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天涯无恨
击杀了楚无名、邱苍松和赵本,冷莫虚一直东躲西逃。竹风月和莫千伤将卖掉所剩产业的银两,大部分都用来打听他的下落;黄山派和华山派更是调动了所有的名门正派,用重金买他的人头;更不要说凤凰山庄委托了官府,早就将他的缉捕令贴到了全国各地。
潜伏了近两个月,确定风头渐渐过去了,冷莫虚这才走出深山,回到岳麓山向师傅韩浪复命。
刚刚回到隐居之所,冷莫虚还以为韩浪出了意外。原先隐居的茅屋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两进三间的砖瓦房。冷莫虚隔着窗户看了看屋里的摆设,和韩浪平时的习惯完全一样。屋里打扫的很整洁,看样子师傅一直都没离开过,而且非常健在。
冷莫虚心中的石头落了地,径直走向韩浪平时喜欢停留的地方。
十月的深秋天朗气清,浅水微寒,清澈见底的湖面上,韩浪栓着他的小舟,坐在船头漫不经心地垂钓。
“你回来了?”与爱徒阔别三个月,韩浪却没有显得有太多的惊喜,目光依旧盯着他的钓竿。
冷莫虚朝韩浪深深一躬,兴奋地说道:“是的!师父,按照你的吩咐,我把楼兰救下来了。如今有忘了翁前辈照顾他,教他武功,相信他现在很安全。”
“岭南散人忘了翁?”韩浪的脸上闪过一阵惊奇的喜悦,口中喃喃道:“这可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啊!他成名的时候,师父都没出世。不过他心性恬淡,不喜欢过问江湖上的是非恩怨,六十岁那年,更像是看穿了红尘俗世,彻底把自己藏了起来。你是怎么找到他的?”
冷莫虚述说了自己和楼兰遭遇忘了翁的经过,也包括忘了翁如何指点自己的武功。韩浪听毕连连点头道:“不错,你做的好!”
得到师父的称赞,冷莫虚不知不觉中也喜形于色。想到茅屋的情形,他问韩浪道:“师父,怎么我一回来,我们的家就变样子了?盖砖瓦屋子费时费力,你哪来那么多钱?”
“还不是叶教主帮的忙。”韩浪其乐陶陶地大笑一声,继而说道:“你走了以后,师父决定去凤凰山庄看看,见到叶教主,跟他谈了点心事。叶教主起初以为我答应留在****教帮他,就派人把我的草屋给烧了。等我回来以后,他又担心我没地方住,托人送了我三百两银子。我不肯收,他就另外派了一批人,主动帮我把屋子盖了起来,还买好了所有的器具。为师想过了,反正躲到哪里都一样,他又没什么恶意,暂时就住下来吧!我怕我不在这里,你又找不到我。”
冷莫虚的脸色沉了下来,不以为然地说道:“叶云深会没有恶意?师父,你没弄错吧?”
“我怎么可能会弄错?上次去凤凰山庄,我对他的了解比以前深入不少。叶教主这人,他想做的事,一定会努力争取;当然了,如果他争取不到,他也不会放在心上。”细细琢磨起冷莫虚的话语,韩浪的神情渐渐起了变化,他扭过头,看着冷莫虚的面孔,不解地问道:“怎么了?你好像对他挺有成见。”
“我能没成见吗?”冷莫虚的脸上满是激愤的神情,将自己在江湖上的所见所闻,藏宝图大会上遭遇凤凰山庄,与颜如月相识的经过,都一一告诉了韩浪。
韩浪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只听得“吧嗒——”声响,他手中的钓竿跌入了湖中,溅起一圈水花。
“为师不是告诉过你,不要和叶教主交手的么?你没听师父的劝告。”韩浪起身,呆呆地望着冷莫虚,不住摇头叹气,脸上满是痛苦的神情。末了,他摆动着手指说道:“你知不知道,你闯下大祸了!”
