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许二十年、三十年没使用“当”这个动词了。
当是担任。当大官、当水手、当豹子头林冲或列宁的副官瓦西里。我想当的人现在已经忘了,估计有一千多种职位。少年的美好当年全在“当”上。
在南箭亭子——一处上百栋平房的家属院,冬日的清澈的早晨,几十只小孩——对小孩的多动性而言,论“只”比论“个”更恰切——瑟瑟于当街站着,酝酿一个游戏。
游戏的戏,跟表现主义戏剧的戏同义,先分配角色,后生成剧情。当街两侧有各家带栅栏的院子,栅栏的松树鳞片一片片可以揭下来,有人往肉红色的、没被雨水浇湿的鳞片里写字,俩字是“苹果”,一个字必是“人”。桦树栅栏鲜艳,树身带黑瘢痕,像薄纸一样的白树皮横茬起卷儿,如衣不蔽体。栅栏里全为一式红瓦房,只有瓦是红瓦,土墙。
几十只小孩手抄袖里,棉袖口蹭鼻涕形成铁色。他们倚栅栏对着阳光眯眼,看自己眼皮里一片沌红。黑夜闭眼,用手电筒照,也那么红。
“我当肖飞。”有人跳出来说,“带八路进城买药,你们当汉奸、伪军,堵我们。”
“你当肖飞?你能从大粪坑木头上跑过去吗?”
肖飞是《烈火金刚》的游击队长,智勇过人,对手有汉奸高铁杆、日寇毛利太君和猪头小队长。农管处大粪坑横担一根松木杆子,一般入跑不过去,轱辘,我连走都不敢走。头几天有俩人掉进粪坑,此举叫“横跨金沙江”。
想当肖飞的人,从粪坑上的松木上嗖嗖跑了过去,都没看清怎么跑的,七八米宽,他就是肖飞了。
肖飞负责“配伙儿”,调度人力资源,分出敌我两大营垒,喊一声开始,敌进我躲,钻入柴火垛、仓房、狗窝夹层,享受“汉奸”们露脚趾头的棉鞋在眼前晃却觅你不见的乐趣。刚分手却抓不到我们,这就是乐趣。我们没去非洲,没进地球深处,抓不到我们证明你比汉奸还蠢。若抓到肖飞,我方集体转成汉奸,抓他们,让他们享受当八路东躲西藏的乐趣。
我们还当岳飞、金兀术。一人脖上抗另一个,和对方作马上厮杀,露出光脊梁与肚脐。做马的人死死抱住马上大将双腿,对方大将抓他胳膊,来回抡,好比哈萨克叼羊。回想起来真不容易,童年的腿力臂力就这么练出来了。
没什么可“当”的了,我们整齐坐在面对大道的房顶,比赛吐唾沫谁吐得远。我们甚至羡慕青蛙一卷舌头吞蚊子的能力,羡慕燕子在空中飞并拉着屎,落到哪个肩上像开一朵小白花,叭唧!
有一次,雨下了三天三夜,水文站那艘破船真像航行在汪洋里,水皮儿飘一些树枝,围着这条没有船板的船不退去。平时这条船受尽了我们的讥笑。一百多小孩卷裤腿涉水爬上船,站得满满的,向天空招手,像一块西瓜皮上挤足黑蚂蚁。刘四谷挥手:“你们下去,我当船长!”
他凭啥当船长?我们当时还没有摸索出选举的方法来处理人类事务,不下去。刘四谷推下去几个人,咣咣踹下几个,他们掉进水里。刘四谷说:“谁在水里憋气长,谁就是船长。”
几人(竞争者)下水憋气,有人计数。三十、五十,憋气的人惊惶失措钻上来,直晃头。刘四谷潜入水里,六十、七十、八十,一共憋到一百二十。欢呼,他就是船长。后来有人说他拿胶皮管子偷换气。适度的暴力和适度的作弊产生了船老大。刘四谷站在船头,指挥两舷的我们作划船状、收网状与惊涛骇浪搏斗状。封官,我被封副轮机长,也就是抱着一个铁疙瘩不松手。他让人到水里用簸箕掀动浪花,教众人唱《黄河大合唱》头四句。水手们筋疲力尽之后,天色黄昏。我们坐船上看落日在水文站院子里的倒影,燕子掠过金色水面捉虫,谁都没说话。我觉得当一个副轮机长也是好的,长大当一下真的。
小时候当过各种人(角色),从最原始的狼羊猫狗,到郭建光、黄天霸,南斯拉夫电影里的吉斯和班倍罗,当过的角色比一千还多,有时一天当十多个。慢慢长大,当红卫兵、知青、民兵。所当的角色,竞随当随没了,我竟当过许多消失了的身份,如知青、民兵。有人称我为诗人,恐怕这个身份正在消失。再往后,啥也没当上,啥也不想当了。当什么都不容易,小时候为当八路军,一天系过两遍人字花绑腿。
成年后,你可能当上了你没想到也没想当的角色,如警察与高血脂症患者。你可能想当一个暗恋者,却连这么隐蔽的一个角色也因岁数太大而自我放弃了。曾经想当的角色,不是一个个放弃而是一堆堆放弃,打一个包说,弓箭手足球中锋撂跤把式大武生潜水员都不想当了。这些行当,表面看不同,其实一样,全是给年轻人预备的,一回事。给中年人准备的职业,比如卖汽水、上动物园卖票、给老虎投食、在京剧团擂鼓,也被年轻人占了。令人神往的营生,有一些已消失,如拎小筐卖酸枣面,哪有了?连酸枣都没了,还面。
我几十年没想当什么了,最后当上一名跑步者,每天上公园热身、压腿、狂奔,汗出得让观者目瞪口呆。这算干什么的?为啥这么跑?自己并不知道。我小时候没见过这么跑步的,连傻子都不这么使劲跑。那时,做每一样事都正规。不像现在,自己跑却不知为什么跑。现在,我每天高兴的是,跑完左手托一块表,上面液晶计数,20分零几秒或不零,这是12圈、4800米的速度。珍惜,特珍惜。恨不能拉住每一个见到的人的袖子给他瞧一瞧,舍不得归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