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史氏曰:小说家者言,人之死也,必有鬼役勾之。然有以误勾,而卒放还阳者,有以他案牵连就质而释回者。若《子不语》之遇土地神,而导之向狮子大王诉冤者,则以冥吏之作弊,其事得白而复归者也。若凌氏之死至三次,而卒不复苏,则非误勾者矣,然其始之死而再苏者何耶?真不可解。
柜中熊
崇祯时,流寇日炽。驸马都尉巩永固目击权奸当道,知大势已去,抑郁不自聊,猎于居庸界。见草中一柜,扃锁甚固。命发视,一少女在焉,问其所自,女言莫氏,伯叔庄居。昨夜遭光火贼,贼中二人是僧,劫某至此。言次,含颦动腕,冶态横生。巩悦之,乃载以后车。时帐下有慕荦者方获一熊,即以置柜中,如旧锁之。
时周皇后方密遣采艳四方,驸马以莫氏乃衣冠子女,即日表上之。越三日,京兆奏:“昌平州食店有僧二人,以钱十千独赁居一昼夜,言作法事,惟舁一柜入店中。夜已深,闻房中腷膊有声。日出不启门,撤户视之,有熊冲门走出,二僧不见,仅骸骨存焉。”上览之,大笑,以疏稿示之曰:“驸马大能处置此僧也。”即以女赐之。
醉和尚
国初浮石周氏披缁者三:通城,佯狂以死,所谓颠和尚者也;思南,沉湎以死,所谓醉和尚者也;顺德,苦身自持不入城市以死,所谓野和尚者也。其志节之奇,尤莫若思南。
思南讳元懋,字柱础,文穆公应宾从子也。以文穆任,累官南京都事、屯部郎中,奉使蜀中归,知贵州。国难作,先生跌宕自喜。本思以门资置身馆阁,及受门资之宠,非其好也。都御史廖大亨慰之曰:“门资岂足以屈人,人自辱之耳。李卫公非自此起者乎?”先生则大喜。江东建国,钱忠介公招之,故人徐锦衣启睿亦招之。先生方丁内艰,固辞;而破家输饷不少吝。丙辰六月,家人白江上失守,先生恸哭,自沉于水,以救得免。
先生故善饮,乃削发入灌顶山,益日饮。无何,又不喜独酌。呼山僧,不问其能饮与否,强酌之,夜以达旦。山僧为所苦,遂避匿。则呼樵者强斟之,樵者以日暮长跪乞去。先生无与共,则斟其侍者。已而传者醉卧,则呼月酬之;月落则呼云酬之。继以灌顶深山难觅酒伴,始返城西枝隐轩中。每晨起,则呼其子弟饮之。子弟去则呼他人。或其人他往,则携酒极之于所往。不遇,则执途之人而饮之。于是浮石十里中,望见先生辄相率走匿。不得已,乃独酌。既积饮且病,凡劝止酒者无算。大都以先生未有嗣子而言,先生则浮大白灌之,否则张目不答。有同志者规之,曰:“君不思养其身以待时耶?”先生为之瞿然,乃不饮者三日,既而纵饮如初。先生虽困于酒,而江湖侠客,有以事投止者,必蹶然起接之,倾所有以输,惟恐不给。以是尽丧其家。庚寅呕血不止,竟卒,年四十。恭人俞氏,亦以毁相继卒。
前太常博士王公玉书哭之曰:“德林之倔然狂放于曲蘖间,几不知身外有何天地,是何世界。舍此且不知置吾身于何地!昔人诗云:‘酒无通夜力,事满五更心。’德林盖期于无复醒时以自全也。”同社高士韩国祈诔之曰:“知雄守雌,为天下溪;知白守黑,为天下谷。德林不闻,乃以身殉。悲夫!”
