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灯火辉煌、车来车往、川流不息的城市,它依旧美丽而且熟悉,但我们的心却在遥远的汶川。
因为我的女儿还在汶川,还没有平安回到我的身边,我的爱人还在余震不断,散发着各种气味的映秀,我爱人的一家还在汶川没法出来,他们都让我牵肠挂肚。
5月17日,整整一天,沉浸在惨痛的回忆中,补写映秀的所见所闻。我一直不会用电脑,并对它很排斥。因为我觉得,电脑的发明使我们的眼睛、手、脑都在退化。我还是喜欢手写的东西。但为了把手写稿打印出来,我就跟电脑卯上了劲,开始了每天和它的斗争,直斗得头昏脑涨,两眼发花。之前我把手写稿复印后给了上海《新闻晨报》的记者杨育才。他回到上海后,给我打来电话说:“周姐,你的稿子我们主编采纳了,马上要全部登出,刊登后我给你寄报纸过来。”后来他又打电话告诉我“好像很多网站转载了,你上网看看”。呵呵!至今我还不会上网呢。不久我就收到了他寄来的晨报。他说有好多人给我的那篇日记留了言。
在我写作的过程中,更确切地说在回忆的过程中,大姐、二姐都不敢进来。她们说我的脾气变得很怪,边哭边写。每次她们把吃的、喝的放下就走。我也没敢回自己的家,一个人呆着更害怕!我什么都不敢想,也不愿去想,就这样一直在二姐的家里。二姐放了一盆她从昆明带来的兰花在客厅里,只要花叶一动,我们就像惊弓之鸟,马上飞跑下楼。
回来后每天晚上我拉着姐姐她们准时到楼下的草坪去睡觉。其实,当时很多成都人的心态还是很好的,他们都睡在家里。而我只有睡在楼下才会踏实。因为在映秀,我是睡在废墟边,油布下的,这样,头上没有东西可以威胁到我了。而我回到成都,看到高楼就害怕,就这样来来回回折腾了两天,姐姐们再不肯配合我的行动,就只好睡在家里了。
女儿小雨雨这时候打来电话,我正在厨房洗碗,屋外下着大雨。姐姐在客厅里叫我说:“小妹,快来,快来,雨雨来电话了”我把手中的碗一丢,冲过去就把电话抢了过来,泣不成声地说:“雨雨,我是妈妈,我是妈妈,你在那里好吗?”我又听到了她嫩嫩的声音,她说:“妈妈,我很好,爷爷奶奶他们都好,只是汶川来了很多拖拉机,轰隆隆、突突的很吓人,我很怕。”我说:“宝贝,不要怕,你一直都是勇敢的女孩,你什么都不怕的,对吧?”雨雨在那边好像也哭了:“妈妈,我想你们了,别的小朋友都有爸爸妈妈在身边,为什么就我没有?爸爸呢,你叫他来接电话。”我使劲地落泪,告诉她:“我和爸爸去找过你了,只是路太难走,我们没办法过去。爸爸还在映秀,他的电话我都打不通,你要听爷爷奶奶的话啊。我会一直在成都等你和爷爷奶奶。你们有了车就快点回来,快点回来!听到了吗?宝贝。”她说:“妈妈我知道了,你不要担心我,我和爷爷奶奶都住在帐篷里。这里小朋友很多,大家都不用上学了,很好玩。一有车我就回去。”正说着,电话突然断了。是不是余震又来了,是不是暴雨又下了,我的孩子啊,妈妈想见到你!你可知道妈妈的心都碎了吗?你可要平平安安的啊!我坐在沙发上使劲回拨着断了讯号的电话,直到姐姐来把电话拿走。
汶川到成都的路时断时续,下雨加上泥石流,让救灾的、逃难的人们难上加难。很多人情愿留在山里,也不敢在路上冒险,是啊!妈妈没法让你明白,蜀道之难,真的难于上青天!说真的,我希望她永远不要明白,记忆里永远只有——拖拉机来了!
晚间的电视上正在播北川雷鼓镇一个叫陶琦的老人的故事,唐山大地震时他应邀去开煤炭现场会。在参观矿井时被埋,10天后生还。这次又在汶川大地震中奇迹生还,仅受了点皮外伤而已。真说不出他是倒霉还是幸运。老人是被曾与他有过过节的人救的。
救他的那人说:“能救的先救,从近的开始吧,这时候再考虑过节实在太自私了。我救他,第一是因为良心,第二是因为职责。”
的确,这样的生死关头谁还会去算心里的小九九呢?在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里,有多少人在各自的岗位上尽职尽责。在老百姓最需要他们的时候,他们都没让人失望。我记得电视里还讲了一个很感人的故事。在这次的灾难里北川几个电工的家人都遇难了,可他们还要强忍悲痛去别的地方架电线,把光明送到灾区。有个人的女儿生前很怕黑,每晚她都要爸爸给她开着灯才能入睡,如今这个孩子进去了,那里那么黑,她能适应吗?他年经的爸爸不知道用什么办法,才可以让她不再怕黑。他说以后他会每夜为女儿点上一盏灯。每夜!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这几个大男人才有时间痛哭失声。也许,没几个人会记住他们的名字,他们平凡,但他们是那样的真实、那样的伟大。
5月19日下午,我正在家中电脑前打稿子,窗外的汽笛声长长的响了起来,这时的时钟正指向14时28分。无疑,这是政治开明的一种表现,它使我们这段时间哀戚的心灵、悲伤的情怀,得到了安慰和宣泄。有人说这是新中国成立以来,第一次为普通民众、寻常百姓的逝去而宣布的全国哀悼日。仅此一点,它就具有了特殊的划时代的意义,可以载入史册了。作为一个象征,这一举措意味着国家对自己国民的尊重。设立哀悼日,全国下半旗致哀,这既是对遭逢不幸的逝者的哀悼,同时也是对幸存者的慰藉。它激发了我们的爱国热情,坚定了受灾同胞战胜灾难的信心和意志;它体现了以人为本,是中国人民的感情升华,是我们中华民族的精神升华。
汽笛还在长鸣,成都几乎所有的车辆都加入进来了。二姐的家离公路很远,平时很安静,但在这一刻,忽然汇集的长鸣声却让我们分明感到了震撼和心痛。所有的人都默默哀悼,默默难过,默默流泪。我们从来没有这样情不自禁过,我想苍天有情也会哀伤!
