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生死一线
在梁子湖上游荡了三天,楚无名到底拗不过楼兰的决心。对于楼兰来说,真相一天没有水落石出,他就一天吃不好饭,睡不好觉。况且,他曾经答应过颜如月,半个月之后到襄阳古隆中找她。如今时间过去一半,至少他要先得给美人打个招呼了。
在武昌府,为了给花泪裳买药材,以及支付雇马车的费用,楼兰咬着牙把追风马卖掉了。楚无名着人到武昌城里花了三倍的价钱,又把它重新买了回来。如今再一次牵着爱马,楼兰对楚无名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生我者父母,为我者兄弟!能结识你无名,是我这辈子最大的运气!”
楚无名笑道:“你这辈子最大的运气,首先是有颜大魔女的垂青,其次是纪大庄主的器重。我楚无名能排第三,已经不错啦!”
楼兰大笑:“大兄弟是洒脱之人。如此,我也不用拘于常礼,这段恩情我先记下了。”
“大兄弟此去江湖,风雨颇多,免不了刀光剑影,希望你能谨慎存心。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正面的强敌并不可怕,阴谋诡计才是真正的危险。以前你心眼少没有什么,可是这次不同,盯着你的人成千上万,你不知道哪个是朋友哪个是敌人,也不知道他们会使一次手腕还是使几次手腕。为了能给自己澄清真相,你一定要活着回来,因为活着才有机会。我楚无名可不希望,将来连个陪我喝酒的人都没有。”
楼兰又笑:“为了喝你的酒,我赖死赖活都要捡条命回来了。对了,大兄弟现在有酒没?少了这东西,我赶路都会没劲。”
“我就知道,你是个对酒壶没啥意志的家伙。”楚无名转向竹风月,“去船舱拿!”
竹风月回来时拿着的,除了两个满满的酒坛子,还有一个包裹,都塞到了楼兰的手里。
“大兄弟,你这是……”虽然竹风月没说,楼兰知道包裹里装的是什么。
“有钱走遍天下。大兄弟你去江湖上历险,没盘缠吃饭住店怎么行?追风马也是靠五谷杂粮养着的,光吃草的话,它的体力没法维持。飘渺山庄虽然算不得富甲一方,这点事情还是要考虑到的。”
人在落难的时候,一点援手也是好的。如今楚无名一出手,就把楼兰所有的麻烦都解决掉了。患难见真交,这些实实在在的周济,比什么言语都管用,都更有分量。
“东西我都收下了,大兄弟的情义我也收下了,后会有期!”
楼兰一扬鞭,追风宝马前蹄扬起,发出一声长啸,而后四肢如电,奏起惊雷,踏着烟尘疾驰而去……
拜别楚无名的时候,天边已见斜阳。梁子湖到襄阳地隔千里,楼兰也没想能在一两天的时间里赶赴到颜如月身边。如今日已沉西,楼兰便选择了就近的樊口镇落脚。
在客栈付房钱的时候楼兰吓了一跳,楚无名给自己的盘缠包里,只有一半的银子,另一半是差不多大小的金元宝。别说去一次襄阳,就算去二十次也是绰绰有余了。
“客官的刀看着好特别!”见到楼兰的盘缠,掌柜的眼睛里闪过一阵兴奋的光。为了掩饰自己的神情,他连忙把话题引到了楼兰放在柜台上的武器。
古月弯刀弯如弦月,在中原和江南地带,类似样子的武器极其罕见。加之楼兰所用的刀鞘制作精良,绛红色的红木雕琢得精细华美,鎏金饰带和端头光亮生辉,再加上刀柄上那颗分量惊人的红宝石,无不印证着它是一把价值不菲的宝刀。
“你问这个干什么?”付了房钱,收起包裹,楼兰没好声气地回了他一声。刚刚告别,楚无名的告诫毕竟还清晰地留在他的脑子里。
掌柜赶忙嘻嘻哈哈地赔礼:“没事,没事,客官你随便住。小二,领客官上房!”
