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走后,他一个人再次见证了另一份感动——映秀漩口中学师生和当地老百姓的大转移。后来我在《四川日报》看到他的稿子题目叫《牵挂和奉献都是种境界!》文章中这样写道:
“手牵着手,我们一起走过……”歌词中的景象,在眼前一一呈现。
5月16日早晨醒来的时候,我看见一瓶剩下不多的啤酒,就将它拿来洗脸了,我的脸已经脏兮兮的,皮肤也晒裂了,身上还到处是虫子咬的包,脚板上的血泡很痛,可在路上我不敢叫痛,我怕任勇不让我再走了,就连脚趾盖里也全是淤血。任勇后来说:“我不该让你跟着我进去,更不敢半路让你独自回去,我在你身边,至少可以保护保护你,我必须要你平安。我觉得你这两天都有点浮肿了,你应该没有这么胖的。”的确,我用手按了一下皮肤,压下去后,很久才还原。任勇决定让我回去等汶川的父母和女儿。他委托川报的记者将我带回去。我怕家里人看了难过,想弄干净了才回去。但我怎么收拾,还是一塌糊涂。不过孔洪勇说:“今天你像人样了。”我很奇怪,悄悄问任勇:“我像什么?”他简捷地回答说:“女收荒匠。”
我一阵好笑也一阵难过,我在成都活得可潇洒了,小老板当起,每天的日子从听音乐开始,画画、写字、喝茶,然后等我的白领老买主上门。晚上练瑜伽,看看电视。小日子过得很轻松,惬意。我一直就想过这种自己想要的生活,简单、干净、随意。人累点没关系,心千万不要累!这些年我学了很多自己想要学的东西。并且有一份自己喜欢的事业,靠它赚钱。任勇对我的生活方式非常羡慕,所以他想方设法地要把我弄到他身边去折磨折磨,然而老天都不肯如他的愿。但我觉得今天和以后的成都离我已经好远!我想我没法回到从前,映秀的月色,已经深深刺进我的脑海,它让我有了一种撕心裂肺般的疼痛,让我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早上,我们又来到小学的临时窝棚吃饭,刘忠能把稀饭做好了,我们吃完后,几天未合眼的谭校长才不知从哪里来了,我们给他热了碗稀饭,他吃了。他终于在辗转反侧中强迫自己休息了几个小时。他醒来后,劝体育老师刘忠能说:“你还是走吧,这里有我。”刘忠能用几乎带着哭腔的声音回答:“我不走,我要亲眼看着孩子们,看着自己的妻子、儿子‘出来’,见最后一面。”
“好兄弟!好兄弟!”这对从生死中爬出来的两个老师,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亲人没了,家园没了,学校没了。从废墟中挖出来的吃的,也顶多能维持三天。可他们还不肯走,还要留下做最后的善后工作。任勇牵着我走下坡,走到派出所的点,我还在回头看,我一直就这么憋着,可怎么也哭不出来了。
随着大部队的到来,任勇、蒲局,还有很多地方上的人,协调任务就更重了,更多了。任勇和蒲局把工作移交给县里别的同事,又去接受其他的任务了。映秀镇已完全变了模样,救灾帐篷林立,救援队伍、医疗队伍、卫生防疫队伍以及志愿者云集,一时给这个几天前的“死亡之镇”输入了些许生气。让这个到处是废墟的小镇一下子热闹起来!只是所有人脸上的表情都是庄严肃穆的。
任勇说给他要去我给捡个钢盔和口罩戴。这两天地上丢的这些东西开始多了。我说石头垮下来,我就是全身穿上盔甲也没用,跑不动。走的时候我将自己挂在脖子上的护身符摘下来给了任勇,也给了蒲局一个手链。我希望老天能够保佑他们,保佑这片苦难的土地。
经过近一个半小时的步行,我和川报的记者走到了离映秀镇七公里左右的临时码头,那天的路很好走,我走在上面感觉很幸福,很安全。两边的路已经在逐渐修复,很多士兵正在忙碌,他们让我们躲着飞石,路上还有很多前来寻亲的人们。映秀到汶川的路还是不通。为了那份割舍不断的亲情,人们仍旧冒死前往。这片土地注定要被载入史册。在这里我看见太多感动的人和事,在自然灾害面前,这里的人用最大的承受力来承担着灾害带来的痛苦。生死面前我们一定要选择坚强,正如我们已经选择了的。活着的人们不要悲伤,让我们一起重建家园吧!