19日黄昏的时候,电视上又发布了一个恐怖的消息,一遍又一遍的通知:“19号至20号将有六至七级的余震,请广大市民做好防震准备。”小区外面也已公布,成都马上一片混乱,大量的人和车涌向了街头,交通再次瘫痪。汽车喇叭声,声声刺耳。我们逃命似的又来到了楼下,那天晚上感觉成都市倾巢出动了,我们把车开到了离城很远的空旷地带,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位置。大姐说:“水下来怎么办呢?我们还是躲不掉,还不如死在家里踏实些。”大姐说的水,是指岷江紫坪铺水库的水。这是离震中最近的大型水库,距离成都市区也只有57公里,这个高出成都市约300米的水库,一旦出事,要不了一个小时,后果不堪设想。这在我从映秀回来时,就听说了。紫坪铺水库在地震中已经发生了整体位移,它就像一个大水盆,其实更像个定时炸弹高悬在我们头顶。
5月16日在紫坪铺水库码头等待张宏平老师时,有人告诉我水库对面的山上,地震发生时有好些人在那里钓鱼,被突然卷起的十几米的巨浪活活吞噬。5月22日,都江堰殡仪馆的人们在那里打捞了整整十具发胀的尸体。这样的惊天骇浪,我只在2007年死了十几万的印尼海啸时听说过,真没想到紫坪铺水库居然能够经受住如此巨浪的冲击。我想这从另一个侧面说明,紫坪铺真的是安全的。
紫坪铺水利枢纽工程,是都江堰灌区的水源工程,也是具有防洪、灌溉、城市工业用水、生活和环保供水、利用供水水量发电等综合效益的大型水利工程。如果紫坪铺水库出现险情,下游的都江堰以及成都平原的损失将无法估量。
紫坪铺水库关系到一个城市的安危!经过紧急抢修紫坪铺水坝,被确认安全后,有专家只肯用“幸运”两字来形容。在专家们看来,近忧虽除,远虑仍在。大坝三面靠山,一旦余震剧烈导致山体垮塌或山崩,对紫坪铺大坝而言,就可能直接堵塞库区,尤其是大坝与水电站之间的连接。如果山崩严重,将可能直接掩埋坝体,甚至击垮大坝,给下游带来打击。
2001年在紫坪铺水电站建设之初,其实就曾有过激烈争议。当时就有众多地质专家反对选址在地震活跃带上,因为后期建设也会对周遭山体等自然生态环境构成巨大改变。“大坝保不住,都江堰就保不住,成都也保不住。”紫坪铺水库现在是“幸运的”。开始建设紫坪铺水库时,批准的抗震烈度是7度,后来考虑到水库对下游的重要性,将建设抗震烈度提高到8度。而实际上,此次地震烈度为11度。而水库离此次震中不到50公里。高达156米的大坝经受住如此强震,同样可以看作是奇迹。
后来政府经过5天5夜的紧急抢修和排险,于5月17日终于将险情排除。绵阳的唐家山堰塞湖威胁着上百万的人口,而紫坪铺下游何止千万人口?但那时,我们老百姓都还不知道。
也许是我从映秀带回来的情绪影响了家人,那时的她们真的很难受。可我叫大姐她们回昆明,她们一个也不干。说我不走她们就都不走!我父母去世很早,是姐姐们把我带大的。我能理解她们,可我必须在成都等女儿和公婆回来。有一天,我看见大姐发给大姐夫的短信,“小妹已经吓坏了,我还要在这儿陪她几天。”我吓坏了吗?我这是怎么了?我突然觉得有些难过,那么大的事我都闯过来了,还害怕什么?当时,成都流行着一条短信“比地震可怕的是余震,比余震可怕的是预报余震,比预报余震更可怕的是预报了余震,却一直不震。近期成都人民生活状况:震不死人,晃死人,晃不死人,吓死人。”这是朋友转发给我的。我们过的就是这样提心吊胆的日子,心态好的还一笑置之,心态不好的就要被吓死。几天不来一个大的余震心里反而不踏实。有的人说,睡着时摇就像回到小时候的摇篮。很少有人再惊惶失措地跑出门外去露宿了。虽然还是有些恐慌,心态却越来越好了。
四川人是出了名的吵了半天还不动手的人,美其名曰:“君子动口不动手。”这次灾难,我真的见识了很多人的幽默。一个大余震刚过,朋友就又发了个彩信来。一张漫画,一个典型的四川男人,坐在长长的木板凳上,上面放着一个茶壶,他悠闲地跷着二郎腿,拉着二胡,画的两边写着:“抖抖算啥子,老子又不得跑;摇摇算啥子,老子又不得怕。”横批“只管震”,他还边拉边晃,憨憨的样子,让我忍俊不禁。四川人歪才多,乐观喔!成都在地震的时候,也死了人,都是心态不好死的。有的是死于心肌梗塞,有的是死于脑溢血,还有个人是自己跳了楼,本以为从七楼可以抱住楼边的树,结果却跳过了,摔死了。
