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饥饿是所有人的耻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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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土耳其二流子

我在斯图加特生活过一个月,这是南部德国最富庶的城市。我住在山上,那里到处是苍莽如古代的森林,下山只有一趟车——92路公交车。

乘坐德国公共交通工具出行比较奥妙,说复杂也可以。比如,乘公交车分为月票、年票和区票。我用德国方面发的生活费买了月票,60欧元坐一个月,不限次数。

我没怎么进城,每天只在森林里逛。有一天,翻译对我说,你买了月票不坐车不划算。你的月票每天核20欧元,如果每天进城少于两次,就提高了单位成本。从这里买单票进城,往返10欧元。

我不会算账,但比较吝啬,听他这么一说,觉得是应该进城,越坐车越合算。可是,我不懂德语、英语(懂波兰语、匈牙利语也凑合,但德国人几乎没人懂汉语),进城干什么呢?

翻译说,你随便逛嘛。

我减少了去森林跑步的次数,每天进两次城,心想赚了赚了。

我去黑格尔和席勒的故居装模作样参观了一下。不懂德文,什么也弄不明白,只觉得黑格尔的帽子很怪,黑大绒掐褶,如厨娘看戏戴的帽子。参观完一两个景点,回山上,下午再坐公交车出来。人就是这样被异化的,脑子被钱或者说成本核算的理论统治了。

有一天,我上午参观植物园,回山上喝点小米粥,睡一觉;下午又到市里转一圈,再回山上休息,晚七点第三次溜进城里。晚上进城需要搞清楚92路公交车的收车时间。我在山上仔细查看站牌子,阿拉伯数字的时间表写道:6:00~11:00.我晚上11:00前搭上车就可以回山上了。

斯图加特的治安环境好。在新闻自由的国家,打开当地报纸就知其烧杀抢掠,不必懂外文,图片会告诉你一切。斯图加特的报纸很不幸,几乎没有新闻得以存活的负面消息。他们的报纸绝望地刊登世界各地的灾难消息以及柏林等地的犯罪案件,本地无新闻。话虽如此,一个不懂外语的外国人还是不敢在陌生的城市漫游,还是害怕。

斯图加特经常下雨。我去的时间是六月,城市里到处覆盖着森林。在此我使用“森”这个词的意思是:即使城市中心地带也长满胸径超过50厘米的大树,松鼠、野鸭到处乱跑,鸽子在地下三层的地铁站散步。在林区生活过的人都知道,这样的地方夏天总在下雨。森林像一个蒸锅,叶面把水分蒸发到天空,低垂的云层接不住这么多水,“啪唧”——雨水倾泻下来。六、七月份,斯图加特的雨,一天下几次到十几次,一次下十来分钟。马路上艳阳高照,森林里仍然寒气袭人。这里的人,随身常带一把伞。斯图加特无论如何称不上是一个城市,它是被森林切割并包围的一些街道,一些居住点和一些工厂和学校。宝马、大众、博仕都在这里。斯图加特街道、火车站、博物馆之建造与美化均由这几个企业承担。

如果傍晚无雨,餐馆会把无穷多的白色餐桌椅和白遮阳伞拿到露天。餐客手执一杯啤酒——洁白的餐桌布上没有菜,只有一杯酒——看落日与天气,看时光怎样一点点消失。我奇怪这些门面很小的餐馆里竟装着这么多的餐桌椅,好像每个餐馆只是餐桌椅的仓库。多数德国人喜欢在室外用餐,灯红酒绿的包房是中国人的所爱。

我不喝酒,只东溜西逛,尤爱看二流子。二流子分两种,老二流子攒集于地铁站与桥洞子,年轻二流子喜在草地上打滚。“二流子”是方便的称谓,我不知怎样称谓他们。他们是无职业者,但并非无业可就。在德国,为民众创造就业机会是政府的第一项工作,否则就要垮台。这些人只是不喜欢政府提供的工作而已,他们不是穷人。失业人员在德国每月享受500欧元的低保,免税,约合4800元人民币。按世界银行与国际货币组织划定的标准,他们都不穷。这些人也许是无家可归者(老年人)、有家不归者(年轻人)。我所说的“二流子”,指他们身上所具有的四海为家的不羁气质,这在有工作的严谨的德国人脸上根本见不到。他们的衣服多日未洗,被雨浇过,这是指老年人。年轻的二流子衣着暴露,剃光头或莫希干头,光膀子露出一身真皮更是他们的特征。他们男女混杂,常带一条比他们更整洁的狗,草地就是他们的家园。