我们来到码头,它分为两部分,一处运送伤员,一处运送灾民。临时码头上,已布满了外地赶来的特警和准备外迁的人,这地方已不像我们才进来时可以随便出入了。大家都在排队等候,任何人都没特权。志愿者、记者也一样。生命权在这里才是第一位的。排队等候了一个多小时,可只有三个位置了,川报的张宏平老师在其他的人都在抢位置时,却让我先走。他自己留了下来,只能坐大船了。他等了至少三四个小时后才回到紫坪铺码头。他的同事说,这个人一定一个人进汶川了,就他这个牛脾气。我想没这个脾气,他也没能力吃这碗饭。在映秀我们出发的时候,我看见他把身上的烟、还有吃的和水全给了刘忠能和谭校长他们。中国人有句老话,以小见大,就是这个意思。
我们走后,他一个人再次见证了另一份感动——映秀漩口中学师生和当地老百姓的大转移。后来我在《四川日报》看到他的稿子题目叫《牵挂和奉献都是种境界!》文章中这样写道:
“手牵着手,我们一起走过……”歌词中的景象,在眼前一一呈现。
记者从映秀镇返回时,在岷江岸边的临时渡口见到感人一幕:漩口中学的老师们带着近300名学生,向都江堰转移。师生们手牵着手,没有哭泣,眼中却充满期盼。
漩口中学位于此次地震的震中,但是,当全镇的房屋几乎都被夷为平地时,漩口中学一千多名学生则在教学楼倒塌前,大多数都安全逃过这场劫难,伤亡情况并不严重。度过最为困难的两天后,与家人失散或是没有家长接走的学生,在老师的护送、带领下安全转移到漩口铝厂山下,并于16日通过成都军区某工兵团的浮动门桥和冲锋舟接运,到达都江堰市安置点。
初二(1)班学生黄鑫和17名同学一道,跟着班主任杨显菊老师撤出来。他说,地震发生时,正在给他们上课的历史老师陈雷,反应很快,马上打开教室门喊同学们下楼往操场跑,全班人都安全离开位于二楼的教室。本来躲在课桌下的黄鑫,听到老师呼喊,“快下楼、到操场”,才离开教室,五层的教学楼在他们跑出来几秒钟后,轰然倒塌。
杨显菊老师说,她担心学生们上历史课的课堂纪律,正想上楼去查看,被强烈的地震震倒,膝盖被摔伤,是她班上冲出来的两名女生把她拖下二楼。
“我这些孩子们太可爱了”,她说。“在救援部队到达前,他们看到老师在废墟上刨挖、寻找埋在瓦砾下的师生,他们也参加进来。初三(2)班的十几名孩子,在14日还抢救出两名同学。乘冲锋舟过来的救援大部队到达后,我们才坚决阻止了学生参与挖掘。”
“黄鑫的父亲黄晋,目前还和学校的校长、留守的部分男教师一起,坚守在学校后面的一片空地上。他们在先期抵达的解放军和救援人员帮助下,还在学校的废墟中挖掘,搜寻失踪的师生,要把每一个能找到的孩子全部找到后,才能离开。”
后来我在另一份报纸上也看到了关于这次大转移的报道,说的是四川省登山协会一个山地登山救援队6个队员参与帮助这次大转移的事,本来两百多人的队伍到了最后越走越多,越来越长,很多其他受灾的群众都跟随而来,一条危机重重的、短短的路上,逃难的人也绵延数百米。
到了最后居然走出了五百多人来!他们五人一组、五人一组地快速通过危险地段,从清晨五点一直走到上午十点。
我在照片上看到那段路上,一群背着包袱的人们的背影,不知是在沙尘中还是在雾中行走,前不见头,后不见尾。我记得那天应该没有下雨,而且还有太阳!下午两点他们终于坐上了大船,大约在下午五点左右,当大家看到紫平铺水库的欢迎横幅已经在望时,船上哭声一片,大家终于走出了映秀!