我一个老买主于姐说,他们单位在八楼,地震时晃得太厉害了,大家都往楼道里跑,他们的办公室主任觉得太慢,担心等跑下去楼已经垮了,他看了看,四楼有个露台,就决定来个两级跳,先跳到四楼,再从四楼跳到一楼就ok了。结果跳到四楼,腰就摔折了,瘫了。还有一个人是从三楼往下跳时摔坏了腿,现在瘸了。在从未经历灾难的人们眼中,这场地震来的太突然太可怕了,特别是很多身处高层楼的人们都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虽然大多数人冷静地从楼道撤离了,但还是有不少人采取了电影里的特技,但那不是我们平常人可以随便玩的,血肉之躯无疑以卵击石,何况在那么高的楼上。
反正灾难已经来了,就算是死,我们为何不能死得从容一点,优雅一点呢?我回来后看了一篇报道,就在成都余震不断的时候,有个住在高层的人心烦意乱的准备外出去躲,路过窗口时,听到对面高楼传来一阵悠扬的琴声,那是个十几岁的小女孩弹的,而且就她一个人在家。听着音乐,这个准备逃跑的人,就在那一刻、那一阵琴声中安定了下来。
夜晚,我一人来到家门外的“一品天下”。这里是成都最出名的饮食一条街,它几乎汇集了四川最有名的餐饮企业!家家灯火通明,户户高朋满座。一轮满月静静地悬挂在天空,带着城市天空特有的昏黄,高远而冷清!映秀的月啊!真的好大好美好干净,它怎么可以就那样忧伤的挂在了我的脑海,怎么也抹不去。
我的心又开始隐隐作痛起来,我身边的一切都不曾改变,我一如既往地生活。望着灯火辉煌、车来车往、川流不息的城市,它依旧美丽而且熟悉,但我的心却在遥远的汶川。因为我的女儿还在汶川,还没有平安回到我的身边,我的爱人还在余震不断,散发着各种气味的映秀,我爱人的一家还在汶川没法出来,他们都让我牵肠挂肚。
在这样宁静而美丽的夜晚,我感到的是心如刀绞。于是我坐在大街边失声痛哭起来,也不管来往的人怎么看我。
那失去亲人的人们,他们多长时间才能抹去地震带来的伤害啊!突然间,我明白了。痛会从此紧紧跟随着我们!这不再是我个人的痛,这是我们整个四川的痛,整个国家的痛。
21号早上,我来到成都市阿坝州交通宾馆,报名做了一名志愿者。当时成都市团委组织了十几个人,在这里帮忙搬运救援物资,我加入了这一行列。起初我只是想找个轻松一点写写画画的工作,因为我脚上还有伤。可后来,当看到志愿者拼命搬运时,我深深地被他们感动了,他们是来帮我们的啊!志愿者在我从前的概念里,那是年轻、时髦的代名词,只出现在国家礼仪和大场合的时候,平时没什么事做。但在这次救灾中,他们不分年龄、不分职业出现在灾区的各个地方,感动着很多人。截至6月12日,汶川这片受灾的大地上,已有超过137万志愿者涌向这里、涌向灾区。他们用自己无私无畏的奉献精神感动着灾区,感动着中国,也震撼着世界。
这支志愿者大军被国外媒体称为“中国温柔的心”。
成都市的大慈寺,在第一时间无声地见证了当时的盛况。地震发生的当晚,志愿者就在电波的感召下带上自家的车、食品和水来到成都市红十字会,不到三个小时,那里就被赈灾车辆挤得水泄不通。紧接着乐山、眉山、雅安等地的志愿者如潮水般涌来。捐款、捐物、装卸物质、安排人员、一切都在井然有序中进行。地震后的十天时间里,这里成了成都志愿者和后来陆续从上海、北京、山东、浙江还有唐山等地赶来的志愿者们运载物资的中转站。每天至少有三千人组成的“搬运工”轮番工作。来自山东的十位农民兄弟说:“我们都是农民,做不了技术活,但却有的是力气,搭帐篷,卸物质,搬砖头……我们甩开膀子就能干。”他们开着农用三轮车,长途跋涉三千多公里,来到灾区后,二话不说就投入救灾,整整工作了十四个昼夜,说到做到了。虽然他们不善用语言来表达自己的感情,但却用实际行动感动了所有的人。
13日凌晨,成都市团委门口,就聚集了上万志愿者,为了让他们发挥更大的作用和优势,一些年老的和年幼的人都不在此列。很多面临淘汰的人,止不住泪如泉涌。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大爷说,他是军人,死也要死在战场上,被再次拒绝后忍不住老泪纵横地说:“我干了一辈子革命,为啥现在嫌我年纪大。”因为没有交通工具,团委通过电台征集汽车。不到半个小时,三百多辆越野车和货车浩浩荡荡地开来。
