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说,柳树上辈子是渴死的。每每看到柳树趴在河边饮水,我就想起我妈说的话。柳枝一挂一挂垂下来,伸到河里饮水。我妈不愧是我妈,说的真对。你看细长的柳叶好像是绿嘴唇,树叶长成这样就是为了喝水。
河边多柳树。它们从远处走来,走到河边不想走了,低头喝水。我在高唐县的河边见到一棵大柳树,它的一多半枝条垂向河面。如果不是树根拽着,它早就掉进河里淹死了。但它的柳条离水面还有两三寸。一个干渴的人的嘴离水杯的水还有两寸是什么滋味?这棵柳树快急死了。我想,柳枝需要多长时间长出两三寸呢?半个月,也许一个星期。这怎么能行呢?我上前摸了摸柳树斑驳的树干,说:“柳树啊柳树,你幸亏遇到我啦。我妈说你上辈子是渴死的,估计你上辈子生在巴丹吉林沙漠。过去的事就不提了,今天我帮你喝水。”我手拽柳枝塞进水里。水面虽然没咕噜咕噜冒泡,但柳枝分明喝到了水。河水顺枝条喝进树干再喝进树根咋也要十分钟,我不能轻率地离开,要帮它把水喝足。它喝水造成我手疫是不可避免的,但我不能老拽着柳条,别人看不出来我这是做好事,倒是像傻子。话说怕啥来啥,这时一个人从河边踱来,当然他是高唐人。他走到我身边站定,背上手,问:“你干吗呢?”
我怎么回答他呢?他妈肯定没跟他讲过关于柳树的话,他妈不算是一个称职的妈。贵为人母,你难道不应该告诉孩子关于水和植物的道理吗?你生出孩子就不管了?让他到处乱问话。
“你干吗呢?”
他又问。他四十多岁,腰围约90公分(2尺7寸许)。头发白一半了,穿方格半袖衫。我问他“你妈多大岁数了?”
他一愣,手不背了,说:“俺娘七十一了。”
“身体咋样?”
他高兴地咧开嘴,说:“俺娘身板好着哩。”
我用另一只手向他摆了摆,这只手继续帮着柳树喝水。
他咧着嘴向我摆摆手,走了。可算走了。
柳叶的七八个嘴唇在河里喝水,我以手摆柳,这些嘴唇像绿色的小鱼飞游。我觉着柳树比刚才绿点儿了,也可能没绿,我不想争论这个问题。
“你干吗呢?”这人又回来了,从我身后左侧包抄过来,还穿那件方格衫。
“你怎么不走呢?”我反问他。
他憨厚地笑笑,“你捋着树头干吗?”
我怎么回答这个坏蛋呢?我说“钓鱼呢。”
“哈哈哈”他爆发大笑。“拿柳树枝钓鱼?哈哈哈,钓上来没有?哈哈哈……”
他笑着,突然间引发剧烈的咳嗽。看到了没有?瞎问出事了吧?他的气管和支气管不支持他瞎问话。这个人低着头,咳着嗽走了,这回真走了。
这一切柳树都看在了眼里,我私下认为是柳树发功让他咳嗽的,有这种可能。人常说柳树老了成精,没准儿这事就是真的。我对柳树竖起大拇指同时觉得它喝差不多了,我怕再来一个人用山东口音问“你干吗呢?”
我看到树下面有一段尼龙绳,我拣起绳子,找到一块砖头,把它系在柳枝上。喝吧,我对柳树说。上辈子渴死的,这辈子喝个够。
我到了远处,回头看这棵大柳树。虽然已近盛夏,它的枝叶仍然浅绿,好像留着更多的绿色秋天用。秋天的时候,柳树的绿里带一些灰色,好像累了,也许是喝水太多造成的水潴留。人身体的钾钠离子不平衡也会形成水潴留,即浮肿。柳树每根枝条都垂向地面,为了喝水。柳树有点像动物里的羊,温驯平和。羊里面的每只羊都像母羊,它们像母亲一样奔走着,以哀怜的眼神看小羊羔。羊比人更早知道羊的命运。每株柳树都像孕育子孙的母树,枝条万千即其子孙。柳树为了子孙繁茂俯在河边喝水,枝条在风里摆动,像回忆又像音乐里的回旋曲。对河水来说,柳枝是从天上降落的梯子,从上面走下来一个又一个精灵。而河踏着柳树的阶梯,经过枝条和树干到达根系,像旅行结婚一样。
“干吗呢?”我回头又看见了穿方格衫的人。他背手站着问我,面有笑意。上帝派他第三次来到我跟前。
说什么好呢?我“咳,咳,”咳嗽起来。我记得他是咳嗽走的。这人一愣,手捂胸口但没咳嗽。我接着咳嗽,因为真不知道怎样回答山东口音的“你干吗呢?”他转身走了,真走了,带点小跑,连头都不回了。原来咳嗽也算一种特异功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