冷莫虚骄傲地应道:“我才不怕他叶云深!师父和我说过,男子汉大丈夫,就应该顶天立地,无所畏惧。”
韩浪闭目半晌,继而缓缓说道:“这是师父的错。为师教你武功,教你做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但是为师没把世故人情教给你。你不该去凤凰山庄,更不该在那么多人面前诋毁叶教主!”
冷莫虚纳闷地说道:“为什么?叶云深到纪大庄主的闺房行窃,差点伤到九月,设计坑陷楼兰,又勾结楚无名、邱苍松和赵本这三个败类一起整我,简直是坏事做尽。这样的人,难道就不该死吗?总有一天,我会把他给我的那一掌,连本带利地还给他!”
韩浪的表情显得更哀婉了,反复咬了好几次嘴唇,他才说道:“你现在还小,有些事情你懂不了。普天之下,哪个执掌权柄的不会用点心思?就算是老教主和纪大庄主,也不可能把什么事情都告诉你。叶教主和楼兰的恩怨,是他们之间的事情,你救下楼兰就可以了,还去凑什么热闹?”
冷莫虚的脸上显出憎恨的神情,固执地说道:“就算我不管叶云深和楼兰之间的恩怨,他指使裴笑书、楚无名、邱苍松和赵本一起阴我,这个仇,我一定要报!”
“叶教主为什么要整你?你知道原因吗?”
冷莫虚应道:“莫不是因为他到风荷山庄偷窃,我跟他交过手?”
“不会是这个原因的,你再想想。”
“叶云深说他开藏宝图大会,是为了引我出来。”
“你有没有什么事情妨碍了凤凰山庄呢?”韩浪忽然问道。
冷莫虚思索片刻,答道:“我想起来了。当初救楼兰的时候,我跟邱苍松和赵本说过,让他们到凤凰山庄来找我们。”
韩浪连连摆首,怆然道:“你不说自己带着楼兰去了凤凰山庄,叶教主又何必花那么大的力气来对付你?你知道吗?祝融殿那一战以后,整个****教都没有了。叶教主费尽心血,在各大门派的夹缝里辛苦了六年,才把凤凰山庄建成了那样的规模。是他,而不是竹山居的遗老们重建了****教。我们不帮忙也就算了,你知不知道,你的一个小手腕,让叶教主和大家再也无法继续隐藏下去了。名门正派的三大掌门,雪鸿方丈,离春子道长和田园药仙,知道凤凰山庄就是****教的衣钵,必定会想尽办法把它连根拔起。你会成为****教的罪人啊!”
冷莫虚陷入了沉默。他原本以为,他在江湖上所做的一切都无愧于侠义,哪知道经过韩浪一点破,才知道自己错的很远。
未等冷莫虚回应,韩浪又道:“别说叶教主,就拿邱苍松和赵本来说吧,这两个家伙确实卑鄙狡诈,死不足惜。但如果不是因为藏宝图,他们就坏不到现在这种程度,也不会坏得如此明目张胆。是人就有私心,只要这种私心没有铸成大错,那就不碍事。”
冷莫虚抬头应道:“太迟了!他们两个都已经死了。”
韩浪疑惑地问道:“你杀了他们?”
“是的!”冷莫虚气哼哼地说道:“还有楚无名,也死了!”
韩浪登时仿佛被雷击了一般,站在船头一动不动,足足过了一炷香的工夫,他才回过神来。他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外表稚气,性格质朴的孩子,会变成一个杀人狂魔。
“你……”韩浪的手指反复指着冷莫虚的脸,气血翻涌,却没有办法说下去了。
冷莫虚没有料到韩浪会如此生气,茫然地问道:“师傅,这三个家伙,难道就不该死吗?”
“除了杀人,你就没有别的主意了?”韩浪老迈的眼睛里,已然泛出了点点泪光。“那楚无名和楼兰是结拜兄弟,你杀了楚无名,楼兰会怎么看你?他又怎么可能放的过你?圣女不要你去妨碍叶教主,你怎么就不会举一反三呢?”