后来据不完全统计,地震后一周内,团市委院落内,每天有三万人聚集,有三千多人愿意无偿提供车辆。通过团委渠道去往灾区的人员就有十六万多人。
还有很多自发前往灾区的人们,他们千里迢迢,自费来到这里,演绎人世间最真挚的爱。随着志愿者的不断增加,灾区对专业技能的要求越来越强,而志愿者的身体素质和心理素质也成了一种考验。成都市团委立刻启动了“突然公共事件志愿服务应急预案”,根据灾区的不同需要,合理地调配志愿者,让志愿行为得到更有效的分配和利用。
我回到成都的时候,从全国各地赶来的志愿者,已不下百万。我是从震中回来的,知道那里已经规范化了,盲目的进山会付出很多,那里的空间实在是太小太窄,不像成都平原,吃、喝、睡都是问题。何况很多灾民都被政府转移出来,善后工作太具体、太琐碎,不是一两个人做得了的。大面积的滑坡已造成了更大的危险。没组织、没纪律、危险性就更大。特别是都汶路,狭长的空间,已没了安全系数。去了就会占当地有限的资源。而一般的人最多只会背上两天的口粮,加上药和工具,一旦进山,至少两天以上,未知数太多了。
有人说这次灾难的特殊性在于交通受阻,大部队早期很难进入,所以不少志愿者在早期生命救援中发挥了很大作用。但是等大部队进入后,志愿者就不要随便进入了,一个基础设施没有恢复的地方,一个食物供给难以保障的地方,应该控制人口进入。比起外界救援,还是应该组织起当地人员,只要给他们提供基本的食物和水,他们就能更有效地救人。这些有关灾区管理的学问,在世界救灾史上都是值得研究的课题。
可好多没有什么技能的志愿者,就不肯选择离开。
他们许多是在去其他城市的火车上认识的,在火车上结识后,就直奔成都,将自己身上所有的钱全捐献出来,而自己晚上却在搬运物资地点的大巴车上将就一晚上,第二天又继续一天的工作。他们说,他们没有特长,没有办法加入其他的志愿者组织,有的只是力气,如果不来这里,一生都会后悔。来都来了,不为灾区的同胞做点什么,他们会更难过。大家都很卖力,仿佛是在为着自己的家里人一样。
我记得那天是5月21日。那天有来自古城西安的,河北的、广东的、广西的,还有成都本地的志愿者等等。
下午快三点,姐姐过来找我,她说:“女儿被别人送了回来,要我们去凤凰山军用机场接她。”我问她,“只有女儿一个人吗?爷爷奶奶呢?”
姐姐说:“只有一个名额,你们家的亲戚,知道你们夫妻俩去找女儿,他们就把名额给了她。”后来我了解了当时的情景,我们在汶川的亲戚得到了一个可以坐直升机到成都来的名额,那几天能离开汶川几乎是所有人的心愿,当有人问谁走时,我的女儿举了手,而所有的亲戚禁了声。我心里一阵感激,平时,亲戚间很少走动,可是大难来临的时候,血浓于水。于是,我去告诉其他的志愿者,我要去接女儿了。
下午三点半左右,我们到了凤凰山军用机场,机场边的草坪停满了成都各个医院的救护车,我们就在那儿等着。一位肿瘤医院的医生和我闲谈。他们在北川、青川已经连续工作了很多天了,非常疲惫,而且他看起来很伤感。这种表情在当时的成都、在全国、在很多人的脸上都可以看到。他说:“在救人的时候,有很多的注意事项,如操作不当,会给被救者带来致命的伤害。”我很认同他的观点。我问到他说:“你是否看了前两天一个电视直播的救援现场,人是救出来了,好像是胸部受到了挤压,可后来却还是死了。被救的人在整个救援过程中,表现得很勇敢,也很激动,喝了很多的水,还不停地在说话,记者也在不断与他交流。”
这位医生听完,说道:“我们也都看到了,还一个劲地说,不要让伤者再说话了,保存体力。因为在废墟里有很多灰尘和细菌,不断侵蚀他们,加上有些人的内脏可能已被挤压。说穿了,也就只剩下了一口气,这个时候切记激动和大口的喝水、说话、吃东西。如果他们能够保存体力,也许还有活下去的机会。”
对啊,我在映秀也看见这个现象,小小的地方,突然成了世界聚焦的地方,云集了从全国各地乃至世界许多地方的记者。每救一个人出来,人们很兴奋,长枪短炮不停地拍。有的人甚至挡在了运送的通道,不停地访问幸存的人。小地方的人何时见过这样的阵势,加上很多人才死里逃生,兴奋、激动得无以言表。这样一来很容易将灰尘和细菌带进体内,而破损的内脏早经不起这样的折腾。
保持安静,才是这时候生命最需要的!
