,公先我继耳。”果如言。
予降调后,金冏丞光辰为予言,往尹为侍御时,每同官以言谪,则共制锦帐,不称慰,称贺。又胡编修守恒语予云:“往吴给谏家周,以劾温辅体仁谪。
时先耸之言者,孙给谏晋也。往谒,苍头与主人皆努目视。”予闻而笑曰:“两公言往事,吾言近事。近葛给谏枢被谪,有谓渠太痴徒抛却好官者,今予又谪矣,彼固无帐相贺,想当代予努目耳。夫公论郁于上,则清议明于下,今两者俱无,世道忧也。”二公太息退。
予奉旨谪外,门可设罗,惟刘翰林理顺,从未识荆,独命骑顾予,且袖扇赠,有诗曰:“丰彩追仪凤,好生矢拜飏。中心如皎日,世事付黄粱。湖上峰峦远,天边雨露长。宣公祠宇下,相对且飞觞。”时予谪补浙幕故也。又语人曰:“吾读彼数疏,犹知逆鳞耳。”刘公,为同袍二十八年,所居止茅屋。其子以庚午登贤书,偶关说一事,遂挞其子而返其物。及中鼎元,乡人扁其门曰:“天从人愿。”后殉闯贼难。
予同年乔侍御可聘巡浙归,梦吾邑魏少司马应嘉书耆英会,其一自书,其二吴少司马甡,其三姚都谏思孝,其四乔,其五予,皆同郡人也。时应嘉与甡致政,惟予三人现任。未几,思孝与可聘俱谪,又未几,予亦谪。同时徐都谏耀、顾给谏国宝,亦同郡人也,饯予城外,慨然曰:“两弟嗣归耳。”予笑曰:“弗忧,乔公梦中无二公。”寻皆卒于京,惟予辈五人家居。
傅冏少永淳先巡按陕西,劾予叔抚军乔遣戍。及予给谏命下,对人言辄惴惴,首谒予于宅者即永淳也。王少司马道直晤予,言傅司马宗龙入狱,为牢头所诈。予据以入告,后以此疏为甄司寇淑反噬,奉严旨回话。道直又惴惴,托人言于予,求回话疏无牵及。未数年,道直总宪而永淳冢宰,乃知为大官者必须小胆。
凡御史至会极门上疏,必赠收本官银三钱,六科则无,惟裹疏大纸四张而已。黄翰林道周上三疏,一言杨嗣昌不当夺情入阁,一言方一藻抚北事与俺答不同,一言不必又起复陈新甲为宣大总督。其言一藻与新甲两疏,俱在未枚卜之先,五月间已缮完,命班役投会极门,班役以道周方在枚卜,望其万一起用,则己即为中堂。班役又知此疏一上,必忤旨不用,乃架言会极门中贵索银八两,道周无以应。至枚卜既下,班役绝望,乃并投三疏,故上诘道周:“当用新甲时,何不即言?直待枚卜不用乃言,明系挟私。”道周亦不能对。至召对后,语人曰:“都是几个班役把朝廷大事误了。”
予同籍屠翰林象美有婢红叶,因内妬箠死,或曰以不谨死。瘗之郊,忽苏,呼声闻于外,发视则活。锦衣卫勒象美贿不得,奏闻,寻冠带闲住。时予以言谪,同辞朝,人嘲之曰:“李给谏风节,屠翰林风流。”
金冏丞光辰与予别,切齿曰:“司寇毒恶乃尔,可计倾也。”予曰:“彼以计倾我,我亦以计倾彼,相当耳。出尔反尔,先贤格言,曾见周兴、来俊臣辈终为牖下老乎?弟非徐有功之官,而实有功之言,今归矣,行坐观其败。”不数月,果为厂缉,云受钱霖贿下诏狱,此淑攻予一事也。当淑入狱时,闻狱中绅民皆欲痛击,叶主政国华时提牢,恐其致毙,乃以狱官房处之,命诸囚无得近,犹诟詈数日。然受贿者实其子也,淑刻而不贪。
万历间,诸谏官以藩幕谪者,抵任即归,以待内迁。然初谒院道,犹用手本,冠以旧衔,而列今衔于后,院道皆辞不见。徐乃往拜,以素服迎,用主宾礼。
惟项词林煜谪浙幕,独持书投帖,仍大字,院道反往拜,葛给谏枢遂踵为故事。
独予以为自尊固体非所以共君命也,欲仍如前,会丁内艰,不行。
黄宗羲