外史氏曰:德林当国破君亡,求死不得,至期于日夜纵饮以死。以视信陵之醇酒妇人,其志尤可哀也。
尝闻乾隆间,成都有三异人。其一曰笑和尚,见人不言,一味憨笑。喜吸烟,向人索之,其人必多吉利事,故人争与之。转有固却者。居宝光寺,僧恶其懒,故迟其饭。或未明即食,及举箸,笑和尚即在。邻人张裁缝者,知其非常人,俟其出,必从之游。一日笑和尚谓张曰:“尔无间寒暑,俟吾六载,必有所欲。但吾性懒,不耐为人师。此间东洞子门有徐疯子者,堪为尔师,我当送尔至彼。”即偕往。适徐爇火炙死鼠,饮白醅。遥见之,责笑和尚曰:“尔不耐为人师,又何苦拉别人乎?”笑和尚大笑不止。时朔风正劲,城门外寒风尤甚。笑和尚与疯子赤足露顶自如。及夜半,疯子脱身上破衲与张曰:“服之可御寒。”张披之,非絮非帛,奇暖而香。自是张遂从疯子不去。居数年,二人共往访笑和尚,和尚迎笑曰:“汝二人来乎!好,好。”抱张颈狂笑,声如鸾风,使人心魄俱摇。疯子从旁骂曰:“憨和尚,汝笑至今犹以为未足耶?”和尚膜拜曰:“吾知罪矣。然老僧不死,笑终不可止也。”竭力忍笑上床趺坐而逝。徐笑顾张曰:“可以行矣。”携手出门忽不见。仙乎!仙乎?或谓笑和尚生长太平,其以乐死也,自非生逢离乱者所可拟。然观其临逝数语,鸟知其中无长歌当哭时耶?此笑和尚之溺于笑,殆犹醉和尚之溺于饮,而意不在饮也,则其笑亦可传已。
郡中马军巷郑生,名复良。暖田先生之孙也。幼绝慧,读书过目成诵。为人木强,嗜饮,精于医,博极群书。然遇其饮,即延之,不往。又尝以醉捶其婢,至绝而后苏,其妻乃禁之饮。生无如何,则日倚门前,伺其亲知过者,邀之入,留与共饮。其人或以有事执不入,往往至于拜跪泣下不止。后其妻知为生之谋,客至则操杖逐之,一客尝被笞伤股。自是至马军巷者,皆相戒迂道,不过其门。则真可笑者也,然良工心苦矣。
平步青
平步青(1832-1896),字景荪,号常庸、霞偶等,笔名有霞外、侣霞等,浙江山阴(今绍兴市)人。平步青家庭以仕宦闻名,祖辈曾经出过四个进士。他也于同治元年(1862)年成为进士,授庶吉士、翰林编修等职。1867年得受江西督粮道,因不习惯官场生活,1872年辞官归隐。平步青自述不喜做官,也不惯与名士交游,所喜者,惟有隐居读书,以学术自期,希望继承黄宗羲、章学诚等人的浙东学术传统。平步青家藏书有2万卷之多,他平时即浸隐在这些书中,读书写笔记。但由于他对读书治学有很高的要求,所以这些书并没有大量传播到世面。平步青的笔记,有《霞外捃屑》等。他的笔记学术性强,其目的则在于经世致用,被誉为“句句可宝”。
安南四臣
《汉学师承记》卷四:“嘉庆五年,京师亢旱。上因久不雨,减释军、流。不雨。朱文正秦称:安南黎氏二臣,忠於其主,而久系狱中,请释之。”
庸按:《啸亭杂录》卷九《安南四臣》条:“乾隆己酉,福文襄王既受阮光平降,乃迁安南故王黎维祺宗族入京,入镶黄旗汉军旗分。其陪臣黎倜(原本作马同,误)等四人,不肯剃发改服。上怒,置诸狱中。及今上即位,命移居火器营。
四臣欢然就道,吟咏不辍。及嘉庆癸亥,农耐国长阮福映灭阮光平裔(应作‘子’),献表称臣。上受其降,改封越南国王。因放四臣归国。亦蛮夷中俊杰之士也。”
《小岘岘:音xiàn,岘山,地名,在湖北省境内。山人集·书安南黎倜事略》,同。江《记》作“二臣”。殆偶笔误耳。
《和珅传》风波
朱文定公(士彦)纂《顾通副传》略云:
今上登极,擢君侍讲学士。君复上书论事,上韪之。会前大学士松筠由滴籍,起总宪,复出为都统。君疑有间之者,遂疏陈其事。坐是,降编修。
初,君在国史馆,为《大学士和珅传》,详载乾隆年间获咎旨。未上,而出督学。后来者悉删之。上震怒,命严治,遂委罪於君。门人谢学士阶树,为白之当事者,求得君手稿。得不坐。道光中,上阅《实录》,知君贤。九年,擢中允;十年,复擢翰林学士。其明日,君即上疏言事。
呜呼!翰林以记载、文诰为职,苟少知文之模范,行己无大过失,委蛇栖迟,率可致尊显。君独勤勤恳恳,以建言为务。虽遭摈斥,不少悔。忠爱之性,实有过於寻常者。
庸按:《和传》一事,为学士大节所系,文定言之不详。
据学士《思无邪室全集》卷下《陈雪香先生(希曾)双帆使节图遗照二首》自《注》:“壬申岁,莼撰《和珅传》后,即督学云南。同馆者删去罪状数条进呈,仁庙怒其不实,祸且不测。师承命核办。司事者匿莼稿本。师疑其诬,与潘芝轩师至馆穷诘之(按:陈本史馆副总裁,潘则是年五月丁巳充正总裁),始得出。
遂据以入奏。乃坐删改者罪。莼得无恙。”事之颠末方明,而不言删去之同馆姓名。
恭读《仁庙圣训》,载嘉庆十九年五月丁巳上谕:“《和珅列传》,但将其官阶、履历,挨次编辑,篇幅寥寥。至伊一生事实,全未查载。惟将逮问以后各谕旨,详加叙述。是何居心?不可问矣。”寻奏删纂《列传》之编修席煜,请革职审讯。上谕:“顾莼原纂《和珅列传》稿本内,本载有事实四条,皆和珅罪状。葛芳晋节去三条,席煜节去一条。”乃知删去者,为葛、席二人。
合之文定《传》:初则谢向亭白之陈雪香。继而,雪香与潘文恭求得手稿入奏,顾乃得白。此事距今七十年,而读文定文者,已疑不能明。必考之学士《集》,并得读中秘书,参互考证,其事始悉。
然则,居今之世,而尚论三千年以上之经、史疑义,辄据己说臆断,与夫单证孤文,辄曰:“古人之事,如是,如是。”呜呼!岂易言哉!
