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在684年的长安大街上,突然出现一个卖胡琴的人,要价百万。长安城里的王公贵族豪门大姓都惊动了,大家把胡琴在那里传看,却无人识货,无人敢买。突然,一个人从人群中走出,对跟随的左右说:“用车拉一千串钱来,买下它。”面对大家的吃惊疑问,此人说:“我善于演奏胡琴。”大家都说:“我们可以听听吗?”此人说:“明天大家都到宣扬里来,我在那儿恭候大家。”第二天,大家如期前往,发现美酒佳肴早已摆好,那把胡琴也摆放在那里。酒足饭饱后,大家都等待着主人演奏。只见主人捧着胡琴对大家说:“本人乃蜀人陈子昂,有文章百轴,奔走京城,却碌碌尘土不为人知。这把乐器不过是下贱工匠的作品,为什么反而让大家如此留心?”说完,举起琴,摔碎在地上。在大家惊愕之中,这个自称陈子昂的人,拿出他的文集,遍送与会的人。一天之内,陈子昂名声大噪。
这则记载在《唐诗纪事》里的故事颇见陈子昂的性情。以千缗之价,买来了自己的名声与身价,也是物有所值。那个卖胡琴的人说不定也是陈子昂安排的 “双簧”,那就更见出他的策略了。这件事见出他做事的魄力与能力,他有对世俗的蔑视、批判与挑战,但他的目标却是成为世俗的领袖,得到世俗的尊崇与承认,而不是自居对立的一方,与之分庭抗礼。他是征服者,是拉斯蒂涅和于连式的人物,而不是巴尔扎克。
他不是如卢照邻那样的冷眼旁观者,冷嘲热讽者,而是一个自信心极强能力极突出的竞争者,分一杯羹者。他也不像骆宾王那样道德感极强,从体制外闹革命,另立中央,自封自官,他要的是豪贵的承认,他的政治立场说明了这一点,他就不站在传统道德的一方反对武则天,而是与之合作。他要在这个世俗社会中证明的,是自己的价值与才干,而不是自己的品性与道德。对自己的才干,他十足的自信,不比卢照邻之自卑绝望,自绝于世;王勃之一蹶不振,自暴自弃。他又是强悍的,粗鲁的,不比刘希夷、张若虚等人温柔细腻。他自信是龙种,但他并不要独往独来,他要人雕琢,请看他的名作《修竹诗》:
龙种生南岳,孤翠郁亭亭。峰岭上崇崒,烟雨下微冥。夜闻鼯鼠叫,昼聒泉壑声。春风正淡荡,白露已清泠。哀响激金奏,密色滋玉英。岁寒霜雪苦,含彩独青青。岂不厌凝冽,羞比春木荣。春木有荣歇,此节无凋零。始愿与金石,终古保坚贞。不意伶伦子,吹之学凤鸣。遂偶云和瑟,张乐奏天庭。妙曲方千变,箫韶亦九成。信蒙雕斫美,常愿事仙灵。驱驰翠虬驾,伊郁紫鸾笙。结交嬴台女,吟弄升天行。携手登白日,远游戏赤城。低昂玄鹤舞,断续采云生。永随众仙逝,三山游玉京。
这个 “龙种”,最终要的不是道德与审美的所谓 “坚贞”,而是要伶伦子雕琢它,使之成器并把它吹出鸾凤之音,与云瑟为偶,奏乐天庭,在天庭事奉仙灵,并“永随众仙去,三山游玉京”。陈子昂的俗世情怀,功名心切,于斯可见。这诗前有一序,是陈子昂的名作,我们把它看成是陈氏的诗歌革新的宣言:
东方公足下:文章道弊五百年矣。汉、魏风骨,晋、宋莫传,然而文献有可征者。仆尝暇时观齐、梁间诗,彩丽竞繁,而兴寄都绝,每以永叹,思古人,常恐逶迤颓靡,风雅不作,以耿耿也。一昨于解三处见明公《咏孤桐篇》,骨气端翔,音情顿挫,光英朗练,有金石声。遂用洗心饰视,发挥幽郁。不图正始之音,复睹于兹,可使建安作者,相视而笑。
在这篇序里,他提出了诗歌须有 “兴寄”、“风骨”,所以,这首诗所写的 “修竹”,也是寄托他自己的志向的。他的志向如何?就是要像这种修竹,要从山林到天庭,从江湖入魏阙。他是一个果断斩截的人,做事从不拖泥带水。他是富家之子,史传说他 “与游英俊,多秉权衡”(交游的都是握有大权的人物)(《唐才子传》),再看他长安宣扬里集聚权豪博取赏识,正可见他的志趣。他年少时任侠尚气,打猎赌博,一副纨绔模样,十八岁时尚不会写字。十八岁后的某一天,他游逛乡校。听到里面孩子朗朗书声,忽然醒悟,乃与此前的流氓朋友,一刀两断,折节读书,痛下决心自我修炼,精心研读古代经典,尤其沉湎于黄老、易象。光宅元年(684年),他来朝廷上一奏札,劝阻高宗灵柩迁移长安,武则天召见他,奇其才,遂拜麟台正字。看他能放纵,能收敛,放得开,收得拢,他确实是一位极有个性又极有自制力的非凡人物,唐代诗人中,自我膨胀的不少,但像他这样真有将相之才的不多。
万岁通天元年(696),契丹攻陷营州,武则天派建安王武攸宜前往征讨,陈子昂随军参谋。武攸宜一再显示出其无能与轻率,次年兵败,举军震恐。陈子昂慨然进言,提出战略,请求分兵万人以为前驱,武攸宜不允。第二日,他又去进谏,且“言甚切至”(卢藏用《陈氏别传》),触怒武攸宜,被降职为军曹。陈子昂满腔愤怒,登上幽州台,写下了传诵千古的《登幽州台》歌: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诗的形式已脱落殆尽。除了大约整齐的句式外,押韵都不要了。一般登临之作,总先写登高远望所见,再接以见后所感,景与情都有了。而陈子昂的这首,却是登高之后,一无所见: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这前后古今,岂是转头就可见的?这古人来者,岂是登高就可见的?真是无理得很,他做事常不按牌理出牌,他作诗思想也没有一个常道。原来他登幽州台,不是要观风景,是要找知音,找古往今来的明君贤臣。他的心胸已然高出我们,超出我们平庸的期待之上。他要在这幽州台提供的空间坐标上,找寻时间的过客,噫!无理之极!但这正是 “诗”的思路。难怪他 “不见”,活该他 “不见”,他怎么就不知道他的这种登览企图有多愚蠢?是别人把他气糊涂了,还是他在愚弄我们?