我还看到汶川一个救援者把一个挡道拍照的记者拉开,记者说:“你没权力阻碍我的采访权。”那人说:“你更没权力阻碍别人的生命权。你可以退到一边去拍。”不是吗?我们的温总理都给来自北川的小姑娘宋馨懿让出了一条生命通道。她的父母以血肉之躯保护了她,她在已身亡的父母身下坚持40几个小时获救,这个三岁的小姑娘在江苏省人民医院安上假肢站了起来。她看起来好可爱。我有失去父母的切肤之痛,我希望她能在人们的大爱中健康成长。
我们在凤凰山机场从三点半一直等到六点半,中途来了很多架从各个灾区运送伤员的直升机。其实汶川到成都也就一个小时左右的空中路程,我不知道女儿到了哪里?我心里不断猜测着,是不是女儿已被别人送到了救助站或孤儿院。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说女儿马上就到。远远地我看见她走下飞机,举着手在消毒。她穿着5月1日我才在汶川给她买的新衣服,两条长长的羊角辫垂在耳朵边,背着书包,黑着脸,慢慢地走到我的面前。我以为女儿已被地震吓傻了,成了当时电视里常播的地震娃娃。我湿着眼眶,伸开双臂紧紧地抱着她,我亲爱的女儿啊!这一生,我再也不让你离开我了。我终于又感受到了她身上熟悉的气味。只是多了一股汗臭,地震后她就没再洗过澡。女儿完好无损地回到了我的面前,好手好脚地站在了我的面前!小家伙也紧紧抱住我,怎么也不肯松手。回家的路上,她告诉我说:“妈妈,我很生气,他们把我当难民,还给我消毒。”我心里一松,说:“回成都的人都要消毒,妈妈都消了毒,为了防止病菌传染。有些人还要消三次呢。”她奶里奶气地说:“喔,原来是这样。”我说:“你现在是个小灾民了,是妈妈的小灾民了,要受到妈妈的保护了!我还以为你已经傻了呢?结果你只是为这个生气。”
我问她:“地震时,你在干什么呢?”
小雨雨一下好激动地告诉我:“我以为好多拖拉机来了。当时我在上学的路上,身后有两辆拖拉机,拉着石头,石头在跳舞。跑到学校后,我先跑到卫生间解手,当时班上的另一位同学也蹲在那里,她抬抬头,看看屋顶在动,又低下头看看地上,地上也在动。她低头看时,被震了一脸的屎,当时我就使劲地笑,准备跑去告诉老师。可当我跑出来时,校长就在外面喊‘娃娃们快些出来,地震了。’然后奶奶就来找我了。奶奶才好笑,看到她时,她一脸的灰尘,都是黑的。小弟也是,手上拿的吃的也黑黑的,不能吃了,他还拿在手上都忘了丢。”
接着,我问她:“晚上你们是怎么过的呢?”
女儿说:“晚上,下雨了,奶奶找了一把伞,我们就一直在伞下待着。”奶奶还说:“你们都不用上学了。好多人在一起玩,好好耍喔!”
她很轻描淡写地说着,好像还很高兴,对地震根本没有概念。她还问我:“为啥你们没来接我?”我告诉她:“妈妈真的来过了。”她倒好,没心没肺地说:“你以后别来接我了,我自己知道坐飞机回来。”晚上,我给她洗了澡,换上新衣服,她一蹦上床,就恢复常态,给我跳起了新疆舞,脖子一伸一缩,像个小乌龟。我的心才落了下来。
直到一个月后婆婆来了,我才知道,那天她们幸好是坐出租车走的,要是像平常那样走路,也许就躲不过劫难了。那天女儿入选了学校拉丁舞队,下午就要练习!需要一双红色的舞鞋,中午她刚拽着奶奶买的,她一直把它装在书包里,而且就这样一直背到了成都!
