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M坐在餐厅,听他讲外墙保温层——贴泡沫板、刮大白。他儿子大墩在桌旁不断提问:
“黑人会不会变白?”
“猫能不能长二十条腿?”
他爸说:泡沫板提高室温三度以上。哺乳类动物都是四条腿,我和你妈也是四条腿,前肢进化为胳膊。防水做不好屋子长霉斑,天下雨就像墙撒尿一样。每平米五十、六十元不等。杰克逊漂白了黑皮肤。看你要多厚的泡沫板。
“杰克逊把屁股漂白了吗?”他儿子大声问,整个餐厅全听到了,“鸡鸡也白了吗?”
周围人哄笑,M放低身体,眼睛四外看,装作不是父子俩。
他儿子就这么好玩,探究世界之为什么,他爸回答世界之是什么。两人对话,听者开颜。
去年,他儿子有件事更逗。圣诞节前几日,A超市促销,说自行车卖十八元,毛毯五元,洗衣粉一元三袋。我去看,十八元的自行车到底什么样。到地方,人山人海。多数人智商和我差不多,问自行车呢?洗衣粉呢?我近距离地、细致地看过无数人的鼻子、眉毛和后脑勺之后没见到自行车。这时候的自己脚步没有自主权,不是你想上哪儿就上哪儿,而在荡漾。身体和脚步随人流之波动而波动,不是荡漾是什么?荡到一楼,又见人群扎堆嬉笑。我分析有二人转表演,送颈探看。
是M和他儿子大墩。
儿子跺脚号啕,M蹲着劝慰,眼睛四外扫。他们身后一堆圣诞老人绒布玩偶,红衣白眉,胡子闪亮带卷儿。
M:买两个,行不?
大墩:不要圣诞老人,我要上帝!
众人哄笑。一人说:这孩子真好玩儿,哭半天了,非要买上帝。听不进劝,四五岁的孩子就这样。
后来不知怎样解决的,估计M要买许许多多的东西补偿他买不来的上帝。之后,我想起这事就想笑,儿童“天真无赖”恰在此处。买圣诞老人,是他能带来糖果。糖果从哪里来呢?来自上帝,大墩比其他儿童更敏锐地发现上帝是糖果的源泉,是总司库和行业垄断者,而且有一个非常好的名称:上帝。于是,大墩要上帝。
这件事里最唐突、最可笑的是一个“买”字。在所有不可买、买不到的事物当中,上帝排第一位。然而,弱小的大墩包括弱而大如我者,不通过“买”,怎么能见到上帝呢?我们天天都在买进买出,萝卜白菜、酱醋油盐;登一下天安门城楼也要买票,然而最值得买的——如果能买到的话——是上帝。买上帝是买他一点时间,哪管只有五分钟,听我们说说话而不是管他要东西。昨天,一位江西农村的学生说他老家不闻鸡鸣犬吠,河草长刺,鱼虾死光。空落落的村子,忽地跑出一群儿童,像野鸟一样。他还说,几十里外的化工厂让杉树全死了。“为什么是杉树呢?”他问我。
我连“不知道”都说不出口。我们虽然不知道,但没权利说不知道。一个活着的人没权利对逐渐死去的树和动物的死因说不知道,应该说知道并制止。但我们怎么知道呢?化学的事和一切事,只有上帝知道。
这样的疑问多了,想问上帝,甚至想买上帝问。不光儿童这么想,我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