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批士兵都很小,很年轻,也许还是新兵,都还是一张青涩的脸,涉世未深。面对这场突如其来的灾难,他们也会紧张、也会害怕;面对媒体的采访,他们也会脸红、也会害羞。
5月15日,清晨。指挥部的人全在漩口中学集合,等待张云安县长安排工作。蒲局和任勇的任务是配合部队对银行、信用社、粮店、派出所进行营救和保护。本着先救人后救物的原则。那天是我第一次看见张县布置任务,他很镇定,考虑周全细致。地震时他就在映秀检查工作,自救成功后,马上组织人员进行救援,并立即成立了救援工作组。说真的,当我听别人谈到他的时候,只觉得这位领导的素质很高,这也该是映秀幸存的人们的福气吧。后来我问过很多当地老百姓,他们说地震发生的瞬间就有人组织救援了,可是他们不知道是谁。
地震那天张县他们一行15人正在这里检查工作,这些人就是后来我们来到映秀时看到的主要干部力量,一个不少。当时地面剧烈晃动并呈波浪式地横推,人跌倒了又爬起来,刚爬起来又跌倒。外面的人肯定想象不到,震后不久“临时抗震救灾领导小组”就在马路边成立了。正因为他们的快速反应,组织有序,为后续部队赢得了宝贵的时间。在我们之前就有一只22人组成的部队小分队,携带海事卫星电话抵达映秀。我们还知道了吴泽刚州长也带了一批人到了。我们到映秀后白州长也来到了这里,以后更多的领导来到这里,更多的救援人员想方设法通过各种方式来到这个依旧危险不断的地方,他们的到来使震中的震中——映秀镇的救援工作更全面、更深入地开展起来。
12日晚大雨倾盆,上游岷江和渔子溪山体滑坡阻断了河水,直接影响映秀和下游人民的生命安全。临时抗震救灾领导小组的同志们,临危不惧,分头行动将人们安置在相对较高和安全的地点。我们5月13号到的那天晚上,他们全在河边的堤坝上,如果水下来,他们将是最直接的受难者。那里是映秀最低的位置。任勇就是到这个小组报到的。当时他说去指挥部,我想起码应该有个帐篷或其他的桌椅板凳之类的吧。结果除了几辆小车和一个避不了风雨的棚子、几张木板外,什么也没有。他们全站在雨中,在一堆火边工作,整整一个晚上,他们忙着安置老百姓的吃睡。所以我们到的时候看到的这里的人们已是一片宁静,或坐或躺。然而,他们自己都没东西吃,我就把我们带的饼干分给他们了几块。这些共产党人的表现,让我对党员这个称号有了新的认识、新的感动。虽然我不知道他们以前是什么样的。汶川所有幸存的干部和进来的军官,大家都在漩口中学的操场上待命。士兵们在不远处等通知,接受任务,空气中有种大战前紧张的味道在弥漫。我跟着任勇蒲局他们做记录,这并不是谁给我安排的任务,但我却有种使命感,觉得应该把这里发生的一切,真真实实用笔记录下来。
我们把工作点设在了倒塌的派出所大门口。任勇和部队领导将铁军几个连队的战士,每个点安排50人,拉上了警戒,战士们开始救人了。我们也开始到处寻找当地负责人,负责对本单位的人和东西进行救援和保护,并且进行登记和汇总。我看见士兵手臂上的铁军臂章悄悄地问任勇:“他们是济南铁道兵吗?他们怎么千里迢迢来到这里?”
