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诞生之时并没有 “石破天惊逗秋雨 ”的声势。相反,在唐初至明初这一漫长的时间里,她倒像是一个 “养在深闺人未识 ”的绝代佳人。除了作为一首乐府诗,她幸而得以保存在郭茂倩的《乐府诗集》中而留传后世外,在明初高棅《唐诗品汇》和后七子领袖人物李攀龙的《古今诗删》外的诸多选本里,我们找不见她的倩影;《历代诗话》及其续编也没有对她的一句议论。她同她主人的名字一样,长期沉默在冷清的书角里。但“天生丽质难自弃”,《春江花月夜》最终要放射出其夺目的光彩,并且随着覆盖她的历史尘埃的逐步褪去,她的光彩愈来愈明丽,终于升腾为一轮皎然独照的明月。人们渐渐感受到了她的不可迫视的光芒。明高棅在《唐诗品汇》中还把她列入 “旁流”(他的《唐诗正声》未收《春江花月夜》,可见他还不认为她是正声),至清末王闿运就称之为 “大家”;闻一多先生更称之为顶峰上的顶峰,诗中的诗。
艺术作品内涵的丰富性和深刻性,往往连作家本人也不能把握,他的笔往往不自觉地反映了生活的本质或某些本质。正如曹雪芹无意中揭示了封建末世的没落命运一样,《春江花月夜》也在有意无意之中唱出了迎接封建盛世的赞歌。
让我们把目光投向这样一个阔大神秘的景象吧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这如江海大潮般涌来的诗句和神秘雄奇的宇宙,使我们大受震撼大饱眼福:潮涨海平,洪波浩荡,横无际涯。在这样一个浩渺神奇的境界之中,月亮 “生”出来了!月亮从浩浩荡荡的大海里水淋淋地诞生了!我们顿时想起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的宏伟,但同时又感到惶惶不安,躁躁欲动,感受到这境界的扑朔迷离的神秘。人们死水般平静的灵魂受到了惊扰,泛起波澜。历史好像又回到了神话的时代,又回到了那人神杂居相处的,热烈,奋发,好奇,好动的人之初年!诗人一开始就借用神的力量唤醒了人们沉睡的思考,把人们习以为常的惰性击得粉碎,让人们在历史的疲倦和慵懒中奋发起来,重新像初民一样对这些宇宙现象感到新奇和恐怖,觉着宇宙的神秘和高深,激发起探讨和思考的兴趣、欲望。人们麻木的神经被刺痛了,朦胧的眼神放出了惊异的光彩,于是,诗人抓住时机,椽笔一横,把人们刚惊醒的注意力从垂直的方向 ———深、高的方向,引向平行的方向 ———远、宽的方向: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诗人不让人们激发起来的兴趣和智慧在玄秘的高空中迷失,他要让人们的思想随着月下春江的滟滟之波,想象千里之外,万里之遥的月明之夜;想象着同在这千里万里的月光下的人们。如果说这里是写水把粼粼的月光漂向远方,倒不如说是诗人想借水把人们的思想和注意力漂向远方,漂向远方的,共患共难的同类。隋炀帝的 “流波将月去 ”或可是本句的导源,但是张若虚这里没有了冷漠不关己的 “去”,而加上了热切关注的 “随”和“何处”,这就表现了一种企图,一种把人们的注意力从神性的高空引向人性的世界的企图。下文诗人的思维从对天发问到对人生关注的转机,其暗流在这里就已经遥遥地潜伏着了。他借助宇宙恐怖神秘的震撼,把沉睡的人们喝醒,然后又指给他们思考和探索的方向。我们的视线经过几次周折,现在终于回到了眼前切身的亲切的境界: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由前面的大笔挥扫,横空万里,而转入轻吟低唱,曼语缠绵。水绕芳甸,月照花林,空似流霜,汀如迷沙 ……多么温柔妩媚,情意绵绵啊!神性的宇宙和人性的现实像一对迷醉了的恋人,静谧而又热烈地偎依在一起了 ……多么惬意的疲倦和苟且啊。