我在斯图加特的夜色里逛了皇帝大街,逛了几家商店,在运动自行车商店待了一个小时,听一位流浪艺人用手风琴拉巴赫与维瓦尔弟的协奏曲(无谱)。在国内,手风琴技艺到达这种境地,可获中央乐团首席。后来这人被警察带上警车,他没有失业证,违法乞讨。

等到我返回92路公交车站时,眼前开过的一辆又一辆大奔驰公交车都不是92路。我用哑语请教德国人,他们很乐于帮助别人,但帮助的语种是德、英之语,我仍然迷惘。终于,我盼来了一个中国人。斯图加特的中国人少,多数是大学生,很少有像我这样半夜闲逛的人。

这个人叫张童(音译),小伙子。他说92路已收车了,6:00~11:00指的是学生放假的时刻表。完了,我回不去了。斯图加特没有出租车这一说,招出租车要提前一个星期预约。我没有信用卡,身上的钱不足以住旅店,不知道怎样度过这个夜晚。草地上全是露水,长椅已被二流子占用了。这里的火车站直接上车,没有候车室。

张童看出了我的心思,说领我去一个地方过夜。他带我上了地铁车厢,当时是晚上10:40分。坐下,张童脸上浮出胜利的笑容。他说,再过20分钟,地铁就收车了。车进库,咱俩在车上住一宿。

我一想,也行。地铁到达终点后,所有旅客自动下车。司机把车退回库里,车厢就是我们的天下。北京的歌德学院总院长阿克曼——我的德国之行的派遣人——希望我在德国搞出点冒险名堂,这就开始吧。

车到终点站——火焰街,我和张童躺在后椅上,车厢已空空荡荡。列车缓缓驶入库,进入地铁的家,停稳,熄灯,司机下车了。

张童从背包里取出一个大碗粗的绿蜡烛,看来他早有准备。接着,又取出两罐啤酒、六片面包和四片火腿肠。他说这是咱俩的晚餐,你要付我6欧元。我不喝酒,付了他4欧元。在西方,钱财一定要分得清爽。张童的收费很公平,不贵。

张童说,他是北京人,在斯图加特大学学通信技术。父母离异,他断了学费而辍学,又不愿打工,成了流浪汉。他觉得挺替中国人丢脸。我说选择生活方式是个人的自由,跟国家没关系。

说话间,有人拍门。张童说可能是警察,熄了蜡烛。门被打开,脚步噼呖叭拉,上来许多人。我蹲在车椅后面,心想用不着上来这么多警察抓我们啊?电筒晃动,他们和张童说德语。

蜡烛重新亮了,我面前出现七八个阿拉伯面孔的人,个头不高,黑发黑连鬓胡子,右臂戴红袖标。他们让我们站起来,我以为搜身,却是和我们拥抱。在叽哩呱啦的对话中,张童见缝插针为我同声翻译。

张童说,他们是土耳其马列主义工人党海外支部的成员,见到中国兄弟很高兴。他们的书记——这个眉毛浓黑的人名字叫辛迪。

张童翻译——辛迪说,眼下的金融危机敲响了资本主义最后的丧钟,马克思和列宁的预言终于要实现了,资本主义将在三个月之后变成历史尘埃。

辛迪握着我的手说,中国同志,中国为什么要拿出400亿人民币救市?这是给垂死的资本主义打了强心剂,便宜了西方国家,这是为什么?他表情苦恼。

我说我啥也不知道,我只是个业余跑步爱好者。

不对,辛迪推我一巴掌,实现共产主义是全人类共同的事业,你怎能漠不关心呢?

我说你们要是实现了,我跟着沾光。

辛迪邀请我加入土耳其马列主义工人党,说按个手印就够了。

我说我不加入政治组织。

事实上,辛迪指我的脸,你已经堕落成为资本家的走狗。

是的,我回答,我的机票和生活费就是资本家的代表——德意志银行和博仕总部赞助的,我很羞愧。

为了洗清自己灵魂的不洁,你跟我们一起喊口号吧。辛迪把一句拗口的口号喊了很多遍,我振臂学了许多遍也没学会。张童学得也不像。这是一句土耳其语:资本主义一定会灭亡。

喊完口号,他们下车了,把我已经付费的面包和水也带走了。张童说,他们是土耳其二流子。德国有许多土耳其人,别惹他们。张童送我两片面包,没收费。

我们睡了一觉,第二天,地铁启动,把我们拉到月台上。和张童分手,我接着游览斯图加特市容,让我的资本主义月票有所增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