打点热水洗了个澡,楼兰便早早上铺了。
红袖师太,青红双剑,许剑纯,雪鸿方丈,田园药仙,颜如月,楚无名,竹风月,莫千伤,叶云深,唐秋,花泪裳,纪舞风,纪若荷,东方一鹤,尹清奇,小马,公子怡,白长歌,十二钗……八年了,他所认识的每一张面孔,都代表着他在中原的一行足迹,一段历程;他所听到的每一个声音,都代表着他在中原的一份感受,一次震动。
飘飘荡荡江湖路,去去来来过客踪。这些熟悉的面孔,熟悉的声音,眼下都天各一方。
直到他想起了自己的落脚之所。“客官的刀看着好特别!”掌柜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神匆匆忙忙的,笑的样子也牵强极了。
“莫非我是进了黑店了?”楚无名的告诫再一次回想在耳畔,楼兰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连忙翻身坐起。
窗外传来了几声急促的马鸣声。楼兰一听顿感不妙,“糟了,追风马出事了。”
提起古月弯刀,楼兰瞬间越出窗户,飞腾而下——
马房里出现了好多明火执仗的人影,足有三十人之多。有的拿着火把,有的拿着绳索,有的还拿着闪亮的单刀。从他们邋遢的胡子和粗鲁的外形看来,确实是强盗无疑。但是令楼兰奇怪的,除了强盗,中间还有好几个穿着客栈伙计的服饰。在他们的中间,追风宝马不安地踏着步子,口中不时嘶出恨恨的叫声。看样子是客栈掌柜和强盗合伙,准备盗取自己的爱马。
楼兰怒不可遏。这追风马乃是三年前纪舞风送给自己的坐骑,一身青色的皮毛,脚踝以下为白色,在脚踝处还有几撮黑里泛红的长毛,极其罕见。被送给楼兰的时候,追风马的身体刚刚成型,但一年之后,它却长成了一个与人同高的“马中大汉”了。追风马速快力猛,背着两个人跋山涉水也是如履平地。但它性子过于刚烈,一般人不敢靠近,平时大多还得靠楼兰亲自喂养。也正是因此,楼兰对这匹马的感情是格外深的。把它取名为追风,是形容马的速度很快,能追上风的速度,当然也是为了纪念纪舞风的赠予。
“你们是什么人?竟敢抢我的马?”盛怒之下,古月弯刀已经出鞘。
一个头领模样的强盗见到楼兰,大笑着对众人说道:“这家伙见财起贪心,为了一张藏宝图杀死朋友,如今正在被风荷山庄缉拿。他东躲西藏,居然跑到我们嘴边来了。砍了他,不光可以拿到藏宝图,还有风荷山庄的赏赐。十二钗个个漂亮,两位庄主更是倾国倾城,到时我们不要赏赐,领几个回来当老婆也好。弟兄们,上啊!”
“放肆!”
对事实真相的胡编乱造,已经让楼兰火上心来;对于十二钗以及两位庄主的羞辱,更让他忍无可忍。楼兰平地掠起,在空中飞腾数丈,并如苍鹰扑食般降落到他的面前。强盗头领哪曾想到楼兰有这种本领,当他知道惹到了一位对自己来说意味着“神一样的对手”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带着怒火破空而来的一刀,不仅将格挡的大环单刀拦腰劈断,余劲还穿过了强盗头领的头颅,将他的脑门就此划开。
窃马的众人哪里见到过这番场景。他们甚至没看清楚楼兰是怎么砍的,只是见到一阵白光闪过,强盗头领就倒地了。血红的浆汁渐渐流落下来,满地都是腥味。
楼兰神威的一刀,不仅砍倒了强盗头领,也让其他人的信心在瞬间彻底崩塌——
“哈哈,到手了!”