让我们也沉醉吧,让我们重新躺回由于糜烂而生发温热的历史上睡去吧———整个六朝不都在迷醉中吗?整个六朝不都依偎在妇人的怀里吗? ……然而,不能!低首之际,猛一仰天,我们不禁又大吃一惊: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江天一色,因月明愈见其迷茫;孤月一轮,因江阔更显其伶仃。它们并没有因为对方而消释了自己,它们并不是融化在对方的怀里,渺然不可分了,而是在对立之中更确切,更实在,更理想,更完美地显示着自我,证实着自我的独立存在。这是多么阔大而凄清的意境,澄洁而惆怅的情绪啊。“皎皎空中孤月轮”,月亮被 “孤”起来了!仅这一点就有多大的历史跨度!王尧衢说 “皎皎月轮,独照万古,故见是孤”,他还只见到自然历史中的月亮,没有见到人类社会历史中的月亮,人化的月亮。月亮,作为人化的自然现象,她何曾独照过?她何曾冷静过?在两晋六朝时,它不总是在闺房里,在胭脂里浸泡着吗?不总迷醉在酒酣耳热的丝竹噪声和鬼影似的舞姿中吗?现在,她终于挣脱了出来!从缠绵的梦里和昏醉的酒中醒来,跃上高空,大梦初醒般地冷峻而深刻地注视着人生的悲欢离合,悔恨检讨着历史,思考着人生的真谛,历史开始清醒了,开始疑惑和探问了!哲学家式的诗人并不停足于对宇宙作外观的审美。他还要从历史的角度去深入地探索宇宙的本质。他的思想是那样的广博和精刻;他的眼光是那样的深邃和远大:他从月之现在,忽然想到了月之初生,又想到了月之终结: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这是一连串多么令人于神秘之中产生恐怖和震动的问题啊!从屈原《天问》的“日月安属,列星安陈”,“夜光何德,死则又育,厥利维何,而顾菟在腹?”到张若虚这里的思考;再接下去是李白和苏轼的把酒相问,宇宙规律一直是中国诗人们探索的对象。如果说屈原《天问》显示出先秦理性精神在南方的萌芽;李白的问月是盛唐人睥睨一切凌驾宇宙的气概的表现;苏轼的问月又表露了对人生缺憾认命似的深深的痛悼的话,那么,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的问月则是从魏晋南北朝之乱到隋的短命覆亡之后,初唐人走向封建盛世的先声。他从孤月独照,过渡到江月照人。人出现了!人,这个渺小的生灵,在大宇宙笼盖的清辉下,影影绰绰而又实实在在地出现了!历史的焦距终于对准了人!这又是多么巨大的历史跨度!诗人不经意的轻松写来的 “皎皎空中孤月轮 ”和“江月何年初照人 ”两句,却是历史经过了多少艰难才走完的历程!月之出,是为了照人;月之永恒,是为了待人,因人方才有月。这种解释在客观真理上是荒谬的,但它不同时又在肯定人生价值,追求人本身的世俗幸福这一点上,又极有其深刻的合情合理的哲学含义吗?艺术有时可以违背具体的科学事实,但却不能违反哲学。人生是短暂的,月亮是永恒的,但是,作为人类而存在的人生,不也是 “无穷已 ”的永恒吗?这种人生无穷已的认识,必然导致人生价值的发现。六朝人的人生观总有贬值的意味,因为他们强调现时的享受,却否定了人对于历史和社会的责任,因而也实际上否定了人生的意义和价值。托名之作《杨朱》就是这种思想的典型表现。而《春江花月夜》所透露的,是多么使人为之一振的历史曙光呵!随之而来的,必然是生机勃勃的,开拓一切的盛唐。历史的气息启动了诗人的情思,《春江花月夜》是历史造就的杰作!从月始月终过渡到人生思考,诗人的脑子是博大精深的。但博大精深的脑子往往比庸常的脑子忧苦得多。所挟持者远,其忧必远;所瞻望者殷,其苦必殷。最倔强者往往是最孤独者;最深刻的人往往是最寂寞的人。作者从广漠的宇宙中看到了人类的孤独;从自然的永恒中看到了人生的短暂。