下了出租车女儿跑在前面,婆婆带着小堂弟走在后面买东西吃时,就地震了。她先听到突突的声响,就像拖拉机的声音,大地就开始上下跳动了。婆婆说她也跟着节奏上下跳着,接着就站不稳了,左右晃动起来。胖胖的婆婆比画着上下跳动的节奏,而我听着再也忍不住泪水。我们的老人和孩子啊,怎么可以被地震如此惊吓。
女儿跑去的那条上坡的路上,是学校的围墙,墙上的砖一匹匹地直往下砸,突然间尘土四起,天色昏暗,五步之内不见人影。婆婆以为,小雨雨没了。心中着急得还没等砖头掉完,就奔跑着去找。当看见她笑嘻嘻地站在操场上,任勇单位的同事文丽正护着小雨雨和自己的女儿。两个小女孩是同班同学,婆婆的心才落下了。这时家长们都跑来领走了各人的孩子。他们小学无一人伤亡。当时,公公正在家里睡午觉,公公有午睡的习惯。他从床上被狠狠地甩了下来,公公说当时他还以为是谁入室抢劫了,硬把他从床上拽了下来甩翻在地!可当看到家里的酒坛子、泡菜坛子全摔了下来的时候,他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公公和我爸爸都是在草原剿过匪的人,他什么都见识过,领教过,独独这次的地震让他受到了惊吓,差点回不过神来!姑姐米华抱住门框,被甩在地上,刚站起来又被甩在地上。在家里他们都被摔得灰头土脸的。婆婆说,我们这家子只有小雨雨在地震中,是干干净净的,没沾到什么灰尘。任勇在去映秀的路上估计得很对,那天要是房子垮了的话,姐姐和公公就没了。
汶川县城这次地震遇难的人不是很多,这和它的房屋建筑有关系。他们那儿的房屋全是抗八级地震的,所以才倒了三分之一。但是砖墙倒得很多,要是婆婆走得慢一点的话,在路上就险了。她认识的一个婆婆就是在去买菜的路上被飞落的石头砸死的。幸好公公婆婆从都江堰搬到了汶川,虽然在汶川买的房子花完了公公他们一生的积蓄,但这值了。
汶川不是很大,要不了一个小时就可以走完整座小城。可当姐姐米华稳下心,跑去找妈妈和小雨雨她们后,却和公公失去了联系。直到第二天下午,公公才在山上找到她们。那天的余震不断,又下起大雨!婆婆她们来到威中广场,捡到一把破的大伞,大家轮流撑着,那晚,破伞下站满了陌生人。他们几个就这样抱在一块,挨到了天亮。天亮时,别人告诉他们说,前面的山垮了。
的确,他们看见往日奔腾的岷江,河里突然没水了。如果水堵了,更大的水马上就要下来了,于是他们就往山上爬,可山上到处在滑坡。余震一来,老人小孩惊叫着,哭喊着抱成一团!公公就是在那天下大雨的夜里,一个人从家里背了一些吃的东西,摸黑上山找她们时,摔了几跤摔坏了股骨,几个月后检查出来时,骨头已经坏死。
在山上待到有人告诉她们水险排后,他们才下山。后来他们来到阿坝州师专,那里的广场很大,早就挤满了人。学校操场的时钟在地震的瞬间就不动了,它永远地指向了14点28分。
汶川及附近地区从解放前到现在共发生了三次比较大的地震。1933年茂县叠溪7.6级,1976年松潘7.2级,这次的8.0级。很多老年人都亲身经历了三次地震。之后只有多数老人说,和那两次比虽然这次震级比过去大,但是政府救援得好。那个年代很少有人管他们,饿死的人很多,吓死的也不少。尽管那样,这里的人,还是在废墟上重建了家园,而且全靠自己。人都是这样,有山靠山,无山还得自担。这次有国家和军队的帮助,有那么多救援物质,还有每人每天的十元钱和一斤大米的补贴,还有重建家园的补助金,他们有信心战胜灾害,重建家园。
在成都婆婆说,她那么老了,又经过这么一吓,真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再回到汶川生活了。她喜欢汶川,从退休后就在那里定居,那儿气候适宜,不冷不热,成都对她来说太热太闷了,又没什么熟人,出门说个话的人都没有。不知为什么,我觉得她们那一代比我们活得充实、比我们开心。我经常看到他们这些退休老革命、老干部欢天喜地、红光满面到处去玩,去唱歌、跳舞,骑着单车到处去郊游。
女儿在汶川的时候,我常打电话回家,她经常不在家,说是跟爷爷奶奶跳舞去了。有次女儿居然跟我讲,我还没有爷爷奶奶好玩。
婆婆说不知道那里还建不建县了。我问她为什么,她说地震后的灾害更让人害怕,燕门的泥石流都有两米多高,还有岩石的崩塌,松动的大山,危害性和破坏性比一场地震还厉害。她还担心在汶川的孙女任亚婷和公公受不了。我安慰她,吉人自有天相,我们家的人已经走过了最难的时刻,而且一个都没死,以后无论在那里都要活好。
后来公公也来成都了,本来下午就要到的,可塌方让他们晚了。婆婆就一个人坐在小区门口等到半夜两点,叫她在家里等她都不肯。我在家把饭热了又冷,冷了又热。透过我家窗户,我看得到楼下婆婆坐立不安的模样,少小夫妻老来伴啊!