碎石治河
梁茝茝:音chǎi,古书上说的一种香草。邻中丞《道光癸未冬日河上杂诗》云:“防河用碎石,浮言多和附。
谓此前无仿,厥病后将痼。我昔直枢禁,频读河臣疏。一官虱其间,目击甫有悟。河身本隆起,浩浩沙所注。埽根刷始深,石质重乃固。刚柔互为制,水土永相护。断无外游虞,倒埂中泓路。试看冬水落,两岸轩豁露。溅溅未停流,粼粼总如故。比来久澜安,借以杀河怒。上节府库縻,下减茭薪数。石菑详班书,激堤备郦注。古昔有明征,莫缘防口误。”
自《注》:“《瓠子歌》曰:‘阝贵林竹兮楗石菑。’师古《注》‘石菑者,渭臿石立之,然后以土就填塞。’贾让《策》曰:‘为石堤,激使东。’师古《注》:‘激者,聚石於堤旁冲要之处,所以激去其水。’并见《汉书·沟洫志》。又,《水经注》曰:‘汉永初七年,令於石门东积石八所,以扞冲波。谓之八激堤。’皆可为碎石坦坡之缘起。”
庸按:梁此篇,盖为黎襄勤公作。石菑,颜《注》明云“臿石立之”,即今之石堤,与坦坡不同。惟贾《策·注》“聚石”及郦《注》“积石”,似可援为缘起。不知此法国朝已有之。
《四知堂集》卷二十六《巡抚山东蕙圃李公(清时)墓志铭》云:“为运河道。
孙家集决后,由夏镇至南阳,两堤俱溃,以西为亟。议用桩埽,费六十万石,堤费三百万。公忆少时,行濒海间,见筑堤扞海为田者,用碎石抛积水中,渐积而高。潮退,则以木栏之,填土其上。坚筑之,遂成堤。因度山石远近、价值,与土木船载远近、多寡,计需银止十四万两。总河张公(师载)等上闻,得旨:‘如议。’公董其役,始事於戊寅二月,至五月竣。稽天巨浸,忽成坦途。”
是襄勤碎石、坦坡之议,实本安溪。戊寅距癸未,六十六年。李事,已无知者,或知之而匿不以闻。廷臣及侍襄勤者,并勤悫《志》亦忘之。至援汉事相比,无惑附和浮言沮止者之纷纷也。
汉臣居满前
乙亥正月十四日《申报》曰:“旧岁《邸钞》,知合肥李爵相由武英殿大学士,授文华殿大学士;湘阴左爵相授东阁大学士。无识者谓:‘文华,向授满人;东阁,未经开过。’不知国初时无论,即乾隆朝朱文端公、蒋文恪公,汉人,皆授文华;陈文恭、张文和,皆授东阁。略述掌故,以解其惑。”
庸按:殿阁之衔(《茶余客话》卷二云:“首中和,次保和,次文华,次武英,次文渊,次东阁、体仁。”按:乾隆十三年十二月甲申奉旨:“中和,未有用者,去之;加体仁。以三殿、三阁为定。”吾山说,未核),惟上所授。由阁晋殿,亦无孰满、孰汉定例。
乾隆朝,以汉人而授文华者:朱文端、张文和、蒋文肃(廷锡)、嵇文敏(曾筠)、赵泰安(国麟)、于文襄(敏中)、蔡文恭(新),凡八人;授东阁者:梁文庄(诗正)、张文和(允随)、蒋文恪(溥)、刘文正(统勋)、杨秋水(廷璋)、陈文恭、梁文定(国治)、王文端(杰),亦八人。《申报》述之不详,且误蒋文肃为文恪。嘉庆时,董文恭(诰)后,汉人无充文华殿大学土者。合肥得之。
而朝会班次,诏:文祥居李后,宝鋆又在左后。本朝官制;满、汉并设者,皆满居汉前(考雍正五年九月乙亥《谕内阁》:“满洲居首之大学士,在前行走外,其余大学士行走班次,应按其补授之日前后行走,不必分别满、汉。张廷玉,着在孙柱前。嗣后,补授大学士时,着将班次先后,请旨具奏)。近日,合肥、湘阴两公,则居宝、英二相之前,人以为异。
按:张文和公《澄怀园语》卷二云:“本朝定制:各部满官尚书,在汉尚书之前。延玉以大学士管吏部尚书事,特命在满尚书之前。雍正六年,公富尔丹管部条,富以公爵兼尚书,非他人可比。玉逊让再四,上仍命余居前。又朝会班次,大学士在领侍卫内大臣之下。上命玉在公、侯、领侍卫内大臣之上。皆异数也。”