《春江花月夜》正深刻地表现了这种执著者的迷茫和深刻者的孤独:在人生无穷己的永恒的另一面,单个人的生命又是短暂的,是不可能穷尽宇宙的奥秘的。这种意识一旦闪现出来,便足以令诗人怅然起来。是的,我们也随之怅然起来。于是,诗人和我们都在深刻而紧张的思考之后,疲倦地喟叹一句:“但见长江送流水”。人的智慧能达到之领域的可能性是无限的,但其现实性却是有限的。每一个时代的人由于历史的局限和寿命的局限,只能切身地完成本时代的任务。而单个的人,更是只能实现一些有限的愿望,鱼和熊掌是不能兼而得之的。诗人对此有很深的惋惜,有很深切的感慨。念天地之悠悠,他也不免欲怆然而涕下。他不满意这一点,但理智地接受了,吞下了欲出的泪水。他知道在人生中总要用一些失去的东西来偿付得到的东西,他的时代已不是六朝玄思的时代,他属于实干的时代,不能因为观念的东西而忘掉现实的东西。因此,他理智地把自己和自己这个时代铸为历史阶梯上的一个新的石级。这对于一个既有着强烈的探讨欲望而又有着博大精深的心智的他来说,是痛苦的,甚至是不平的。但他还是用一声深长的叹息打发了痛苦,用理智的态度接受了历史的不尽如人意的托付。
如果说汉末《古诗十九首》的“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由于不能控制住对永恒历史的迷茫,从而对现实生活的意义和价值产生了怀疑的话,那么,《春江花月夜》则正是由于理智地控制住了面对广漠宇宙而产生的虚无主义的思想苗头,才使他获得了面对现实的信念。同样,如果说《古诗十九首》用一种极端的个人享受的态度肯定了人作为个体的价值和权利,从而把个人摆在一切之上;那么,《春江花月夜》就是从儒家的经世哲学出发,指出了单个人作为人类组成部分的价值和责任,从而把个人有机地组织进历史的链条和网络中。而《古诗十九首》正因为把个人摆在一切之上,使个人脱离了群体,从而觉得孤独和彷徨,找不到光明的出路;《春江花月夜》又恰因为把个人融入了整个社会人生,才使她充满着温存和希冀,充满着创造历史的信心和勇气。 ———现在让我们休息一下吧,让我们把飞得高而远的思想收回来吧!人生短暂的发现使我们更执著生命的价值;人生无尽的认识又使我们认识到我们作为漫漫人生一链的责任。把人们博大精深的智慧引向对人类自身幸福的探求,这才是时代的要求,是历史应有的转折。这不正是下面诗人思维方向转折的契机吗?我们向下看吧。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诗人的胸怀是宽广的,又是细腻的;他的心灵是崇高的,又是亲切的。他是扬州人,有着南方人的温柔和细腻。他不仅高踞一切之上思考宇宙的规律,而且跻身于人众之中关切人的命运;是哲学家,又是父兄。在他那里,天道和人道是和谐的;哲学和人学是一致的。他终于把对天道的探索转成对世俗人生的关注;把哲学的玄思引进伦理的责任 ———在他深刻而紧张地思索着宇宙的奥妙时,他并不曾忘却人生的苦难和呼求。一片悠悠而去的白云,竟引出他无限的联想。并由这种联想生出无限的同情。白云自去,何干诗人情思?浦上愁人,却缠绕诗人的心灵;在这明月高悬的夜晚,多少人扁舟天涯,又有多少人离恨高楼?旷夫怨女,都在他温暖的心胸中挂念着:
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
诗人惟其有了深厚的同情心和责任感,才能如此真切地想象着闺妇的离愁。白云已逝,游子不归;帘子易卷,月华难收,捣衣砧上,拂去还来。一边是固执的月亮,一边是无可奈何的愁人。如果说开首的 “海上明月共潮生 ”的“月”还是神秘的神;“皎皎空中孤月轮 ”的“月”又过于冷峻和渺然的话,那么,这时,她正是亲切而又有点可恼的人!月亮也从高空走向世俗人间,和人们的思想感情完全融合了!