我们读了那 “登幽州台歌 ”的题目,是满心以为他要写出他的登高所见,来与我们共赏的 ———却不料他另有企图,且是注定没有结局的企图。幽州台下满目的风景全都不见了,不,他胸中本来无物,他目中本来无人,他站在那里,发愣:我怎么就没看见那些明君贤臣?历史上曾经有过的,如燕昭王与乐毅一般的,哪去了?未来也还会再有,可我怎么也看不到?他怔在那里,他,陈子昂,站在幽州台上,把自己弄得糊涂了:人都到哪里去了?
此时他已全然忘却自身的环境和处境,一切消逝,没了背景,只余自己和天地宇宙:“念天地之悠悠”,— ——他在独语,他在玄想,天地悠悠,过客匆匆,我在何处? “独怆然而涕下 ”———终于热泪夺眶而出!一个 “独”字,正是一篇之魂。古人吾不见,来者不见吾,今人何屑屑?天地何其大,时光何其久,唯我独立;胸中有万古,眼前无一人,唯我独尊。这是孤独,不也是自大?
陈子昂一直是自大的。我是在中性甚至褒义的色彩上用 “自大 ”这个词。在这首诗里,他好像写出了个人之渺小之无助,让自己面对如此宇宙洪荒,荒到人踪绝灭。然后再潸然泪下,这正是他内心极坚韧弘博,极自尊自负的表现。渺渺众生,茫茫万有,都已不能作他伴侣,甚至不配作他陪衬,在面对无边无际无始无终的宇宙时,它们都如潮水般退去,只余他一人独立广漠,他的背后已无世俗支撑,他只有自己的心灵与意志。 ———苍茫的时空与独立的人影,其巨大的反差,本来就是一幅英雄主义的画面。
陈子昂的诗与初唐其他诗人的不同是,其他人是顺承六朝的,而他是上接汉魏的,唐人贬六朝而褒汉魏,他是宗祖。他对自我的强烈关注,对自我实现的强烈诉求,也与其他诗人抒发一般性人生感慨不同。别人是横向拓展的连类而及,因为对生活苦痛的关注由己及人而呈现一种人道的精神与世俗关怀。而他则是纵向开掘的,他向自己个性的深处掘进,发掘出强大个体的独立精神与自我实现的顽强意志。这样的个体当然是孤独的,是与社会不合拍甚至冲突的,不仅他的《登幽州台》,他的一组《感遇》更是这种主题的集中体现。就艺术特色而言,顺承六朝的四杰,刘希夷、张若虚等人,是文采繁缛而稍欠骨骼的;而他的诗则正相反,是骨骼嶙峋而稍欠风韵的。
从卢照邻到张若虚,他们都是平面展开的,他们的诗情是泛滥的,他们有滥施同情的倾向,有对人生苦痛的过敏反应和过度开掘。同时,他们让我们感觉到在面对人生苦痛时,个体的无奈和脆弱。读他们的一流作品,真如平畴远风,良苗怀新,又如长江起波,漫漫浩浩,他们教给我们同情,教给我们对人生有了一副悲哀的仁慈的眼光。读他们的作品,我们是感怀万端的,击节三叹的,那是一种畅达的感受,我们内心中郁积的情感随着他们流畅的歌行而一泻无余。但陈子昂不一样了,他不大用歌行体了。歌行体是适合于 “歌”唱的,但不大适于 “行”动,陈子昂是一个行动的人,他可能认为感慨人生的苦难不如创造人生的幸福,坐而论不如起而行。读他的诗,我们开始觉得个体的自尊傲慢,觉得个体在命运面前尚有可为。韩愈说:“国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子昂给我们指出了向上的一路,我们开始攀升,往高处走了。如同一个年轻人,在青春期的迷恋、感伤和过分的多情之后,在浪漫甚至荒唐,纯洁甚至脆弱,善善恶恶甚至尖刻顶撞之后,开始不骄不躁,脚踏实地,向着一个既定的人生目标前进。失去了一些纯善,却多了一些宽容,精神的穿透力钝了些,但语言的尖刻也少了些,心胸豁达了许多,为人处世通达了不少。一个度过了激情岁月的青年,走上了他理性睿知的盛年,是的,盛唐就要来了,我们接着往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