楼兰循声望去,方才住过的房间窗户里探出一个头来,他的手里正举着楼兰的包裹,满面兴奋。原来偷马只是假的,众人围困马房,只是为了调虎离山。他们真正的目标,是楚无名赠给楼兰的财物。可怜的家伙也许还没知道,底下的马房究竟发生了什么。
楼兰冷哼一声,大步走向追风马,好像面前的三十来个人影根本就不存在。众人看到楼兰逼近,哪里还有信心抵抗,纷纷后退。胆小一点的甚至直接掉头就跑,生怕慢了一点,自己的脖子和身体就不能见面了。
扯开缰绳,楼兰跨马扬鞭,再一次从客栈的正门冲了进去。
客栈的掌柜早就溜的没有了踪影,四下空无一人。楼兰一手握着古月弯刀,一手抓着刀鞘,双腿紧夹追风马的腰部,往楼梯口加速,他要完成一个别人不敢的尝试。
追风马的前蹄刚刚踩上楼梯,承重木板立刻传来清晰的断裂声,一只前足下的木板甚至完全掉落,形成一个黑色的大口子。
但追风马毕竟是名驹,不仅跑起来风驰电掣,反应速度更是一流。一脚踏空之后,它当即扬腿,踏上了前三层的木板。
前脚扬起后,人和马的重量大多压在了后脚之上。后脚下的木板和支梁也在重压之下彻底断裂,开始下坠。
当后足塌陷之时,追风马的前足亦按紧了木板,拉动身体前移。如此后脚得以腾出空来,踏上完整的楼梯木板。
然而后脚空出来的时候,前足下的木板又再一次破碎,如此循环往复……
踩过薄冰的人大多知道那是怎样的一种感觉。如今如同踩着薄冰的,却是一人一马。只要追风马一脚出错,踏上已经断裂的木板,那么它将会被木梁托起,四肢腾空;或者带着楼兰一起陷下去。
幸好这种情况没有出现,追风马完成了奇迹,它背着楼兰上了二楼。在它的身后,楼梯已经支离破碎,带着左一个右一个的窟窿。
其实楼兰本可以直接跃上二楼的。但追风马被众人包围着,让他放弃了这一打算。追风马对于他来说已不只是一匹马而已,而是一份感情,一段见证。当初为了救花泪裳,他不得已把它卖掉了;如今楚无名把它买了回来,他已经不容许失去它第二次。
入室行窃的伙计哪里想到楼兰会跨马上楼,见到楼兰和追风马,惊得几乎就要魂飞魄散了。但鸟为食亡,人为财死,包裹里的重金让他变得胆大空前。他索性抱起包裹,一个翻身就要从窗户上滚落下去。
楼兰见状一笑,双腿一夹,追风马当即扬起前蹄,从窗户贯穿而出——
古月弯刀的刀光再度闪过,伙计当即横死空中,追风马则背负楼兰,稳稳地落在地上。
“没经过我的允许,最好不要随便碰我的东西!”
当楼兰勒缰转身的时候,他发现,原来喜欢找死的人,并不止一两个。
楚无名赠给的包裹并没有落到地上,而是悬在空中。擎着它的,是一双皱纹满满但气劲喷张的手,有如抓着猎物的老鹰爪子。在他的身旁,还站着四个眼神呆板的年轻道士。
“邱苍松!”见到眼前人,楼兰握刀的劲力顿时增加了好几分。
“我以前认识你!”乍一开始,邱苍松就抖出一句废话。他晃了晃手中的包裹,似乎是在掂估着它的分量,继而转向楼兰,言语之中满是叹息:“江湖新一代才俊里最有英雄气息者,大名鼎鼎的风荷四高手中的一员,从什么时候开始,干起了强盗这一行?”
“邱道长,我想你是误会了!”邱苍松的话里明明有着污蔑的味道,楼兰心里不舒服极了,但眼下也只能和他解释一番,“这些家伙心存不轨,不仅想抢我的马,还想偷我的包袱。我岂能姑息他们?”
邱苍松摇了摇头:“你的包袱?我看不像!你在风荷山庄里不过是个办事的,当日出逃的时候,你都来不及收拾细软。如今你手中却有了这么多的钱,说,哪儿来的?”
“这是我的结义兄弟楚无名送给我的盘缠,不信的话,你可以去飘渺山庄求证。”
“你胡说!”邱苍松的语气变得凌厉起来,“这几天我刚好去飘渺山庄办点事,见到过楚庄主,承蒙他的盛情款待,我们一起在梁子湖上泛舟饮酒,快活了三天,从来都没见到他离开过。你凭什么说他给你送钱?”