至此,月亮改换了三次位置,经历了两段巨大的历程:它从六朝宫廷醉生梦死的浓胭腻脂中跳上了冷峻而清醒的高空,经过了一连串的深刻的反省思考和探索,终于又摈弃了神性的诱惑,认识到人生最深刻的意义和责任,带着人性的亲切走向人间,去抚慰人间那些痛苦的灵魂,激发人间的向往。这里的 “月”,已不是浸泡在陈后主、隋炀帝宫宴酒中的月了,而是一轮已经走向人间,与人间苦难的人们为友的月亮了。“孤月 ”是离开脂粉的必经之路,因为昏醉了几个世纪的月亮只有在孤寂的空中才可能对生活进行思考,但“孤”决不是目的,走向人间才是目的。这里的月是温柔的,但已不是六朝式的肉感的温柔,而是纯净的感情和澄洁的思想的表露。这位思妇意识到了月之可亲可信,她深情地说: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她的爱情是纯洁的,月华也是纯洁的,让纯洁的爱情随着纯洁的月光流照着对方吧!但这不过是少妇天真的幻想,她自己也知道这是幻想:
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
鸿雁自去,而月光并未随之去;鱼龙潜跃,亦不过纹圆之波,波静则月华亦敛。逐月流照,已是失望,而现实却还真真地存在着:
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
“可怜 ”者,犹情人也。春已过半(或者寓有青春年华过半的象征和感喟?)而情人不归,这怎能不日思夜梦呢?
到了这时,我们刚才还被宇宙神秘所困扰和恐怖的思想终于由于倾注到这位少妇身上而踏实、温暖起来。一个平凡的少妇所代表和象征的人世间的痛苦和向往,正是诗人对宇宙、历史、现实进行思考和探索的出发点和归宿!现在,诗人为他的智慧和勇气找到了这块未开垦的处女地,且安营扎寨,准备开拓吧!但是面对着荒芜的现实,他仍然不尽的迷茫:
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萧湘无限路。
江水流春欲尽,而一夜的好月也西斜了。终于在西天的海上,雾蒙蒙地不见了———从“海上明月共潮生 ”到“斜月沉沉藏海雾”,思考、思恋、幻想、痛苦,终于是 “碣石萧湘无限路”。他站在茫茫荒原上,无限悠远的惆怅和战斗正未有穷期的斗士之情同时涌上心头。月生月毁宇宙规律的哲学思考;月升月落现实图景的审美关注;无始无终的历史探求,短短一宵的审美体验;交替描写,呈叠加结构,把宇宙和现实人生融为一体。但是对宇宙的探索最终还是为了世俗人间的幸福,于是,伟大的月亮退场了,而平凡的、一个为离愁所苦的女子却楚楚地出现在我们的面前,抓住了我们的思考,垄断了我们所有的同情和兴趣。我们终于为我们的智慧和精力找到了关注的对象;历史终于为自己寻到了发展的方向。作者写月正是为了写人。让月亮 “生”出来,正是为了让月亮 “沉”下去。因为月亮不过是一个伟大主题的引子。它自始至终都是具体的,又是象征的。从月生到月在高空,从月斜到月落,这是具体的月,自然的月。而从开始的宇宙美的象征,到中间的宇宙本质的象征,再到最后一层对人间苦难怜悯的象征,它是美,是真,是善。康德说,使我们震惊的,是我们头顶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使我们震撼的,就是他给我们呈现的那一特定夜晚的星空和他心中的道德善!