冷莫虚已然失去理智了,大声应道:“那又如何?楚无名比邱苍松和赵本更阴险。在江湖人的眼睛里,他是和楼兰齐名的并世双杰,慷慨大气,重情重义。可是师傅你知道吗?藏宝图大会上,他处心积虑地想要得到藏宝图的下落,我没给他,后来他居然派人跟踪我,一直追了忘了翁那里。我从梁子湖上游出来,险些中了官差的埋伏;后来我尾随他,跟踪了他整整一天才知道,楚无名根本就是个赌棍,飘渺山庄已经被他输空了。他这种人,不配做楼兰的兄弟。”
韩浪愤然道:“那又怎样?就算楚无名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不配做楼兰的兄弟,那也该由楼兰自己去跟他了断,轮不到你来杀他。”
冷莫虚涨红了脸,愤慨地说道:“楚无名阴险贪婪,包藏祸心,留他这种渣滓在世上,不知道会害死多少人。他害了我还不够,还打算害楼兰,说不定过段时间,他也会害纪大庄主和九月。叶云深重建****教,师父和颜姑娘不要我杀他,我能理解。但是,我杀楚无名又有什么错?”
“你……”韩浪顿时气都打不上一处来。仿佛在一瞬间,他所有的希望都同时破灭了。
他没有结过婚,也没有孩子,一直以来他都视冷莫虚如己出,希望他能顶天立地,成为响当当的汉子;希望他能有所作为,做出超过自己的事业。可是如今呢?
他后悔了,不是后悔收留冷莫虚本身,而是后悔当初没给他系统的教导。收留对方的时候,冷莫虚已经十五岁了,一脸的质朴,也没有被市井中的痞气带坏。他本以为,自己是不需要担心他成人的,只要把他教成有用之才就可以。怎知到了今天才发现,自己的初衷错的好远。
冷莫虚没有染上痞气,但是自小缺少关爱,以及五年的市井生涯,使他养成了一种意识,那就是对美好的极端向往,对丑恶的极端憎恨。对于人性,他的认识是不完整的。在韩浪身边的时候,这种意识是隐藏着的。但是当他涉入江湖,遭遇一连串的挫折之后,这种意识变得空前的强烈。至此,就算韩浪意识到,也已经太迟了。
大错已经铸成,唯一的出路,就看冷莫虚自己,等时间来解决了。
韩浪万念俱灰,拨开冷莫虚,径直上岸,走向远方。
“师父,你要去哪?”冷莫虚没料到韩浪会如此灰心绝望,纵身跳出小船,一直追到韩浪的面前。
“不要叫我师父,我韩浪没有你这样的弟子!”韩浪头也不回,言语中冷若冰霜。
飘渺山庄附近的梁子湖港湾风起浪涌,四野的树林不时发出阵阵啸声。
楼兰静静地站在湖边的石岸上,别着古月弯刀,额头缠着一条白色的布巾,那是缅怀楚无名的印记。在他的身边,竹风月和莫千伤也是同样披戴。三人衣袂翻滚,有如在沙场中挥动的旌旗。
莫千伤性急一些,起先问道:“风月,楼兰兄的话你真的带到了吗?地点说清楚了没有?”
竹风月应道:“这么重要的事情,我不可能弄错的。叶云深承诺他会亲自过来。当然了,他守不守信用,或者有没有别的打算,那我就不知道了!”