刚来成都的几天里,婆婆一讲起汶川,讲起地震就止不住泪水。她说我们把女儿带得好,很懂事。地震后,汶川县很多有外地亲人的,都通过各种渠道被接走了,只有我们家的青壮年和她们失去了联系,她们老的老小的小和别人挤在一起。他们也以为我们全没了!地震的那几天,和她们在一起的,有八个孩子,余震一来就雨雨不哭,还不准别人哭。
后来政府发东西时,老人小孩优先,女儿又挤在前面,领到东西后就交给奶奶。婆婆很胖,行动不是很方便,去晚了就没了。姑夫和姑妈都在各自的单位忙碌,白天没有时间照顾她们。只有小雨雨不离他们的左右。有天下雨,我带着她骑着单车在路上,我把唯一的雨披给她披上,她一把抓住说:“我不,你不。你不,我不。”我当时就蒙了,没搞懂她的意思。等突然回过神时,我眼泪就出来了!她是在说:“你不披我就不披。”后来我把雨披罩住我们俩,却没法再骑车了。因为眼泪已经模糊了我的视线。她真的很懂事,如果这次没了,我不知该怎么面对我今后的生活。
记得女儿从小就特别爱吃东西,爱睡觉。所以家里人都叫她小猪八戒,她也最喜欢猪八戒了,别人叫她小美女她还会生气呐。她说动画片里美女都是妖怪,不准这样叫她。地震后婆婆就把到处得来的东西全给了她,让她吃得饱饱的。只是晚上没地方睡觉,第一晚婆婆抱了她一晚上,第二晚挤在别人的车上,她还嫌车里有味道。大家都在笑她。
女儿一直是我们的开心果,从小就很胆大,幸好她对地震没有概念,而且不后怕。这次一个人坐飞机出来,两个解放军的护士姐姐抱着她,飞机上全是伤员,她照样也没感到害怕。
从前在昆明,我没有时间去接送她,每次往返成都、昆明都是办的托运,小小年纪已经一个人来回了无数次。
后来女儿告诉我,她觉得心里很难过,她很想任勇。女儿经常直接叫她爸爸的名字。她跟任勇比跟我亲,和爸爸说话的口气都和与我说话的口气不一样。任勇也很将就她,经常任由她在他头上胡作非为。有次,女儿在他头顶扎了一束头发,像川剧里的丑角。有人来家里玩,他居然忘了就把门打开,来人还以为是我给他扎的,站在门口哈哈大笑。
婆婆讲,我大姐米华的爱人赵刚正在绵虒出差,他在汶川县国税局上班。那天,他开着单位的车,刚到了一个山洞前,还没来得及开进去,山洞就垮了。把前面的车埋了,他和两个同事跳下车,躲在一个巨石后面。一个老太太从他面前经过,姐夫把老太太一下子推到身后的沙堆上,老太太刚才站的地方就有一堆石头盖下来。
他们不敢走,也不敢动,就待在那儿。
绵虒离汶川不远,他们后来却走了整整两天才回到汶川县城。那几天,赵刚的爸爸和我公公每天都去大路上找他,逢人就问。姐夫他们当时也很可怜,路上,没吃的喝的,穿的也是向别人要的。当余震稍稍平息后,姐夫去取他的车,车里除了车身上的框架和四个轮胎还在外,其他的东西连座椅都被别人拆走了。
和任勇已失去联系好几天了,我的手机在逃命路上摔坏了。他把电话打到我姐姐的手机上,告诉我们,他要去三江了。后来他们县指挥部的人还陆续去了其他的重灾区。三江乡位于汶川县城南部寿江上游,从都江堰到汶川中间有座寿江大桥,往左就是去三江的路,它离汶川县城有93公里,那里有最出名的“三江鞭子坟”。
清道光二十一年(1841)八月,英国侵略军攻占我国厦门,占领定海、镇江、宁波等地,清王朝政府到处调兵遣将增援抗英前线,三江的瓦寺土司领千余人出征,于第二年到达浙江前线。在宁波、定海取得了几个胜利。在攻夺招宝山的时候,因不习惯水战和江浙一带的气候,三江去的将士死伤无数。为了让牺牲的战士魂归故里,战友们就割下他们的辫子,摘下腰牌,带回家乡安葬,以示对他们的告慰和对他们家人的安慰。这个故事很美,但也很悲壮。
而今的三江全是徒步前去解救我们受难同胞的官兵。
地震发生后,任勇和我的联系始终是时断时续,除了我们在映秀的时候。5月26日,我正在店里,我们夫妻俩的好朋友省检察院的卫哥和蒲姐夫妇打电话告诉我,“小周,你爱人出事了,你快看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他正在输液,他怎么了?”我说:“他是不是腿断了。是坐着,还是躺着?”蒲姐说:“电视只是说,好汉任勇倒了。”我听了,觉得好难过。我离开他的时候,就知道他会出事,只是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我焦急万分地四处打听他的消息,可始终联系不上。晚上,他终于打了一个电话回家,声音沙哑着说:“红令,我窒息了,明天我要回来,看看病。”
我只知道窒息是会死人的,我隔壁张洁的弟弟就是死于窒息,他是严重的咽炎造成的,在低下头捡东西时发作了,七八分钟就死了。当时我没想到会这么严重,还当他在跟我开玩笑。姐姐也打來电话,说任勇上了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播。姐姐说他的模样很吓人,头发成了野草,人像个骷髅。站在大街上,我拿着手机的手不断颤抖,我的女儿才回来,我的老公却差点没了。我不知道老天还要和我开什么玩笑?