到了这时,诗人广博而深刻的思想汇成了一条月下春江,带着他淡淡的花香般的忧郁的情怀,粼粼而下,浇灌、陶冶了一代又一代人的心灵,这确实是 “诗中之诗,顶峰上的顶峰”!她有着六朝的柔情,却绝没有六朝的颓废和堕落。诗人极写夜的温柔,但却不让我们迷恋夜的温柔,他最终把我们的思想引向明天的生活中去了;他极写月之多情,但不让我们陶醉月之多情,而最终使我们盼望着 “海日生残夜 ”(王湾《次北固山下》)的那一刻;他极写相思的缠绵,但却不让我们缠绕于这种缠绵,而最终把我们引向脚踏实地的坚韧的奋斗。比起 “怆然而涕下 ”的陈子昂,他似乎更含蓄,更深沉,更富有内在的力量。陈子昂在他面前都似乎很幼稚,很浅露了。而他却似一个少年老成的人,既有着少年人的勇猛,又有着老年人的深刻和稳重。在缠绵悱恻的温柔中隐藏着深刻冷峻的思考,包蕴着不可抑制的勇力;在忧愁伤怀的喟叹中有着激人奋起的呐喊,在温情的月夜下呼唤着时代的曙色。这正是这首诗的内在精神和魅力!也是她的价值所在!
是的,我们的诗人是多情的,是人道的,他还不忍心就这么结束了,在碣石萧湘的无限路上给人以无限悠远的怅望。因而他接着写道:
不知乘月几人归,
乘月有归人,这是多么伟大的一笔!这是多么伟大的乐观!这是时代的恩赐啊!我们在六朝的那些闺怨诗中寻得到这种乐观的精神吗?历史学会了同情,历史也就要进步了。但是,诗人又是实际的,不愿说廉价的安慰话,所以在 “乘月 ”前加“不知 ”表疑问,在“归”前加 “几人 ”表其少。诗人是矛盾的,这种矛盾正是那个时代的矛盾:历史虽然已经开到了拓荒的前缘,但面对的旷野却正是一片荒芜。不过若说这两句透露出诗人矛盾的心理,倒不如说是透露出诗人调和矛盾的愿望。他既想安慰自己又不想欺骗自己,正如他既想安慰别人又不想欺骗别人。诗人的思想是惆怅的,但却不是绝望的,颓废的。面对着充满矛盾而又洋溢着希望的现实,他隐瞒现实的缺陷正是因为他憎恶现实的缺陷,美化现实却又是基于想改变现实。诗人对于现实的软弱正是因为他对现实的执著和热恋,对于现实的惆怅正是由于他有了面对现实的勇气。这种直面惨淡人生的勇气,在六朝的宫廷诗中同样是找不到的。迷惘而不失执著,软弱却依然倔强,这正是一个时代前进的条件。
落月摇情满江树。
全诗由紧张而舒缓,由开阔雄伟而缠绵温柔。宇宙、历史、现实的紧张思考,到这里化成了一片温情(这是世俗之情和伦理责任感的结合呵),躁动不安的思想和感受得到了安抚和平静。一串串的矛盾在心理上得到了调和,一簇簇强烈的思维火花柔和了,终于,轻轻落下,落在诗人的诗笺上,成就了这样一篇绚丽多彩、永垂不朽的诗篇!
“什么时代产生了诗人?那是在经历了大灾难和大忧患以后,当困乏的人民开始喘息的时候”(狄德罗《论戏剧艺术》)。张若虚生逢其时,他正处在自汉末黄巾至隋末这几百年的大乱过后的喘息苏生的时刻。时代玉成了他,他也报答了时代。他以他的《春江花月夜》出色地喊出了时代的呼声,出色地表现了时代的憧憬。如果李白、杜甫可以代表盛唐;那么,张若虚可以毫无愧色地代表初唐。他的《春江花月夜》在当时是一种预言,是一种消息,一种盛世降临前的消息;在以后,直至现在、将来、永远、是一轮明月,是一轮照耀万古的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