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泰山《重复斗姥宫增修记碑》说起
田承军 马建飞
民国五年(1916)6月6日,一代枭雄袁世凯在众叛亲离、举国声讨声中离世,黎元洪继任大总统,段祺瑞为内阁总理。段以北洋正统派首领自居,掌握军政大权,与黎元洪分庭抗礼,黎、段意见不合,时有冲突,史称“府院之争”。在段祺瑞的挤压下,黎元洪迫不得已召张勋入京调解。民国六年6月,张勋率三千兵马入京,他调解“府院之争”是名,实则利用这一良机,实现他复辟清王朝的美梦。张勋进京后解散国会,赶走黎元洪。经过秘密谋划后,7月1日凌晨,他穿纱袍马褂,戴红顶花翎,率康有为、王士珍等50余人入宫觐见溥仪,将当年改为宣统九年,溥仪第二次登基,这年为丁巳年,史称“丁巳复辟”,亦称“张勋复辟”。张勋此举引起各地军阀的强烈不满和全国人民的一致反对,段祺瑞于天津近郊马厂通电宣布讨伐张勋,成立讨逆军总司令部。12日,讨逆军进入北京,张勋的辫子军兵寡失败。张勋逃到东交民巷荷兰公使馆内,溥仪下诏退位,历时12天的张勋兵变、溥仪复辟的闹剧至此收场。虽然复辟只持续了短短的12天,但张勋、康有为等复辟分子们却为此准备了很长时间,泰山上的一座祠观———斗母宫就是他们曾经商议复辟的场所。尤值一提的是,借当时的一次修建工程,他们还在工程碑记中吐露了复辟的心声。
斗母宫位于泰山龙泉峰下,古称“龙泉观”,是泰山最古老的道观之一。明代嘉靖二十一年(1542)封藩济南的德王府重建,清康熙十二年(1673) 重修和拓建。因里面供奉北斗众星之母,故称之为“斗母宫”,又名“斗姥宫”。到清代光绪年间,宫宇辉煌,尼僧众多,陈设豪奢,香火极盛,刘鹗在他的小说《老残游记续集》中曾生动地描写了这里尼姑的生活及风流轶事。该处距离山门较近,景色绝佳,游人至此,听泉观瀑,品茗赏月,醉心涤虑,流连忘返。
民国元年(1911),在法霖主持下,斗母宫进行了大规模的修建、扩建工程,历时三年,工程结束后,清逸老人撰写了《重复斗姥宫增修记》。碑文如下:传云,天欲兴之,谁能废之。此言兴废有数,非人力所能为耳。然吾观兴废之原,实在人而不在数。斗姥宫者,泰山中麓之名刹也,始为龙泉观,嗣改今名,创自何时,其详不可考。自前清高宗纯皇帝奉孝宪太后东巡,而斗姥宫始盛。其时比丘心海,募化集资重修,于是增配殿,建钟楼,而刊山奠石,广厦崇窿。心海没而斗姥宫一衰。厥后有本三、绪魁者,通文字,善酬对。
凡游山妇女,宦室瀛眷,皆入庙作休息地,而冠盖之往来,亦慕名而詹礼焉。
香火之盛,为群庙冠,钟声佛号,日夕无虚,而斗姥宫再盛。丁丑,予初游此,其时本三独在,而比丘诸弟子有昌福、昌宝、法霖、法莲、能松、仁简诸人,相继而起,又二十年,而不坠其遗绪。未几,而星流云散,香火微焉,而斗姥宫再衰。其后,有邑宰以误听逐比丘,易道众,复名曰龙泉观,游者皆过门不入,不独纱橱宝幔蛛网成尘,即斗姥宫之名亦灭没而不知。呜呼,衰亦甚矣。法霖感庙貌之倾颓,悯佛法之沦替,乃锐然以修复自任。陈于邑宰,邑宰感其诚,为复旧名,仍令住持其中。法霖乃清修梵行,俭衣菲食,募资于远近诸善士,重加修葺。倾者植之,朽者易之,漫漶者藻绘之,黝黯者丹閕之,阅三年而告成。一时轮焉奂焉,庄严宝相,顿复旧观,香火日盛,此岂非得人之效哉!夫得人之效,又岂独庙为然欤!县得人而邑政以平,府得人而郡治以成,宰相得人而天下以宁,虽一世以至万世可耳,又何至有迁鼎改玉之事哉!法霖以工竣求记于予,因感盛衰之易势,而兴废之在人,遂本此意以为记。乃为铭曰:毋畏蹶,勇以鼓。毋虑阙,力以补。其人存,其事举。汇万缘,永千古。
民国三年甲寅秋八月初十日,清逸老人撰并书,住持法霖率能庆、仁盛敬立衍圣公孔令贻陆军上将、武卫前军军统、长江巡阅使张勋
(以下题名略)