第二天晚上,他回到了成都,他说窒息时,是在映秀的北京军区战地医疗队的周晓光医生救了他,给他做了穿刺手术。死马当成活马医了,窒息几分钟是会死人的,他们都准备好给他叫一架直升机了。
我明白我们差点失去了他,我明白我们家从此多了一个救命恩人,这份恩让女儿有个爸爸,让我们的家可以在这次灾难中保全。说真的我希望有个健全的家,哪怕吵吵闹闹折腾上一辈子。
任勇的油肚没了,胡子拉碴的。十几天没洗澡了,不断的余震让他没敢奢望脱过衣服和鞋子。身上还散发着一种泡菜和醋的馊味,连女儿都躲得远远的。从前他回家时,女儿总是一下子蹿到他的怀里。
他身后还跟了两个电视台的记者,他像个凯旋的英雄。我想只要活着就好了。不知为何,我很想笑,可是眼泪却不由自主地流出来了。
任勇告诉我,我离开映秀后,蒲局当上了搜救工作组的组长。这里已没有生命的迹象,他们能找到的只有遇难者遗体,然后把他们抬往公墓,所以大家称他为“尸长”。陈济康局长在负责环境卫生的整治,他整天带着人清理垃圾排污,并且开始捡上了垃圾,而被尊称为“所长”。任勇分管志愿者和救助站,因为只能长久站着,而被大家叫为“站长”。任勇最得意的是,“尸长”和“所长”老是要到他这里来借他们救助站的志愿者,他现在可富有了,要人有人,虽然都是临时的,要物有物,虽然都是捡的、要的和上面给的。他们每天晚上都要开会。任勇在映秀吃不好也睡不着,经常一晚一晚的失眠,工作又多又琐碎。他最担心两件事,灾民在他们这里吃了东西不要拉肚子和不要有事故。在他被抢救的时候,志愿者都守候在他的帐篷外。为了保持安静,一个来自北京的志愿者王聪一直守在门口,不让更多的人进去探望他。王聪后来说“嫂子,哥哥还欠我一顿饭呢!”迷迷糊糊中,他还听到县里有个领导对他说:“任勇,你可不要死啊,地震时你都没死,救灾却死了,我怎么向你的家人交代啊!”他说那天夜里,死亡真的离他很近!可他没有疼痛、没有恐怖。只有一种宁静和解脱。
蒲局和孔洪勇一直陪着他,还是孔洪勇在家属栏签的字,我在电话里曾委托过他们一定要帮我照顾任勇,他们答应了,也做到了。当周晓光医生在给他做手术时,志愿者医疗队的两位张医生,就一边一个站在他的身边,都拿着听诊器,一个听着他的心跳,一个听着他的肺声。
他觉得自己的头在发肿,身体轻飘飘地飞了起来。很多的光在眼前晃动,他说他的脑海里,只有亲人的样子,一个接一个的。有他最爱的父母和女儿,她们,就是他身上的肉、骨头和血,他离不开也放不下。他在努力让自己沉下去,不能就这样飘走了,心里默默地告诉自己沉下来吧!沉下来吧!
半夜,当他睁开眼的时候,他全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因为志愿者们在他的帐篷里点了很多蜡烛,蜡烛在断电的映秀是那样珍贵,真不知他们在哪里搞到的。一个角落还堆满了他们送的吃的。任勇说那一刻他很感动,他好想对他们说声谢谢。他们都守到半夜还不肯散去。迷迷糊糊里,任勇还听到来自香港旺角地区一个叫周安伶的志愿者(他说那人的名字和我的就一字之差所以他记得很清楚!但他是个男的)为给他的泡面里放不放辣椒的问题和别的志愿者争执的声音。他说他今生又多了很多陌生的兄弟姐妹,他们约定三年后的祭日在那里重聚,到时候带着女儿一起去!
第二天早上,吴邦国委员长来映秀视察,还来看望了他,他激动极了,太想说句话,可嘴巴里却发不出声音,只能像个哑巴一样干着急。吴邦国委员长走后,很多人都进来握握他的手,说是要沾沾喜气,都开玩笑叫他以后不要洗手了。
在映秀的工作中任勇共受到了三次表彰,它们分别是:“七一”的抗震救灾优秀共产党员、“十一”的四川省劳模和四川省奥运期间信访工作先进个人荣誉称号。
说真的,我很怕任勇不知怎么面对这些荣誉。我对他说,我也很为你自豪,我们不要什么大富大贵,只希望平平安安、问心无愧地度过一生,对我们来讲,你能活着就是我们家最大的荣誉了。这也是我婆婆给他说的话。他说他明白,在经历了生生死死后,他把一切看得很淡然,无论将来怎样他都会无愧于自己的良心和职责,他说这辈子他知足了!
我知道我们很多人可以从容面对灾难,却无法坦然面对荣誉。其实有时候灾难可以让人在困境中得到很多,而荣誉却会使人在虚无缥缈的光环下,失去很多。我希望他能够坦坦然然地面对荣誉,实实在在地面对生活。
我忽然记得5月11日晚上,他从都江堰回成都,我做的一个很奇怪的没有颜色的梦,在灰暗的很远的天边,有一个用巨石砌成的天神,在远处乱石头堆积的地上,它的眼睛发出两束像手电筒一样的光,巨大的身躯转动得很缓慢,他在寻找着任勇,我心里一阵惧怕!拉着他,躲着光到处藏。这时任勇看见一座坟墓想要进去,我极力阻止,说那里太黑了。我拉着他,跑向不远处的一座没有门窗的楼里,躲好。这时他说想要小便,我说,千万不要动,楼会塌的,当时我就被吓醒了。我还把梦中的情景讲给他听了!
回想起来,我在映秀时,就看见了梦中的楼房,和梦中的情景一模一样,当时我就吓住了、愣住了。这一次,天老爷不让他死,也要让他脱层皮掉身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