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人的心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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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百年老鸮成木魅

李贺 “细瘦通眉,长指爪,能苦吟疾书”,这是李商隐《李长吉小传》上的话,如何“苦吟疾书”?《新唐书》说他 “每旦日出,骑弱马,从小奚奴,背古锦囊,遇所得,书投囊中。 ……及暮归,足成之”。中唐以后,这一类苦吟诗人不少,这种把自己的日常生活都搞成诗的活动的诗人亦不少,像贾岛、孟郊等都如此,但李贺尤为特别,尤为引人注目,这可能还与他那特异的长相及短命有关。

终日把自己的精神都放在寻章摘句上,如同敲击火石一样不断地敲击自己的脑力,使之产生灵感的火花,一个个句子、一个个意象地收集起来,再“足成之”,是中唐以后不少诗人共同的创作路数。而走幽怪之途以避熟路,发奇险之声以避俗套,也是不甘在前人面前亦步亦趋的中唐诗人力求自成一格的努力。就走新路拓新境而言,李贺上承韩愈而下开李商隐。上承韩愈,是说,总体而言,他的诗也是一个变格,但他毕竟不是韩愈。韩愈的一些 “诗”———实际上只是用汉赋的敷衍再加上文字的险怪,是想震慑我们和恐吓我们,他太想让我们耳目一新了,在我们的审美疲倦中,突然来这样的一种纯感官刺激的东西,也能让我们喝彩。但这些所谓诗(如《陆浑山火》、《石鼓歌》),如果真像有人说的,不可无一,那我敢说,也定不可有二。韩愈好像是在一边写着他的怪诗,一边自言自语:你李杜王孟高岑虽然光焰万丈长,但你们总没写过自己的坏牙人家的眼屎吧?我的坏牙和我朋友张籍的眼屎就是我对诗神的新贡奉。而且,我还要用佶屈聱牙的句子磕磕碰碰,非碰掉读者的美学牙齿不可。还好,李贺没有成为韩愈之二,而是成为了自己,且比起韩愈那些莫名其妙的 “诗”,他的文字真的是诗了。而且那么美。虽然是非传统的美,但正因此才别具一格,是凄美,凄厉的美,冷艳的美,令人恐慌的美。但毕竟是美,不像韩愈那样只一味怪。李贺的第一手段是其渲染的功夫。我们看他的《将进酒》:

玲珑钟,琥珀浓,小槽酒滴真珠红。烹龙炮凤玉脂泣,罗屏绣幕围香风。吹龙笛,击鼍鼓;皓齿歌,细腰舞。况是青春日将暮,桃花乱落如红雨。劝君终日酩酊醉,酒不到刘伶坟上土!

伤感、绝望,但却写得热烈。几个短句错杂其间,如疯狂地舞蹈时急促的喘息声。再看《李凭箜篌引》:

吴丝蜀桐张高秋,空山凝云颓不流。江娥啼竹素女愁,李凭中国弹箜篌。

这前四句的次序也可以换成这样的次序 ———而这也是正常的次序:

李凭中国弹箜篌,吴丝蜀桐张高秋。空山凝云颓不流,江娥啼竹素女愁。

效果立马可以比较出来。原诗好就好在一连三个句子,写得江山易颜风云变色(与下面 “石破天惊 ”正相呼应),然后才把画面拉近,原来是 “李凭中国弹箜篌”!而且这个地点也惊心动魄:“中国”,好大的舞台!一切都消逝了,一切都席卷而去了,天地一片苍凉,在这风起云涌的中心,一个叫李凭的女子,手拔箜篌如醉如痴,如疯如狂,生机勃勃又杀气腾腾 ……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十二门前融冷光,二十三丝动紫皇。女娲炼石补天处,石破天惊逗秋雨。梦入神山教神妪,老鱼跳波瘦蛟舞。吴质不眠倚桂树,露脚斜飞湿寒兔。