“他会来的!”楼兰的面孔上没有任何疑虑,一如相信着他自己。
不多时,后方树林中传来几阵澎湃的鸟叫。
紧接着,黑腾腾的鸟群冲天而起,惊恐万状地向四下飞散。
叶云深恍若腾云驾雾,在树冠顶上纵身飞奔,以快得匪夷所思的速度向众人逼近。他今天额外穿着一身绛红的大袍,加上“神魔劫”气劲的鼓动,让他四周的天空染成了大片的红色,宛若大火烧着了天边的云彩。
楼兰暗自心惊。虽然他已经听冷莫虚说过,叶云深在突飞猛进,但是他没有想到,叶云深进步到了现在的程度。几年前他一直觉得,对方只是诈术厉害,在武学上是没什么长处的。可是看他现在的样子,比起雪鸿方丈和田园药仙等人,恐怕也只是相差无几。
叶云深提着夜魔刀,凌空翻腾数转,在楼兰的跟前站定身形,收起“神魔劫”气劲,变得平定如常。
可是楼兰依旧惊讶,因为他看到,叶云深整个人都变了。
此前他黑亮的须发,已经变成了火样的赤红。而且,他的神情气质,再也不是以前那样随性散漫。在他的眉宇之间,多出了一股气,一股凛冽的杀气。
叶云深并未起任何杀念,但杀气始终在他眉宇间弥漫着,无法消散。
这种杀气楼兰曾经见过一次。七年前白浪沙之战前夕,古正阳带着****教的远征军浩浩荡荡地开到岳阳。****教包下了楼兰所在的客栈,将原先的客人全部驱逐。楼兰下楼时,与古正阳有过一瞥。
古正阳的脸有着威凛无上的神威,他不需要发怒,单凭气势就可以夺去人的勇气乃至生命。只要看见过的人就不会忘记。如今,在叶云深的眉宇间,楼兰又一次找到了这种气势。
虽然叶云深的脸孔略显稚嫩,看起来远远没有古正阳的脸那么吓人,但是吞睨天下的杀气,他已经有了。
不光是楼兰在惊讶,叶云深也在惊讶。
和三个月前相比,楼兰的样子并没有太多变化。他的面孔依旧是又黑又硬的阳刚,他的气质依旧是意气昂扬的豪迈。虽然因为楚无名的过世,他的神情略显疲态,有着微微的伤怀和绝望,但是他骨子里的豪迈,始终是盖不住的。
只是在豪迈之外,叶云深读到了另一种感觉。这种感觉,在以前的楼兰身上是没有的。
叶云深看到了一种纯粹,看到的是一个全新的楼兰,一个坚定踏实的楼兰。不再只是身体上的强壮,不再只是性格上的伟岸,不再只是理想上的执着,更包括一种情操上的自我超越。他的心灵剔除了躁动和沾沾自喜,而是用近乎孩童的真纯,把自己放在刚刚涉世的层次,如饥似渴地寻找真知,耐心地去发现、去比较、去判断。这种纯粹看似简单,然而比起那些浅尝辄止的聪明,不知道要成熟多少倍。
除了纯粹,让叶云深感到惊讶的,还有楼兰的气息。
楼兰看到叶云深的时候,神情上带着惊讶,可是他的呼吸与脉搏却显得镇定而又匀和,远远慢于一旁的竹风月和莫千伤。越是修为精深的高手,其吐纳就会越缓慢。
从成钰的情报里叶云深知道,楼兰受忘了翁的点拨,武艺会有极大的提升。然而叶云深觉得难以置信的是,楼兰不学忘了翁的武学,能够将自己提升到现在的修为。
一个杀气逼人,一个镇定匀和,两人未曾出手切磋,甚至都没有运过气,交锋却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展开。
行家一出手,就知道有没有;绝世高手不必出手,也能知道答案。
古月弯刀和夜魔刀都没有出鞘,两人就这样平常地对峙着,足足对峙了半柱香的工夫。这不是胜负之争,只是彼此间的一个审读。
最终还是楼兰打破了沉默:“竹风月和你说过的事情,你考虑的怎样了?”
“我只和你一个人谈。”叶云深瞥视竹风月与莫千伤,继而说道:“让他们离开。”
叶云深的轻慢激起了莫千伤心底的怒意。她愤然拔剑,眼看就要教训他的无礼蛮横。倒是竹风月情知厉害,连劝带拖地把她拉了下去,还说了一大堆的好话。
看着两人的背影渐渐远去,叶云深才转向楼兰道:“你打算用一张假藏宝图,从我这里换五万两银子,以及冷莫虚的下落?楼兰,你开始会做生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