任勇说:“什么铁道兵,他们是铁军,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叶挺独立团’。其前身是在北伐战争中屡建奇功,也是南昌起义和秋收起义的主力部队。听说他们是在地震发生不久,就紧急空降成都,奔赴映秀的。”我白痴得有些不好意思了,自言自语地说:“我又不晓得。”心里说你是学政史的,当然知道。
这批士兵都很小,很年轻,也许还是新兵,都还是一张青涩的脸,涉世未深。面对这场突如其来的灾难,他们也会紧张、也会害怕,面对媒体的采访,他们也会脸红、也会害羞。我在一旁登记挖掘的物资,我看见他们最初面对废墟里压得扁扁的尸体,不敢去抬出来时,他们的指挥官说:“我们不抬谁抬?老乡们都指望着咱们呢,抬!”在边上的我,瞬间就热泪盈眶了。他们来到川蜀大地,来到这片被地震蹂躏的土地,看到的只是破碎的山河,被地震吞噬的生命和失去家园的人们。他们深深地感受到了我们的期盼和依赖,他们变得无畏。我们相信那一张张年轻的脸、一颗颗火红跳动的心,可以挪去千斤;那一个个坚实的身影,可以承载我们的无助。我经常看见很多战士一边清理一边止不住地拭泪,一边拭泪还一边呕吐,灾区里最重、最脏、最累、最苦的活,几乎都是他们拼命干的。那种心疼发自肺腑,谁没有父母兄弟,谁没有妻子儿女啊!
最初和我们一起工作的都是跑步进来的铁军,他们全是用手在刨、在挖、在拉。手破了,流血了;没有口罩,没有手套;没吃的,也没水,甚至没有最起码的保护和防范。我们自己也没有,也去指挥部领过,但那时那里什么都缺。天气很闷,很热。我看到他们很多人的嘴唇都干裂了。我们没有切割工具,上海消防就是废墟里最鲜艳的流动的橙黃色,不断地在不同的点上穿梭切割。吱吱的切割声,在我听来不再刺耳了。我希望它响得更大,切得更快。那一刻,我永远记住了他们,铁军127师高炮团。映秀人民也永远不会忘记他们。还有在都江堰劳累牺牲的26岁的武文斌和他年迈的老兵父亲。我们都永远记住了!虽然我在电视里没听懂一句武文斌父亲的乡音,但是老人从儿子死后就接过他的工作,穿上儿子生前穿的衣服,戴起铁军的臂章留在灾区。父承子业,我们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是子承父业啊!老人不仅白发人送黑发人,还克服巨大的悲伤,支援灾区的重建,这是何等的无私而伟大。他牺牲的儿子,2005年7月考入解放军信息工程大学测绘学院,今年7月将毕业。他是死于肺部大出血,是劳累成疾,抢救无效,停止了年轻而鲜活的生命。我们都该记住他们。
邮政所是最快挖掘出东西的单位,他们的女领导魏绍君一直没有走,但在5月15日很多当地人已被转移走了。她还拿出她家挖出的冰箱里的嫩黄瓜给我们吃,这是我们在映秀吃的唯一带有维生素的绿色食物。
农行的金库管理员熊英姐,任勇认识她,我们见到她时她的腰被砸了,她的耳朵还在流血。我们叫她休息一下,她不肯,她的手一直扶着受伤的腰。我们也知道她的伤很重,可单位只找到熟悉地形和金库的她,她就在责任人那一栏签上了字!我们告诉她,部队的医疗队可以进行简单的处理,等挖出保险柜就送她走,她说她能行,能坚持。后来我在电视上看见她了,她真的一直坚持到了最后,金库保险柜挖出来了,分文不少。
建行的责任人一时半会儿找不到,他们的南行长正好在映秀出差,他主动留下来当了责任人。他的脸色很差,他说肚子很痛,已经生病几天了。我们问他能不能坚持,他说没问题。在我离开映秀的第二天,电视报道说映秀农行储蓄所、邮政储蓄所和农村信用社的十几个保险柜和文件柜从废墟中清理出来。没有发现被人为损坏的痕迹。铁军官兵们、巴中市消防支队和当地责任人,把挖出来的现金现场清点后交给了赶来的银行工作人员。
我还记得他们的指挥官,拍拍自己的口袋对我们说,他们自己带了钱。也许因为我们大家都没遇见过这样的情况。他还说他们的士兵们都带了钱。我想他是想告诉我们:不会拿银行的钱吧。我好想告诉他,你们冒着生命危险来到这里,就是我们的依靠,我们还有什么不相信你们呢?我们双方面都派有责任人,都要签字认可。何况钱在这里还能管用吗?