黄宗羲(1610-1695),字太冲,号梨州,浙江余姚人,明清之际着名的哲学家、史学家。黄宗羲的父亲黄尊素是东林党人,被当政者冤狱致死。黄宗羲十九岁时曾经入京讼冤,亲手用铁锤毙伤仇人。黄宗羲深受东林党的影响,后来领导“复社”反对宦官专政。清军南下,黄招募军士抗击清军,还曾经到日本借兵,未果。明朝灭亡后,黄宗羲隐居着述,屡次拒绝清廷的征召。黄宗羲亲身经历了明代灭亡的历史变故,从汉民族的失败的反思进一步上升到对封建专制制度的反思,写下了着名的《明夷待访录》。书中对于君民关系、君臣关系、学校、土地、兵制等问题,提出了系统的看法,反映了明清之际资本主义萌芽的现实,具有朴素的启蒙意义。黄宗羲的着作比较着名的还有《明儒学案》等。
原君
有生之初,人各自私也,人各自利也;天下有公利而莫或兴之,有公害而莫或除之。有人者出,不以一己之利为利,而使天下受其利;不以一己之害为害,而使天下释其害。此其人之勤劳,必千万于天下之人。夫以千万倍之勤劳,而己又不享其利,必非天下之人情所欲居也。故古之人君;量而不欲入者,许由、务光是也;入而又去之者,尧、舜是也;初不欲入而不得去者,禹是也。岂古之人有所异哉?好逸恶劳,亦犹夫人之情也。
后之为人君者不然。以为天下利害之权皆出于我。我以天下之利尽归于己,以天下之害尽归于人,亦无不可。使天下之人不敢自私,不敢自利,以我之大私为天下之大公。始而惭焉。久而安焉,视天下为莫大之产业,传之子孙,受享无穷。汉高帝所谓“某业所就,孰与仲多”者,其逐利之情,不觉溢之于辞矣。
此无他,古者以天下为主,君为客,凡君之所毕世而经营者,为天下也;今也以君为主,天下为客。凡天下之无地而得安宁者,为君也。是以其未得之也,屠毒天下之肝脑,离散天下之子女,以博我一人之产业,曾不惨然,曰:“我固为子孙创业也”。其既得之也,敲剥天下之骨髓,离散天下之子女,以奉我一人之淫乐,视为当然,曰:“此我产业之花息也”。然则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己矣!向使无君,人各得自私也,人各得自利也。呜呼!岂设君之道固如是乎!
古者天下之人爱戴其君,比之如父,拟之如天,诚不为过也。今也天下之人怨恶其君,视之如寇仇,名之为独夫,固其所也。而小儒规规焉以君臣之义无所逃于天地之间,至桀、纣之暴,犹谓汤、武不当诛之,而妄传伯夷、叔齐无稽之事,使兆人万姓崩溃之血肉,曾不异夫腐鼠。岂天地之大,于兆人万姓之中,独私其一人一姓乎!是故武王,圣人也;孟子之言,圣人之言也。后世之君,欲以如父如天之空名,禁人之窥伺者,皆不便于其言,至废孟子而不立,非导源于小儒乎!
虽然,使后之为君者果能保此产业,传之无穷,亦无怪乎其私之也。既以产业视之,人之欲得产业,谁不如我?摄缄縢,同扃钅矞,一人之智力,不能胜天
下欲得之者之众,远者数世,近者及身,其血肉之崩溃,在其子孙矣。昔人愿世世无生帝王家,而毅宗之语公主,亦曰:“若何为生我家!”痛哉斯言!回思创业时,其欲得天下之心,有不废然摧沮者乎?是故明乎为君之职分,则唐、虞之世,人人能让,许由、务光非绝尘也;不明乎为君之职分,则市井之间,人人可欲,许由、务光所以旷后世而不闻也。然君之职分难明,以俄顷淫乐,不易无穷之悲,虽愚者亦明之矣!
原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