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饥饿是所有人的耻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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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再见,让娜

让娜是我在乌兰乌德认识的法国女人。当时我在布利亚特国立博物馆游逛。见到一件19世纪的铜雕:一位大胡子冲天撒尿,另一位蹲着掬尿洗面。

我偷偷打开相机,拍。闪光灯没弄好,出亮,馆员上前勒令我删除,删了。我还是对铜雕流连忘返,打算偷着拍。还没操作,女馆员大喝:中国人,不好!

博物馆的人都会说这句中国话。对用词细密的俄国人来说,这么粗鲁的语气表达他们极端愤怒。我投降,微躬示歉,问她怎么知道我是中国人。她回答:“中国人门牙有豁,嗑瓜籽。”

这时,身后有一位女人笑出声,她的卷发由金过渡到棕色,波浪于肩上,三十多岁,脸上有笑涡。她用中文说:“你很有趣。”

我指铜雕,模拟洗脸,说:“养颜。”

她仰面大笑,伸出手:“让娜,Jeanne,法国人,电视台文化观察员。”

我握握让娜的小手,说:“鲍尔吉,中国的蒙古人,生活观察员。”

在门口,我和她交换了email,她站在那里想了半天,说:“我可能下个月去中国。我是说,结束这里的考察,可以由伊尔库斯克转签沈阳,然后去法兰克福。我会拜访你,用一天的时间看你的城市,如果得到你的允许的话。”

“欢迎你。”

“谢谢!我第一次去中国,当然第一次去沈阳。”

“进一步欢迎你,让娜。”

这么着,我认识了让娜。尔后她发邮件,真到沈阳来了。外国人爽直,说来就来。让娜变成黑发。她穿一件干草色的风衣,脖子系湖蓝纱巾。那纱巾真是小,系结微露小角。

之前我跟懂法语的朋友学了一套欢迎辞,正想背诵,让娜用中文说:“保罗,我只有六个小时,晚上飞北京。游览开始吧。”

“不是保罗,是鲍尔吉。那就开始吧。”

让娜没来过中国,但懂不少中国话和一些汉字。法国人——据让娜说——尊重所有异质文化。如果看到他们拼命学汉语、学缅甸语超过学自己母语,不用惊讶,这是时髦。让娜说,也是对殖民时代的赎罪。让娜实际叫“让——娜”,也可以叫“让”,英语国家称“简”。她是里昂人。

我要让“让——娜”看到一个美丽的沈阳,超过世界上任何地方。

第一步,我和让娜乘出租车来到北京街,在北站地区。下车,让娜看高耸的招商银行大楼。

“让,往地下看。”

在我们脚下,刚铺好的乌黑沥青路面嵌入金黄的银杏树叶,落叶被轧道机压实。风吹秋叶,不规则撒在路上。昨天下过雨,黑黄两色醒目。

“呀!”让娜手按胸口,抬起脚,后退再后退,对这一超级路面珍怜不已。她摇头:“我不知道世上竟有这么美的路面。上帝!”

这段路我昨天才发现。

让娜蹲下,站起拍照,舍不得在上边走。她看行人“咣咣”走过来,根本不稀得看脚下,想制止又不敢。

“这样的路面有多长?”

我手指前方,“全都是”。这段路全压沥青,路旁全栽银杏树,全落叶。

“噢。”让娜点头,“谁设计的?”

“市长。”我低声告诉她,“我们的市长毕业于伦敦圣马丁皇家美术学院,比范思哲低五届,比迪奥低七届,是一位罕见的行为艺术家。”当然这是我瞎编的。

“是的,我从这条路上看得出市长很浪漫。”

我们还有第二个地方——克俭公园,离十二线不远。克俭街的名是蒋介石在沈阳光复后起的。这是个后造的休闲公园,盆地形,四周栽树。有几节废车厢停在工厂遗留的旧铁轨上,几年前有人用它开餐厅,后起火,目前是乞丐的宿营地。

我带让娜看这几节车厢。在秋天红色的槭树的包围下,孤零零的车厢立在那里,如二战电影的外景地。当年的火烤化车厢的绿漆,淌在碎石上,更沧桑。我扭开车厢门的铁丝,费劲巴力把让娜拉进车厢。脚下是过火的硬橡胶,让娜说太像电影了,意大利风格。我们俯车窗往外看,一群穿红袄、扎绿绸子、平均年龄七十多岁的老太太在盆地扭秧歌。让娜不想走了,说这比沥青银杏路面更有历史感,沈阳到处都是艺术品。

再往后,我请让娜到我家喝会儿奶茶,吃点榛子核桃,送她蒙古音乐CD。她该去机场了,我说:“还有一景,你要看一下。”

这一景在我家门口小街,也刚压沥青路面,新涂白黄交通标志。我领她在这条街上走,走着走着,指地下一个黄色的大字问她:“你认识吗?”

这字两米宽大,她歪头看一会儿,小声儿念出口:“让。”

“是的,Jeanne,让,就是你。”

“我?”让娜脸都白了,“怎么会是我?”

“沈阳人民喜欢你,在马路涂鸦。”

让娜倒吸一口气,一声不吭再走,又见一个“让”字。一般说,沈阳街道在学校幼儿园门口都有这个字。让娜看到这个字,抓紧我的手,她指尖冰凉,抬眼看我。她眼珠为灰色,迷惘而晶莹,说:“沈阳人喜欢我?”

我默默点头,继续走。路口,也就是我露天理发的碧桃树下,立着三角型交通警示牌,黑边黄地,又写“让”。

让娜扑入我怀,双手抓住我肩膀衣服拽,哭了。我知道玩笑开大,说:“让娜,你听我说。我是个爱开玩笑的人,地上的‘让’……”

“是你写的!”

“不,不是我写的,我只是开开玩笑。”

“一定是你!沈阳人不知道我是让,也不知道我来这里,况且离你家这么近。是你!”

“让娜……”

“别说了,保罗,不,鲍尔吉,想不到你这么浪漫。”

“让是个汉字,沈阳许多街道都有这个字。”

“都是你写的!”

“嗨。”这已经不是玩笑了,我忧伤地摊开手,“我只想让你对沈阳留下一个好印象,这些字早就有。这是个玩笑。”

让娜轻轻摇头,看我,灰而晶莹的眼睛看不出她在想什么。我俩一时竟没有话说。我招手要一辆出租车,让娜进车摇下车窗,凝视我。车启动,她看一眼地上的“让”字,含泪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