派出所警员共6人,死一人伤一人,家属死4人。所长高金耀遇难了,警花牟秋月一直在默默地、忧伤地登记被士兵挖出来的文件等。吴新江、王力、刘跃平,他们都很尽职尽责。蒲局在负责他们派出所的工作。我们将挖出的东西登记后,派出所的干警和部队的战士把它们拉到了指挥部。走的时候,我将他们的姓名全部登记下来,这些平凡的人们带给我的感动更多。高所长是在巡逻接人的途中被石头砸在车里没跑出来,指导员马国林和他在一起,受了伤但跑出来了,头上开口还取下两块小石头,他怎么也不肯离开单位的废墟。守护着被埋在那里的文件、枪支和雷管。
汪艳,个体粮店老板。她爱人带我们找到她时,她家新进了6吨大米,加上以前的陈粮全被深深地埋在废墟里。我们到的那晚看见很多戴头盔的人,在根本不需要钥匙的,没有门窗的危楼里、废墟里挖东西和粮食,还有水。汪艳夫妻俩很爽快地将挖出来的十几吨大米、面,还有油全捐了出来。她说反正她也挖不出来,再过两天就烂了。她的店就在派出所对面的废墟里,我们很清楚地看到她在登记她家的物资,当州里的司大姐带士兵拉走粮食后,有记者采访她,我看见她害羞地躲着,还一个劲地说,不要拍了,没有什么的。她显得很平常、很普通,但我觉得那一刻她好可敬。那天,我们几个就在对面一直微笑着,看她忙忙碌碌。第二天碰上她的时候,她已准备走了,因为她怕瘟疫来了。还有记者追她,但她还在躲。
那天和我们一起工作的铁军一共救出了4个人。映秀地税所的董宗桂,女,43岁。被埋地下4天了,她被埋在二楼,三层楼房变成了两层楼。救出来后她就喝了点水,坐了一会儿就走了。我很惊叹一个人的生命力在这一刻居然这么顽强。
有一对幸存的老夫妻王官玉,赖细舟,男的,66岁,女的,74岁。夫妇俩在二楼,女儿在一楼,女儿当时完全可以跑到大街上的,但她却选择了等父母从楼上下来一块逃。然而楼垮了,她被死死地压在了下面。她叫赖孝琼,个体户,宛如她的名字,以孝为先。婆婆出来时脸上身上到处是淤伤,大爷还好些。
还有个女孩,她是都江堰人,我没来得及记她的名字,她妈妈第4天步行赶来,在废墟外叫她的小名,她听见了,应了一声。我们都没听见,可她妈妈听到了,女孩被救出来后母女俩马不停蹄地回家了。士兵们说那小女孩在地震发生的瞬间就贴着墙,毫发无伤地站了整整4天,直到听到妈妈的叫声。
一个从贵阳赶来寻找儿子的妈妈,在通往映秀的路上,士兵们不允许她再走了,她说不让她去她就跳河,并且还趁着别人不注意时悄悄溜进了映秀。她也是叫着儿子的小名把他从废墟里救出来的。这是后来我从电视里看到的,在儿子还未康复的时候他们就报名当了志愿者。
这一天,士兵从废墟里抬出来的人越来越多了。扛在肩上、木板上的是幸存者,他们将被送上落在草坪上的飞机运走。放在布袋里的是尸体,由收尸队送往已经挖好的大坑。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探测仪显示生命的迹象已经越来越少,但还是有很多人在做最后的搜救努力工作。我们都很忙碌,任勇来来回回穿梭在部队和指挥部之间,可笑地拄着木棍挪动,我问他还行不行?他说没事,好几次我要扶他,他都固执地坚持自己走,他说这么多人看见要笑的。人都这样了,还死要面子,我真服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