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多年以前,有一个工人家的儿子,他只有十三岁就独自一人从意大利的热那亚到美洲去寻找自己的母亲。
他家因为遭到一连串的不幸,弄得债务累累,贫困不堪。母亲为了使家中脱离困境,两年前到布宜诺斯艾利斯一个富有的人家去做女佣人。因为当时美洲的工资特别丰厚。
他的母亲当然舍不得丢下自己的两个孩子——一个十八岁,一个才十二岁——临走她哭得十分伤心。但她还是狠了狠心,怀着美好的希望出发了。
她很顺利地到达了布宜诺斯艾利斯,通过她丈夫的一个叫米尔利的表兄——在美洲经商多年的热那亚商人,很快与家里人取得了联系。这以后,她每月能挣八十里拉,每隔三个月便给家里寄一大笔钱。她的丈夫就用妻子寄来的钱逐渐把债务还清。全家都盼望她早日归来。
一年不觉过去了。有一次,她来信说她身体有些不适,谁知此后,她竟如石沉大海,杳无音信。家里给那位表亲写了两封信,也无回音。父亲和孩子都感到非常不安,小儿子马尔可更是伤心的厉害。怎么办呢?父亲想自己到美洲去寻找妻子,但他舍弃工作,谁来养活孩子们呢?大儿子也不能去,他刚刚能出去挣点钱,家里也很需要他。父子三人真是一筹莫展,终日忧心忡忡。一天早晨,马尔可忽然很坚决地说:
“我到美洲找母亲去!”
父亲没说什么,只是忧愁地摇摇头。让一个十三岁的孩子独自漂洋过海到遥远的美洲去,实在太冒险了!但马尔可一再坚持要去,他很沉着、平静地说出自己能去的理由:
“好多人都去了,还有比我小的呢。上了船不就行了吗?别人怎么做,我也怎么做。到了那里就去打听表叔父的家。那里的意大利人很多,他们会告诉我的。只要我找到表叔父,母亲的下落也就知道了。要是找不到叔父,我就去大使馆,请他们帮助寻找母亲做工的那家人。不管怎么说,那里总有工作可做。我也可以找个事情做做,至少可以挣到回家的路费。”
马尔可考虑得那么周到、缜密,完全像个大人一样。于是他把父亲说服了。父亲也一向知道他很有判断能力和勇气,又有吃苦耐劳和自我牺牲的精神,这次又是为了寻找母亲,有了这个神圣的目的,那他一定会产生出加倍的勇气来。而且,正好有一个做船长的朋友,听说这事以后答应免费给马尔可弄到一张到阿根廷的三等船票。
父亲不再踌躇,便答应了马尔可的要求。父亲给他包了几件衣服,带了一些钱,把表叔父的地址交给他,在四月里的一天傍晚送他上了船。
船要开了,父亲含泪吻别儿子说:
“放心去吧,孩子,为了你对母亲的爱,上帝会保佑你的。”
可怜的马尔可,尽管他非常坚强,准备去承受旅途中的一切艰难和困苦;但他一看到美丽的故乡热那亚渐渐在地平线上消失,四周只剩下茫茫的一片海洋,而自己只是孤苦伶仃的一个孩子,船上连一个认识的人都没有,心中就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悲哀的念头。两天来,他蹲在船头上,几乎什么也不吃,只是想哭。最使他不安的是,他想也许母亲已经死了。这种担忧不停地缠着他。他一闭上眼睛,就看见有个陌生人,用怜悯的眼光望着他,在他耳边低声说:“你的母亲死了!”
他惊叫起来,醒了,这才知道是在做梦。
过了直布罗陀海峡,进入大西洋以后,马尔可才觉得精神好了一点,但也为时不长。那茫茫的一片海水、越来越热的天气、船上农民们的穷苦光景以及自己孤独的处境,这些都勾起他心中的阵阵愁云。加以日复一日的单调生活,使他心头烦闷,心智昏乱,真不知要走到何年何月才是尽头。天天都是一样,永远是水连天,天连水。
幸运的是,马尔可在船上结识了一个伦巴底老人,他是到阿根廷的罗萨里奥城附近去找儿子的。马尔可把自己的全部情况告诉了老人,老人拍着他的后颈连连说道:
“放心吧,孩子,你的母亲一定会是平安的。”
与老人相识以后,马尔可似乎稍感安慰,不祥的预感渐渐地变成了欢乐的希望。到了第二十七天,轮船终于在布宜诺斯艾利斯港口抛锚了。
那是五月中一个晴朗的早晨,天空映着一层粉红色的朝霞。这种风和日丽的好天气在马尔可看来是一个吉祥的预兆。他又高兴,又着急,都快要发疯了。此刻母亲就在离他几里远的地方!只要走上几个钟头,他就能跟她见面了。他感到太幸福了!