李贺因其爱写与死亡有关的物象,被人称为 “鬼才”,他的精神中应有这一种鬼气在,杜牧《李贺集序》说:“荒国陊殿,梗莽邱垄,不足为其怨恨悲愁也;鲸吸鳌掷,牛鬼蛇神,不足为其虚荒诞幻也。”他内心中的怨恨悲愁,就是他鬼气的源头。由于他善渲染,所以他常常把那鬼的境界写得阴森恐怖,颇为瘆人。“嗷嗷鬼母秋郊哭”(《春坊正字剑子歌》),这是鬼哭;“秋坟鬼唱鲍家诗”(《秋来》),这是鬼唱; “百年老鸮成木魅,啸声碧火巢中起”(《神弦曲》),这是鬼(魅)啸;“鬼灯如漆点松花”(《南山田中行》),这是鬼游;“呼星召鬼歆杯盘,山魅食时人森寒”(《神弦》),这是鬼饮。“虫栖雁病芦笋红,回风送客吹阴火”(《长平箭头歌》),令人胆战;“茂陵刘郎秋风客,夜闻马嘶晓无迹”(《金铜仙人辞汉歌》),令人心惊 ……南山何其悲,鬼雨洒空草。长安夜半秋,风前几人老?低迷黄昏径,袅袅青栎道。月午树无影,一山唯白晓,漆炬迎新人,幽圹萤扰扰。(《感讽五首》其三)这是他写鬼境鬼语的代表作。那种阴森森的气氛令人悚惧。李贺的心态是守墓人的心态,苍老,荒寒,幽森,离生人的世界远,离死人的世界近。他写诗,喜用 “鬼”、“冷”、“泣”、“瘦”、“枯”、“硬”、“老”、“死”,这是人们都注意到了的。但我还注意到他又特别喜欢用 “古”字,他出行不就是背着 “古锦囊 ”么?这是典型的怀旧。在他笔下,不仅有 “古壁”、“古祠”、“古剑”、“古础”、“古台 ”等别人也会用的词汇,他竟然还有 “古血”:

漆灰骨末丹水沙,凄凄古血生铜花。(《长平箭头歌》)还有 “古水”:

荒沟古水光如刀,庭南拱柳生蛴螬。(《勉爱行二首送小季之庐山》)甚至那无形的香味也是从远古飘袅而来的:

山头老桂吹古香,雌龙怨吟寒水光。(《帝子歌》)这些用法真令人拍案叫绝。

他不仅写死,他还会写生,我们看他笔下的春天:

桃花满陌千里红。(《送沈亚之歌》)

东方风来满眼春。(《三月》)

杨花扑帐春云热。(《胡蝶舞》)

桃花乱落如红雨。(《将进酒》)

飞香走红满天春。(《上云乐》)

这是一个动态的春,十分的热烈,十分的躁动,十分的色彩,甚至还有十分的飞扬跋扈,霸道得不留一点分寸。

这种充满而外溢的诗意,正是韩愈《陆浑山火》《石鼓歌》等诗中缺少的,韩愈给了我们一桌文字的冷盘,尽有色彩,尽有花样,尽有排场与布局,但没有香,没有味,还佶屈聱牙。我们可以不向韩愈要求道德意义与价值,但既然你是诗,我们有权要求诗意。我说李贺上承韩愈,就是指他也是在别人不注意的地方特别注意,在别人不经心的地方特别经心,在别人不经营的地方刻意经营,终于经营出了浓郁的诗味。这正是他超越韩愈的地方,后来的李商隐则是一个更加彻底的蜕变,一变而为唯美,从而开拓了唐诗的新疆域。

天河夜转漂回星,银浦流云学水声。玉宫桂树花未落,仙妾采香垂珮缨。秦妃卷帘北窗晓,窗前植桐青凤小。王子吹笙鹅管长,呼龙耕烟种瑶草。粉霞红授藕丝裙,青洲步拾兰苕春。东指羲和能走马,海尘新生石山下。(《天上谣》)这首诗在李贺集子中是如此的特别。如此轻灵,如此阳光,青春,纯洁,这是爱,超凡脱俗的爱,如梦如烟,如痴如醉,这是他的理想国。陶渊明的桃花源在人间,他的理想国在天上。并且,他就是王子。

在他的集子中有这样的诗,正如同在寒冷的孟郊的集子中有温暖的《游子吟》。欠缺的就是追求的。

当然,李贺是有缺点的,杜牧早就指出了他在 “理”上的欠缺。质言之,他有 “理不胜辞 ”的毛病,他在渲染上的工夫是一流的,但渲染过后,却没有一个拎得起来的理路,所以,最后往往令我们的期待受挫。他的艺术感觉极佳,但思想较为贫乏,感性强而理性弱。对人生、社会的穿透力不够。虎头蛇尾是他所有诗的通病。《李凭箜篌引》,前面写得那么剑拔弩张,风起云涌,后面 “吴质不眠倚桂树,露脚斜飞湿寒兔 ”颇为不类;《雁门太守行》前面的铺垫如此隆重盛大,后面出场的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令人气煞。他更多的诗则往往给人以刚开头却又煞了尾的感觉,好像他写着写着,突然厌倦了,便投笔而去,留下我们在那里发愣:这算怎么回事呀!是的,他缺少绾束全诗、提升境界的能力。所以他的很多诗,都给人匆匆而来又潦草结束的感觉。有辞少意,有句无篇,这中唐不少诗人的毛病,在李贺这里也更为突出。不过,他还真的写着写着,就厌倦了,投笔而去。他在呕心沥血之际,突然撒手。二十七岁的他,就此升天,做了上帝的秘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