和楚无名一起泛舟喝酒的明明是楼兰,但在邱苍松信手拈来的编造之下,却成了款待他邱苍松的盛席。楼兰明白了,这家伙居心不良,存心冒出来坑他。
“邱道长,我劝你还是老老实实地把包袱还给我。没什么事的话,请不要浪费我的工夫了。”楼兰的语气开始变的冷冷的。
“那你首先得告诉我,你这些金银是从哪里来的?”
“我已经告诉过你了,我想我没有必要再告诉你第二次。”
古月弯刀,已经上扬了一尺的高度。
邱苍松见状冷哼一声:“你谋财害命,难不成还要杀人灭口?”
“我楼兰顶天立地,谋财害命这种事,我是绝对不会做的!”
“那你告诉我,你刀上的血是怎么回事?”
楼兰低头一看,果然正如邱苍松所言,古月弯刀的弧状刃上正滴着些许晶莹的血滴,还带着淡淡的腥味。
怎么办呢?不辩解的话,对方死缠乱打;辩解的话,对方又喜欢信口开河,强词夺理。讲歪理的人,比起那些无理可讲,或者完全不讲理的人,委实更加可恨。
“邱道长,当日在武昌城的时候,你要求的事,我一直都是守口如瓶的。我们江湖人讲究恩怨分明,有仇报仇,有恩报恩,如此,才不枉长着一副人皮。我并不指望你回报我什么,也不指望你对我心存感激,但是至少,你也不能拿着朋友送给我的东西来诬陷我。只要你肯把包袱还给我,先前的人情,我就当做你还清了;今天的事,我也当没发生过。从今往后,我们互不亏欠。你看怎么样?”
楼兰不喜欢求人,也不喜欢宣扬自己对别人的恩惠。但是讲理一条道既然行不通了,他就只好换个法子,试着从人情的角度来谋求下改变。他希望由此激发邱苍松身上尚未泯灭的人性,让他不要为难自己。
这一招还真的有了点效果。邱苍松的额头当即低下了很多,面上满是羞惭。
楼兰伸出手的时候,邱苍松握着包裹的手也在抬升,很不情愿地往上抬升。
眼见楼兰就要抓住包袱了——
一阵冷嗖嗖的气劲从后脑拂来,楼兰来不及细想,本能性地将头一躬,伏向追风马的侧身。到底是久经战阵的行家高手,面对偷袭时仍然能保持着惊人的速度和反应。然而,比起平时来说,这一闪还是慢了点……
伸手向后颈,宛然可以摸到开裂的创口,而他引以为傲的自然长发早已被削去大半,巴掌上满是炽热鲜红的血迹,腥热非常。回首看去,一个年过五旬,松风鹤骨的道士收剑定身,站在两丈开外,眼睛里散发着腾腾杀气。
“想不到大名鼎鼎的纯阳剑也卑鄙至此,居然玩起了背后伤人的勾当!”楼兰哈哈大笑。
纯阳剑赵本哼笑一声:“楼兰,我看你是越来越堕落了。风荷山庄上下对你不薄,你却以怨报德,杀死小马,抢走藏宝图。如今你更是见财起贪心,杀人越货,更威胁把你的劣行都看在眼里的邱道长。当年你救走****教的魔女,伤了那么多的正道高手,大家念在你是性情中人,并不与你计较。可是现在,你看看,你都干了些什么!”
邱苍松能编,赵本比他更能扯,网罗“罪证”非但不用打草稿,振振有词还能如同行云流水。
“又是一个来找麻烦的!”楼兰心骂道。
当楼兰细细看着赵本的时候,他突然有了一种恐惧的味道。
当然他并不是怕赵本——
赵本的身体周围满是横七竖八的尸体,全都是喉咙被割开,死的时候一点叫声也发不出来。不消说这些人都是打算抢马的盗贼和客栈伙计。楼兰当时为了保护财物,以及为了震慑对方,不得已杀了两人,也避免了更多的死亡。但是如今,赵本却把这些斗志崩溃,勇气全失,也没有了反抗能力的人杀了个干干净净!
对于名门正派,楼兰第一次感觉到恐惧,一种浸入骨髓的恐惧。
比起为非作歹来说,阴谋诡计自然更讨厌;但是比起灭绝人性的残忍,即使是阴谋诡计也算不得什么了。
魔教杀人是因为狭隘偏激,重仁义明道理的名门正派杀人又是因为什么?