马尔可提起背包,和别的乘客们一起走下小艇。他告别了伦巴底老人,上了岸,向城里走去。他一路向行人打听劳斯?阿提兹街。有个意大利人好奇地打量了马尔可一会儿,问他识字不识字。马尔可点头回答:“识字的。”于是那人指着他刚才走过的那条街说:
“一直往前走,拐弯的地方都写着街道的名称,你看看就知道了。”
马尔可道了谢,向着他所指的方向走去。这是一条直直的、狭长的街道,两旁都是像别墅一样低低的白房子。街上车水马龙,络绎不绝,喧闹声震耳欲聋。每隔不远就有一个十字路口,与大街垂直的街道向左右两边伸展过去,一眼望不到头。他仔细地看着那些街道的名称,每看到一条新街道,心就要紧张一下,而且一见到妇女就要注视一番。
有一次,他看见前面走着一个女人很像自己的母亲,不禁心跳起来。等他走到跟前一看,原来是个陌生人。当他走到前面一个十字路口时,两只脚像生了根似的站在那里不动了。原来这就是阿提兹街。于是他三步并作两步到了175号门口,喘了口气,心里默默地念叨着:“啊,母亲!我真的就要见到你了吗?”
这是一家杂货店,门里坐着一个头发灰白、戴着眼镜的妇女。
“你要什么,孩子?”她用西班牙语问。
“这是米尔利家的铺子吗?”马尔可费了很大的劲才说出一句话来。
“米尔利先生已经死了。”那女人改用意大利语回答说。
马尔可好像当头挨了一棒。
“什么时候死的?”
“唔,很久了,大概有好几个月了。他的生意破产了,就从这里出走了。听说在很远的地方病死了。这个铺子现在是我开着。”
马尔可脸色变得苍白,颤声地说:
“米尔利是我的表叔,是他介绍我母亲到美奎奈兹先生家做佣人的。只有他知道我母亲在哪儿。我从意大利来到美洲是为了寻找母亲,我无论如何要找到母亲啊!”
“可怜的孩子,我不知道你的母亲在哪儿。我去问问院里的那个孩子,也许他能够告诉你点什么。”说着,她走到铺子后头去叫那个男孩子,那孩子立刻就跑来了。女人问他:
“你还记得米利尔常常送信给一个女佣人吗?你知道她的主人家在哪里?”
“我知道,太太。就在美奎奈兹先生家,住在阿提兹街的那一头。”
“啊,多谢您,太太!”马尔可高兴地大声说,“请把门牌号告诉我!怎么不知道吗?唉,唉……”
小男孩看见他那么着急,不等女人吩咐就说:“跟我来吧,我领你去!”说着就带头走了。
路上他们一句话也顾不上说,一直跑到大街尽头一个很漂亮的铁栅门前才停住。这是一幢小小的白房子,庭院里种满了花。马尔可拉了一下门铃,一个年轻女子从里面走出来。
“美奎奈兹先生家住在这儿吗?”马尔可不安地问。
“从前住在这儿,现在不在了。”那女子用西班牙腔的意大利语回答。
“那么,美奎奈兹家搬到哪里去了?”马尔可问,心扑通扑通地跳着。
“到科尔多瓦去了。”
“科尔多瓦!”马尔可叫道,“科尔多瓦在什么地方?他家的女佣人呢?她是我的母亲!她也跟他们去了吗?”
年轻女子望着他说:“这我不清楚,也许我父亲知道,他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离开这儿的。请稍等一下。”
她跑进房子里去,很快就同一个高个子、花白胡须的绅士走出来。他仔细地打量了一下马尔可典型的热那亚人的金头发和鹰钩鼻,用不纯正的意大利语问:
“你母亲是热那亚人吗?”
马尔可回答说:“是的。”
“那么,就是那个女人了。她随着主人家一起走了。”
“到什么地方去了?”
“科尔多瓦。”
马尔可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说:
“那我到科尔多瓦去。”
“啊,孩子,科尔多瓦离这里有好几百里地呢!”绅士用西班牙语说。
马尔可听了脸色白得像是死人一样,一手攀住铁门。
绅士可怜他,开了门说:
“进来吧,我们一起想想办法。”
进了屋子里,绅士叫马尔可坐下,把他的情况仔仔细细地问了一遍,想了一会说:
“你没有钱了吧?”
“还有——一点。”
绅士又考虑了一会儿,走到桌子跟前坐下,写了一封信,封好了交给马尔可说:
“孩子,你带上这封信先到波卡市,那儿有一半都是热那亚人,从这儿只要两个钟头就能走到,随便哪个人都会告诉你该怎么走。到了波卡,去找信上这个人,那里人人都知道他。你把信交给他,明天他会安排你到罗萨里奥城,把你介绍给那里的一个人,那人会设法叫你到达科尔多瓦。你也就能找到美奎奈兹家和你的母亲了。这儿有几个钱,你也拿去。”他把钱放到马尔可手中,接着说:
“尽管大胆去吧,不论在哪儿你都能遇到你的同胞,他们不会不管你的。再会!”
马尔可找不出什么感激的话,只说了声“谢谢”,就背着衣包走出来,告别了给他领路的小孩子,心情十分深重地向波卡城出发了。
离家以来所发生的一切,都七上八下地在他的记忆中翻腾,就像是热病患者怪诞狂乱的幻想一般。他只是觉得疲惫不堪,心中烦恼和绝望到了顶点。他到了波卡城找到信上的那个人,先在一个小客栈里住了一夜,第二天经那个人帮忙,搭上开往罗萨里奥的一艘运水果的船。这艘船由三个强壮的热那亚水手驾驶,听着他们的家乡口音,马尔可的心里稍稍感到一点安慰。
船缓慢地逆水而行,从许多长长的沙洲中间穿过。这些沙洲曾经是毒蛇猛兽的藏身之所,现在长满了橘树和杨柳,看起来很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