庸按:文和所言“管部务”,即令之“总理”;理藩院、光禄寺、国子监、太医院,则称“管理”;鸿胪寺、太仆寺,则称兼官;銮仪卫,亦称“总理”。即非阁臣,亦列于满员之前,然皆满洲人。若同一殿、阁大学士,而汉居满前,则二公以前未有,洵二百余年之旷典也。
薛福成
薛福成(1838-1894),字叔耘,号庸庵,江苏无锡人。清末着名的思想家、政治家和通晓洋务的外交家。薛福成出身于官宦家庭,学问功底比较扎实,对政治问题有一定的认识。早年他曾上书曾国藩,表达自己的政治主张,得到曾的赏识,成为幕僚,被称为四弟子之一。曾国藩去世后,他又到李鸿章门下做幕僚,专办外交,代李拟订了大量的奏折、书札。后任浙江宁绍道台。1884年法国军舰侵略镇江海口,他亲自布置海防,抗击法军侵略。1888年薛福成被任命为出使英、法、意、比四国钦差大臣,在任期间作了不少维护国家主权和华人利益的事情。薛福成的着作有《庸庵全集》、《庸庵别集》等,本书选录了他的关于改良和发展工商业的文章,供大家欣赏。
广垦田
江南衍沃称天下,顷更丧乱,民死者不可胜数。其颠沛饥赢仅存之民,或无以为耕,耕亦不获。然则事势至此,虽天时大和,灾不作,而甘雨下注,常委为沧海之波,民固且拱手待尽于沟壑之间,而莫之拯也。时事之可忧,孰甚于此?虽然,福成窃观古人之良法美意,垂为百世之利者,往往转出于丧乱之余。今沃野千里,旷弃不耕,诚因此时修明开垦之政,则所谓百世之利,可得而建也。开垦之政有二:曰民垦。民之有业而无力者,借以耔种、牛具资之耕,其旷绝无人之处,宜益募他州之人愿耕者,不计多寡,三年以后升科,给为永业,则亦可以少充国赋;曰官垦。籍无主之田,官自募民耕之,定其租,视民间租岁减什一二,数岁之后,当有成绪。且近世官吏仰令县官,县官所费不訾,而受者常病其薄。宜仿古禄田之法,以公田给州县,代其俸廉,大县以千五百亩为则,小县减三之一。大率银万两,可垦田五千亩。明岁俾自耕,以其租易耕他处,三岁可得万五千亩。若以十万金为之,则得十五万亩,是百县令之食也。若以二十万金为之,则祭祀役食等项,地方之费,岁省大半。每行省筹二十万金,核之经费不为多,而百世之利建焉。夫自古公田之法,往往不数十年而敝者,以官为经理,不若民之自为经理也。今以之代俸廉,以充州县公费,则州县之重之,必不后于民之自为经理也。节下哀怜百姓,招流亡,给耔种,一切条法,简而易行,若福成之愚,岂能赞一辞哉。然而经费不足,是以开之不广,请即见闻所及,就其一二言之,似亦有宜加之意者。今苏、常、松、太各属,每县各有善后局,局数十百人,平居皆习为奸利,至无行义之辈。其中或有稍公正者,上官使主其事,亦以乡党亲故,莫能相禁。以故岁縻巨万,报销于上官,不啻以一为五。道路嗟叹,以为不如其已。由此观之,孰若悉罢此辈,以节浮费而济事实哉。去岁不登,苏、松差愈,常属惟锡金下种较多耳,然亩收仅数斗。田捐之令,亩四百;差役费二百,民不得食。而州县苛督,甚于钱漕,不知有以闻节下否?且钱六百,固一二亩种麦资也。麦熟后资以种稻,亦一二亩。今独以锡金言之,田捐为五十万亩,则其所失岂可量哉?伏惟推此类汰去之,则官民并垦之利,庶可得而议焉。
厚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