我们登上返回都江堰的冲锋舟,一个从汶川走路出来的小女孩,惊魂未定地哭着说:“我从汶川走路出来,连命都要掉了,你们还不准我上船。”于是特警将一个男的喊了下来,把她换了上来。冲锋舟上的人们就纷纷向她打听汶川的情况,她说那里的情况很糟,要不然她也不会冒死出来。我的心又悬了起来。她说还死了很多人,具体的数据她也不知道。死的人里面一定不会有我的女儿和公婆。不知为何我异常肯定。
坐上船后,我回望着映秀的方向,心里竟有说不出的滋味,它从此载入了我的世界,魂系梦萦。在这短暂的瞬间,已经成为漫长的永远!我的思想已经定格了这逝去的光阴,定格了所有一晃而过的脸,一晃而过的事。这是我一生中从未有过的记忆。也从此注入了另一种难以表述的情愫。
一路走好,映秀所有的死难者。
冲锋舟开得太快了,两岸破碎的高山在快速地往后退,沿途的植被在地震后的山体滑坡中形成了很多斑秃,岩石黄黄的裸露着。这里是岷山山脉龙门山区,分布着多个重要的生态县,汶川、北川、青川、九寨沟、平武几乎所有的县都受灾了。这里覆盖的森林植被不仅调节着西南地区的气候,还充当着长江中上游地区的“绿肺”。这里也是我国保护生物多样性的关键地区之一,是贝母、羌活、虫草等多种名贵药材的主要产地,也是大熊猫、金丝猴、云杉、冷杉、圆柏等珍稀动植物的生存空间。
大灾之后,随着人类救灾活动的展开,干扰在显著增加。伴随泥石流、堰塞湖等次生灾害的发生,自然环境进一步恶化。这些濒临灭亡的物种,不知受到多大的损失,也不知要用多少年才能恢复。有人说至少要用五十年至上百年才能恢复。
我的救生衣和头发都被吹横起来。突然嘭的一声巨响,冲锋舟打在水里的不知什么东西上,发动机坏了!当时我就想,今天阴沟里翻船了,我又不会游泳,我肯定回不了成都了。船失去了动力,在水中上上下下的漂浮,每当迎面有冲锋舟开过来时,掀起的波浪就将水打进我们的冲锋舟。加上两边的石头不时地砸在水里,我们都很紧张,汶川的小女孩吓得又哭了起来。船上的人大多是记者,大家都很镇定,这或许就是一种职业素养。大家开着玩笑,说着话,转移着紧张情绪。另一艘冲锋舟开过来,用绳子将我们的船拴上,拉着我们慢慢前行。水里到处是漂浮物和油污。在我们经过一座山峰时,山上的巨石倾泻下来,大家纷纷拿出相机照相。
从船里向国道213线望去,我看到有些车好像已在动了,路修得真快。真希望它赶快修好,一直修到汶川、修到更远的灾区去。在紫坪铺水库我从一个陌生人的手上借了一部电话,水库附近的讯号这时已经恢复。刚打通,就听见二姐哽咽的声音说:“你还活着?打个车回来吧!我出去付账,已经实行交通管制了,我们的车开不进去。没办法来接你。”
我也鼻子一酸,哑声道:“我有钱,只是没有地方用。”姐姐说:“女儿她们也有消息了,汶川的家人发来了短信,她们都很好,她们全部住在救灾帐篷里。”我拿着电话,久久无法言语,我很想问一问女儿是否好手好脚,可我没有勇气。只要她活着,只要确切知道她还活着就已经足够了。我的女儿真的没事,我含泪望向汶川方向,亲爱的女儿,妈妈来过了,原谅我没有能力走到你们的面前!
码头上川报的车已经等在那里接人了,我们没有等到张宏平老师,川报的其他老师帮我挡了一辆军车,让我先回成都。这时,一个大男孩儿也爬上了军车,说他要赶回去发稿。他是上海《新闻晨报》的记者杨育才,背着很重的采访器材。这次在映秀我看见很多像他一样年轻的,八零后的记者,都是只身来此,冒着生命危险,没吃没喝的,也要将这里的消息及时发布出去,很不容易,我打心眼里钦佩他们。杨育才曾告诉我他们报社有同事要前往汶川采访,我托他们帮我打听女儿的消息。他给过我上海消防在汶川的卫星电话号码,可我从未打过,我知道这种资源是何等宝贵。到都江堰我俩一起下了军车,一辆摩托免费送我们去车站。一路上我们看到都江堰的情况虽然比映秀好一些,但也不容乐观,很多房子开裂了,门窗也已经摇晃没了,变形的家具在变形的房屋里乱七八糟地摆着。废墟上仍有很多部队在搜救。大街小巷虽然整理干净了,但整个城市还是散发着臭味和药味。
随后,我们打了一辆由两兄弟开着的出租车,这兄弟俩除了这车,什么都没有了。震后,车就是他们赖以为生的全部。他们说要收150元,尽管打车到成都只需100元,但那天我们连价都没忍心讲,坐上就走了。
我终于回到干净美丽的成都。羊西线(去都江堰的必经之路)已被分成了三份,中间是政府在地震后专门划出来的抗震救灾的“生命通道”,我看见所有的民运车都没占道,就是空着也不占。这条道直到7月底才撤,往日这里经常交通拥堵。
到了家门口,保安奇怪地看着我。回到家,家里人看着我就哭起来了。我忍着泪说:“别哭了,我没死。看看连毛都没有掉一根。”她们已经替我准备好新衣服,让我把身上穿的衣服全部扔掉。看着脏兮兮的衣服,我心中似有一丝的不舍……
洗澡的时候,我才看见我自己全身是沙子,而且全干在身上了。洗完澡去称了称重量,足足瘦了十斤,但是看起来还是很胖,浮肿还没有退。不用为减肥发愁了,我和姐姐开玩笑说:“以后你们要减肥,我就带你们走路去一趟映秀,累掉一部分,再吓掉一部分,减的数量就刚刚好了,不多不少,还特锻炼身体。”可是说完后,眼泪却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终于可以好好地吃一顿了,狼吞虎咽的,差点噎死。家里什么都好吃,吃饱后就倒在床上不省人事了。而我并不知道那几日的成都也是一片惊慌,余震已达到了几千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