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到王志杰病重的消息后十分吃惊,就好像听说一只矫健的豹、或者一辆披荆斩棘的拖拉机病了。病了,差不多谁都会有这种情况。但我听说志杰躺在北京医院的床上,话语不多,走路也需要别人搀扶的时候,心里就十分难过。
志杰是这样一种人,你很难孤立地想起他。就是说,当说到“志杰”的时候,必然带着一些场景、一些欢乐、一些友情。你无法单独描述他的聪明、真率与洒脱。那么多跟志杰有关的故事包围着我们。我甚至在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都感觉他正站在边上看,露出微笑,然后说出一句使人开怀的妙语。犹如走进红日公司在京东宾馆平房那个宽大的走廊里,墙上挂着19世纪欧洲的带玻璃罩的街灯,志杰左手咖啡,右手绿茶,魁梧地坐在“酒吧”一厢,纵谈辽沈战役中四野五纵的作战部署……
志杰像风,像直射而来的阳光,用他明朗直捷的生活态度感染着别人。他没有忧愁,又仿佛认定谁都不应该有忧愁,用幽默的推土机掩埋着自己和别人的阴郁。所以,跟他在一起,即使满怀心事,也会获得暂时的轻松。甚至问自己:当忧愁到来的时刻,不是也可以忘记忧愁吗?在生活中,我们命里注定要肩扛自己所有的困难,但是跟志杰在一起,至少会感到生活无论多么滞重,它都是可爱的、有趣的,比挣扎更有意义的是人的生机。当王志杰的真率达到登峰造极的时刻——譬如置生意于脑后,醉心于军事史、车、与朋友倾谈的时刻,不由得想起陶行知说过的那句话:“千做万做要做真人。”这是人生的至高境界,志杰早已穿行其间了。同时我们也会反躬自问:如果所有的人生乐趣都被日复一日的劳作挤跑了,这种劳作又有什么意义呢?
后来,我听到朋友们对志杰在病床上的表现很惊讶。那时他沉病不起,却平静,也淡漠,但没有痛心疾首与惊惶失措,也没有企盼奇迹到来的可怜。如同那些有尊严的动物,它们在临终前平静地走进密林深处,像老虎、大象和猎豹。这又是志杰的作风:当生命失去了龙腾虎跃的姿态,离开了创造与享受之后,不妨抛弃它,像抛弃一件身外之物。
然而志杰以智者的洒脱从这个世界上翩然而去的时候,却把悲伤留给了我们。我在昨天早上接到路毅的电话之后,一整天中,无论做什么,脑子里都有声音在跟志杰对话,志杰也在不停地和我说话。后来,“黑豹”乐队那首歌在心底萦回:
过去的往事回到眼前,
我的脑海里都是你的笑……
志杰太年轻了,只有36岁。这是我们悲伤的主要理由。虽然这一切对他已经没有意义了,但我们在余下的生活中却需要志杰。他去世两日了,我还想向他描述一下窗外的晴空,麻雀在雪地啄食,还有我听到的一些新的笑话。我觉得生活中所有的美与幽默仍然有志杰的一份。
我说过无法孤立地想到志杰,他的身影总是与朋友们重叠在一起。江滨的豪迈、华波的空灵、路毅的睿智、小钢的善良、建民的侠义、周成的勤恳,还有毛毛、米佳、文文。像电影一样,这么多亲切的脸庞浮现在友谊的海洋上,和王志杰的名字牵在一起。志杰,我们都爱你,我们也试图把悲伤从你母亲、妹妹和王文花那里分担出一些。我们相信你也在想念我们。像那首歌中唱的:
你现在好吗?和谁在一起?
离开了我们,会不会感到孤单?
然而,这种询问对志杰仍然是不必要的。无论他去了哪里,都像风一样吹散阴郁,穿窗而过的阳光洒在每个人的脸上,在他周围,会爆响一阵又一阵的笑声,仿佛就在昨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