他以前就见过赵本,那时的赵本对于他来说算不得什么好印象,但至少也不是今天这番样子。记忆里的赵本,顶多也就是个爱讲排场,好面子,喜欢说空话的家伙罢了。除去这些不讨人喜欢的因素,作为一个掌门人,赵本在楼兰的眼睛里还算合格的。精明世故,会照顾门派的利益,也懂得为别人留余地。对比眼下的场景,反差也未免太过于强烈了些。
“赵掌门,你……”楼兰发现,自己的话居然说不下去了。
赵本的舌头显然比楼兰更快,似乎是觉察到了楼兰内心的想法,赵本一把抢过话题:“如果不是今天碰巧路过,我还真的不敢相信,以前那个被武林上下认为‘最有英雄气息的新一代才俊’,会为了一点点财货动起了杀心。楼兰你看看,三十多条人命啊!”
论起嘴皮子,楼兰勉强可以应付邱苍松,却远远不是赵本的对手。或许赵本信口雌黄,颠倒黑白的本事,放眼整个武林里也是无人能及。楼兰完全有理由相信,赵本生来有用“三把剑”的本领,手中“纯阳剑”是一把;他的嘴皮子是一把;还有他的坏心眼,也是一把。
被人诬陷却是无以应对,楼兰索性闭上了眼睛,半晌才缓缓睁开,回头看了看邱苍松:“邱道长,这辈子除了我的兄弟楚无名,我没有求过任何人。可是今天,我想求你帮我一个忙了,帮我说句公道话吧,用你的良心。这些金银我也不要了,就算是你帮我的酬劳!”
“我……”邱苍松嗫嚅着嘴唇,欲言又止。
“楼兰,你怎么能用抢来的钱封别人的口?你不要一错再错了!”赵本显然不想邱苍松的决心在这个时候被楼兰瓦解,他又向邱苍松说道:“邱道长,虽然我们相识有限,但是我印象中的你,是个正直高贵的君子,收受贿赂这种事,你绝对不会做的,你说是不是?”
“这……”两难的抉择,让邱苍松渐渐低下了头。他不敢再看赵本,更不敢再看楼兰的样子。
“你他娘的给我闭嘴!”说不过赵本,却被他两面三刀的挑拨弄得心烦意乱,江湖人特有的粗犷血液开始燃起了楼兰心中的无名业火。他琢磨着强盗头领的遗言,琢磨着邱苍松刚刚和自己说过的话,再琢磨着赵本的信口雌黄,放在一起一对比,瞬时,他忽然什么都明白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客栈后院,响起了西域汉子豪迈的笑声。邱苍松和赵本相互对视,感觉奇怪不已。
“你们老早就跟踪我到了梁子湖,把我的行踪都看在眼里。在那里,你们进行了一次合谋,说我见财起心,杀死朋友;继而收买客栈掌柜和强盗,首先用盗马这一招,引诱我离开房间;继而指使伙计盗取我的财物;等我杀了伙计,你们又及时出现,将余下的强盗和伙计们杀个精光,不仅可以再一次污蔑我,更可以杀人灭口!”
真相自楼兰之口一字一句地说将出来,如同一把把锋利的剑尖,刺得邱苍松和赵本心惊胆战。
“邱道长,赵掌门,你们的合计不可谓不周全,你们的口才也不可谓不犀利,但是你们忘了一件事情——”楼兰顾视着邱苍松,又再次顾视赵本,目光里渐渐升起一股凛然正气,“任何阴谋诡计,都有见光的时候!”
“看来古月弯刀并非像江湖人所说,是直肠子一根。”赵本饶有兴趣地看着楼兰,似乎带着某种欣赏,“不错嘛,会用脑子了!”
“本来我是没办法想的这么周全的。只是在离开云海号之前,无名提醒过我,让我存心提防一点。”
“你现在知道了也没什么用了!因为你已经不可能离开了。”赵本手中的剑开始扬起,还带着殷红的血滴。他这么说是有本钱的,邱苍松和他两人一前一后,已经将出路同时堵死。
“反正我也没有打算就此离开!”楼兰再一次环顾两人,“名门正派里什么时候出了你们这么卑鄙的小人?不把你们除掉,将来不知道还要害死多少武林同道!我不会留手的,你们两个,一起上吧!”
