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岐山路邮局取款。排队,排在我前面的姑娘汇款。她左手攥着钱,钱折叠攥在手里,露出一条红边。她一会儿把钱揣进牛仔裤兜,用手捂着,一会儿掏出来攥着。手攥着踏实,这是我在心里说的话,没告诉她。她忽然回头看我。看,是看你是不是偷钱的人。我在她目光之下,尽量做出非偷钱人的表情。我也不知道偷钱人该是怎样的表情。而从她表情看,我正是偷钱而且是偷她钱的人,因为她把钱从左手转移到右手,攥得更紧。我眼看远方,嘴里哼歌,哼的旋律是《阿里郎》。然而,你被认为是偷钱分子,哼什么歌,就算哼《东方红》都不能让人放松警惕。
这个姑娘办汇款手续,钱300元交给营业员。她回头看我,松一口气。我也松一口气。
她办完,该我办了。我递上取款单,取300元。营业员给300元,钱皱巴巴、汗津津的。
我拿钱刚要走,姑娘问营业员:你怎么把我的钱给他了?
营业员和我都被问愣了。
营业员说:这不是你的钱。你的钱已经汇过去了。
姑娘说:我明明看你把钱给他了。
她脸涨红,把钱从我手里抢过去,说:每张钱上我都做记号了。你看,这个、这个,这个,三个铅笔画的五角星,你还不承认这是我的钱。
营业员无奈,闭目想了想,说:这是电子汇款。我一点鼠标,钱就过去了。已经到你汇款的地址:朝阳县西牛波罗村二组王金才名下了。邮递员把汇款单送给王金才,王金才拿单子在乡邮政所就把钱取出来了。
姑娘举着已经是我的三百元钱,问:是这三百元吗?
营业员:不是。
姑娘:不是?那你把谁的钱汇去了?我们家不要别人的钱!我们汇自己的钱。
营业员:哎呀!怎么跟你说呢?钱是个概念。怎么才能跟你说明白呢?
姑娘:钱就是钱,怎么能是概念?你领工资能领概念吗?
营业员被问住了。
姑娘说:这钱我不汇了。她把钱揣进牛仔裤兜里,往外走。
营业员站起来,哎、哎!钱是他的,把钱给人家……
我拦住她——不管怎么说——这钱是我的。我不是吝啬的人,但这钱是我的。
姑娘说:大叔,他(指营业员)刚才一派胡言。你说说这个理,我的钱,他不给汇走,私自留下,又给你了。你俩是不是一伙儿的?
这件事牵涉到货币的流通性以及汇兑性,说不明白。我说:姑娘,你上商场买一台电视,花两千元。你把钱给收银台的收款员了,对不?
姑娘点头:对。
我接着说:你交完钱把电视拉走了。你那二千元钱到了收款员手里之后,又上哪儿去了?
姑娘:不知道。
我说:对!你手里有了一台电视,就可以不管你交的钱了。一样,你把钱交给邮局营业员之后,你手里有一张收据。如果对方收不到款,你拿这张收据找他,对不?
姑娘:对。
我告诉她:所以,这钱是我的。
姑娘惊讶:什么?
我说:我的话省略得太多了。这么说吧,你拿了收据就不用管你的钱了;这钱跟你交给商场的钱是一样的。
姑娘不作声。
我跟营业员说:你另外再找三百元给我吧。
营业员:我没钱,就这三百元。
我说:这钱我不取了,我明天来。姑娘,你把钱交给营业员。营业员,你务必把姑娘这三百元钱汇到指定地方,行不?
姑娘和营业员都同意,营业员大笑。
我走出邮局。不一会儿,姑娘追上来。她说:大叔,我觉得你是好人,跟他不是一伙儿的。
我说:姑娘,你冤枉人了。不说了,你放心走吧。
再解释我也迷糊了。
姑娘:大叔,你别生气。这点钱在你们城里不算啥,可我们挣得不容易。我在小饭店打工,早上五点起来买菜,接着摘菜、洗菜、切菜、和面、包饺子,晚上十二点上床睡觉,手脚都是肿的。老板娘说打就打,说骂就骂。讲好每月给六百元钱,找个理由就扣,到手不足四百元。平时连矿泉水都舍不得买。我爸病了,给他汇三百元,想多汇也没有……
这姑娘双手粗糙红肿,眉心出了皱纹,刚强的眼神仿佛看到了病床上的父亲。
我能说什么呢?我说:你的钱一定能汇到你爸手里,一定的。
姑娘朝我鞠一躬:大叔,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