碑阴有前清文华殿大学士陆润庠、前清安徽巡抚陈宝琛、泰武将军靳云鹏等人的题名。碑文开篇即表明主旨,“传云,天欲兴之,谁能废之。此言兴废有数,非人力所能为耳。然吾观兴废之原,实在人而不在数”,然后写心海、本三、绪魁、法霖等历任主持在斗母宫数次转衰而盛的历史上所起的巨大作用,接着话锋一转,从祠庙的兴衰说到国家的兴亡,“夫得人之效,又岂独庙为然欤!县得人而邑政以平,府得人而郡治以成,宰相得人而天下以宁,虽一世以至万世可耳,又何至有迁鼎改玉之事哉”。“迁鼎改玉”是改朝换代之意,此处就将“人” 与国家的治乱和兴亡联系起来。在民国三年的时间背景下,在有张勋、陆润庠、陈宝琛等顽固复辟派题名的碑文中出现“迁鼎改玉”等字眼,绝非偶然或随便言之,而是寓有深远的政治涵义,他们指的就是清王朝的垮台和民国之肇建,言外之意是说大清朝的灭亡主要是“不得人” 之故,是因为没有鞠躬尽瘁、尽忠报国的良臣。最后,张勋们以兴复清王朝的栋梁之臣自期,“乃为铭曰:毋畏蹶,勇以鼓。毋虑阙,力以补。其人存,其事举。汇万缘,永千古”,表达了人存事举、舍我其谁的壮志豪情,不啻为他们兴复清室的政治宣言。
再来认识一下题名中的人物。列第一位的是衍圣公孔令贻。孔令贻(1872~1919),字谷孙,号燕庭,孔子第七十六代嫡孙,光绪三年(1877) 袭衍圣公。作为孔子的直系后裔,孔令贻责无旁贷地承担起王道和帝制忠实捍卫者的角色。民国初年,地方上拟推举其为国会议员,他为表示对清室的忠心,坚辞不就。1915年,袁世凯阴谋复辟帝制,他积极参与“筹安会” 活动,被推选为“名誉理事”,并任教育界请愿团理事长,代表教育界劝袁称帝。洪宪帝制失败后,康有为提出“孔教为中国之基础”,孔令贻立即发出“请定孔教为国教”的通电积极响应。由于在清室复辟上志同道合,他还与张勋结为异姓兄弟。1917年7月,张勋拥戴废帝溥仪复辟,他发贺电称“日月重光”、“普天同庆”,并准备在曲阜为张勋建“生祠”,还撰写了“生祠启”,后因复辟失败而作罢。辛亥革命后,围绕在溥仪周围的复辟集团大力宣传封建纲常,宣扬封建专制主义的伦理观念,并发起了尊孔活动,以尊孔为复辟开道,宣扬“正统”
和“王道”,妄图以孔子思想唤起人们对于逝去的封建王朝的回忆与留恋。在这一活动中,被称为“天下第一家”、与封建王朝相始终的孔子世家正是复辟势力可利用的最好的一张牌,这大概就是张勋们将圣裔孔令贻列于首位的真实意图。
列于第二位的是丁巳复辟的主角张勋。他是江西奉新人,生于咸丰四年(1854),光绪二十一年(1895)投靠袁世凯任管带,后任副将、总兵等职,1911年升为江南提督。武昌起义时,张勋镇守南京,顽抗起义军,战败后退守徐州。清王朝垮台后,为表示对清廷的矢志不渝,他本人及所部均留发辫,人称“辫帅”,所部称“辫子军”。
他对宣统的退位并不甘心,但意识到“弃兵权,安所借手规匡,复伸其志”,因此便无可奈何地暂时依附袁世凯,借以保存实力以窥伺复辟时机。此后,他利用督军、巡阅使等民国政府地方大员的合法身份,逐步建立起一支二万多人的辫子军,还通过外国洋行购买了大批军火。他的辫子军拥有大炮二百门、机关枪四百余架,在当时算是战斗力较强的部队。由于一方面念念不忘清室,一方面又掌握一支装备比较齐全的武装,张勋自然受到各种复辟势力的重视。1916年袁死后,他在徐州成立北洋七省同盟,不久任安徽督军,扩充至十三省同盟,俨然成为清王朝复辟集团的盟主。他既同山东、东北一带以善耆、溥伟为代表的旧王公贵族密通音信,也和长江流域中下游以胡思敬、刘廷琛等为代表的清廷遗老保持频繁接触,又和冯国璋、徐世昌等军阀、官僚暗订复辟盟约。经过五、六年的精心筹备,他终于充当了1917年复辟闹剧的主角。
陆润庠(1841~1915),江苏元和(今苏州) 人,同治十三年(1874) 状元,曾任山东学政、工部尚书、吏部尚书、内阁大学士等。溥仪开始读书时,隆裕皇太后指定他为进讲师傅,为首席帝师。宣统三年(1911)5月皇族内阁成立,授弼德院院长。
早在1912年2月12日颁发《退位诏书》时,陆润庠便深以未能以身殉清为耻。此后,他不愿做民国的官员而做遗老,继续享受逊清的俸禄。有一次,一些前清大臣们聚在一起议论身份问题时,他厉颜正色曰: “谈何身份?亡国大夫是也!” 由此足见他对清王朝的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