古月弯刀在月光的映照下,反射着冷冽的清光。
赵本上前一步,握着“纯阳剑”的手指渐渐箍紧。他虽然有心和邱苍松一起挑战,但面对闯过白浪沙战场的楼兰,其实他也没有多少把握。
大敌当前,楼兰只得跳下马背。他很清楚这两个人的手腕,骑着马固然能够增加力量,但一人一马的目标太大,以邱苍松和赵本的精明,想让他们不对追风马动心思是办不到的。楼兰爱马甚于爱惜自己的生命,又怎么舍得让它和自己一起犯险?
奋力一拍爱马的屁股,追风马当即发出一声悠长的鸣叫,而后起身疾驰。
前方就是客栈后院的围墙,但追风马没有因此而停下脚步,它扬起前蹄就是一蹬。只听得“轰——”的一声,围墙被踏出了一个巨大的缺口。追风马冲进缺口,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
爱马安全了,剩下来的,就是该怎么应付面前的两个臭道士了。楼兰握着古月弯刀,面上满面笑意。而赵本的手,却在渐渐开始颤抖。
赵本是有些担心的。他是打算和邱苍松联手对付楼兰,但是,一股力量分散在两个人身上,未必比集中在一个人身上有用。邱苍松决战楼兰的意识并不强烈,刚才还几乎被楼兰策反,万一待会他不出手帮助自己,那么他赵本将要一个人面对威名远播的古月弯刀了。
只是赵本已经没有时间去想了。矫若游龙的一刀,已对准赵本当胸划出,两丈对于楼兰来说不过是一瞬间的距离。
赵本并没有想到楼兰会如此快捷,快得让他连准备的时间都没有。慌忙不及中,他本能性地竖起纯阳剑,对着古月弯刀迎了上去。
刀剑还没接触,赵本似乎闻到了一种味道,那是自己对于死亡的本能恐惧。
悦耳的金属撞击响彻夜宵。乍一接触,剧烈的痛楚自手掌一直传到了肩部,并迅速蔓延到四肢。赵本很清楚这种痛感,那是虎口裂开的感觉。
不仅是虎口被撕开,甚至赵本整个人都感到了一阵巨大的力量,将他压得连连后退,甚至是飞了出去。
好在赵本也是久经战阵,腾空之际及时伸脚,避免了被甩出阵外的尴尬。但是楼兰刀势的冲击,依旧让他踉踉跄跄地倒退了丈余之远。
纯阳剑被砍出了一个黑色的卷口,在月光的照耀下清晰可辨。
反观楼兰,气定神闲。
楼兰一出手就是十成的力道。年轻就是本钱,赵本毕竟年事已高,纵使他内力精深剑术精妙,这硬碰硬之下,他绝对不是楼兰的对手。
古月弯刀的第一式,已经让赵本尝试过了死亡的味道。他突然发现,传闻中被翻云手公子怡打伤的这个人,就像是头受伤的猛虎,虽然不再是十足的凌厉,但也不可能被一只豺狼欺负。
翻云手可以欺负的对手,不代表他纯阳剑也可以。
然而这只是楼兰的第一刀。
只是轻轻抖擞,楼兰手中的古月弯刀,顿时化作千万道光芒。刚才那一刀用的是力量,如今的这一刀,将是速度与灵巧。
赵本就像飘荡在海面上的小舟,整个人都被卷入了这一刀的惊涛骇浪之中。不管纯阳剑往哪个方向劈砍,他看到的永远都是数不清的影子。他慌了,他自信还算精纯的华山剑法,在这圈惊涛骇浪里顿时失去了作用。当他在刀浪里被击飞出去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衣服都成了破布片。而他心爱的纯阳剑,已然变成了锯齿。
楼兰依旧在笑。但是这笑容在赵本看来,却比震怒更让他畏惧。一个人在面对对手的时候,如果实力比对方弱,他需要咬紧牙关;如果实力和对方差不多,他需要谨慎;只有在掌握着有绝对优势的条件下,他才有笑的资本。笑,代表着实力的差距,也代表着信心的差距。一个是信心满满,一个是信心全无。
赵本还在慌乱的时候,楼兰已经甩出了第三刀。
第一刀是力量,第二刀是速度与灵巧,那么这第三刀,将是集力量与速度于一身,也集灵巧于一身。
死亡的恐惧再一次在赵本的内心深处升起。他已经没有了扛下这一刀的信心,唯一的办法,是找一个帮手。只要帮手能力不算太低,帮他吸引一刹那,他就能全力使出华山剑法,扭转败局。
“邱道长,你还等什么,他已经下定决心要杀我们灭口。我一倒,他下一个要对付的就是你。”
话音刚落,赵本就迎来了楼兰的第三刀,兼具力量,速度和灵巧的第三刀。
不能硬挡,无法闪避,一刹那间,赵本好像看到了阎王的影子。
好在赵本并没有真的去见阎王,邱苍松及时出手,铁拂尘径直点向楼兰的后身。楼兰听得背后声响,及时转向,反手一划,将邱苍松当空隔飞。虽然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却帮助赵本逃过了黑白无常的锁链。
老年人需要时间准备活动筋骨,方才楼兰凌厉的两刀,打得赵本措手不及。但是现在,他终于有了时间蓄气。败相毕露的纯阳剑,这一刻终于闪出了五彩光华。
邱苍松的铁拂尘,也开始成为划过天际的彗星。
楼兰轻轻一笑,拔地穿云的一脚,令他腾上了半空。同时手中的古月弯刀,甩出一道所向披靡的龙卷风。
三道天象在客栈的后院里汇聚,悦耳的撞击声此起彼伏,光芒四溅。
待收定身形,楼兰手中的古月弯刀依旧完美无缺,但是邱苍松手中的铁拂尘,变成了一支秃了头的毛笔杆子;而赵本手里的纯阳剑,已经不再是变成锯齿那么简单了。硬拼之下产生的高温,让整把纯阳剑如同再次过了火的铁器一般,刃身变得乌黑,彻底失去了颜色。
邱苍松和赵本同时骇然,热汗冷汗同时汩出。对方不仅有凌驾于他们的实力,也有着凌驾于他们的武器。古月弯刀在江湖上出名,固然是因为使用者刀法高明,但是也仰仗于它自身的精良。闯过白浪沙战场的宝刀,绝不只是一件样子好看的武器。
楼兰哈哈大笑,如同唱着胜利者的凯旋之音。这一笑,让本来已经绝望的邱苍松和赵本看到了一丝希望。因为楼兰的内劲明显的减弱了。
赵本最先偷袭楼兰的剑伤起作用了。数十次的强拼,让楼兰脖子上的伤口在急剧的渗血。楼兰的整个后背,都已经被鲜血染透。也许楼兰还以为那是汗水,但它的确是楼兰自己的鲜血。
不光如此,赵本真正的杀招还在后面。楼兰的双脚正停在尸体最密集的地方,他并不知道,这些人中间,其实有些根本没有死。七八具尸体忽然间活了过来,并一齐扑向楼兰。有的抱脚,有的抱腰,有的抱手,有的抱头,有的甚至直接扯着古月弯刀。这些人,正是化妆成强盗和伙计的华山派弟子。他们用装死的方式骗过了楼兰,为的就是等待一个绝佳的机会。
这自然困不了楼兰太久。但是对于赵本和邱苍松来说,已是千载难逢的良机。刹那间,铁拂尘和纯阳剑已经同时出手。
“卑鄙!”楼兰怒喝一声,双手气劲暴涨。无法使用古月弯刀,他就以华山弟子为盾牌,对准纯阳剑迎了过去。
然而纯阳剑不会因此而停下的。为了得到藏宝图,赵本连自己都豁出去了,又怎么可能在乎弟子的性命。纯阳剑刺穿了华山弟子的身躯,也戳进了楼兰的胸膛。而邱苍松的铁拂尘手柄,也重重地砸在了楼兰的后颈。筋疲力尽的猛虎,这一刻终于沉沉地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