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逆泾河去崆峒,结识了许多朋友,姚学礼给我的印象最不潇洒,言语短缺,形象委琐,我甚至说过他有乞相,但我却第一个对他敬畏起来了。在我的经验里,这种人于官场上商行中终究不能发达,于文学则成就奇才或许大才。他总是不动声色地缩退人后,那一圈儿一圈儿的眼镜片子似乎不是为了校正近视而在于窥测对方,你害怕一站在了他的面前,这鬼狐狸就全知道了你的秘密。
登山日我们一起从南峰攀援,流了许多臭汗,也呼了许多小叫。崆峒是道教圣地,风光又在西北不可为二,秀色可餐,人自微醉,与姚学礼卧于一株孔雀柏下倏尔说山上古今,倏尔又谈文坛艺事,果然他见识精深,出语冷幽。我笑着说:山石有洞为崆峒,仙以崆峒而降居,你是洞石之人,你宜于诗其实诗正宜于你,相传山上有古钟,敲响而走不允回头,则人行千里声随千里,而今钟毁声寂,震远天下的却有诗啊!姚学礼木木地看着我,后在一块石上画着什么,终而无语。我弯身看了,写的是一句诗:“你孤独时,请念我的名字”,其时满山云聚云散,风忽起忽伏。
一晃五年过去,两地苍茫,与姚学礼再未相会,但却不断地读到他的诗作。诗量很大,诗质又高,但最惹我心热的还是他的那些爱情诗。
以常俗之见,爱情是皮囊俊俏者的物事,姚学礼作爱情诗,他能体验到什么呢?但姚学礼的爱情诗却写得深沉纯净,缠绵蕴藉,以至惊心动魄。风流人不一定就懂得爱情,风掠水皮,来也容易,去也容易,倏忽之间痕迹如涟漪,若有诗也只是轻巧浮艳。一个清贫之士,形状不整,却天生一个敏感多情的灵魂,不爱则已,爱则刻骨铭心,火一燃起来就必燃个灰烬。但他的勇敢是老虎式的却不是苍蝇式的,敏感得成了胆怯,终不是草丛中的蛇,而如白日里崖背上的蝙蝠了,黑色的双翼严严包裹了丑陋的躯体,倒悬着看一切。它永远是一种错过机会的遗憾,是一种当面羞怯后的自责,便只能深深地陷进幸福的单相思的渊谷里了。惆怅、失意、痛恨、更大的痴迷、神魂颠倒,而已达到了极致,放达超脱成一种博爱,进入讴歌纯清崇高的爱神的境界,这便是姚学礼的诗了。
这是真正的中国式的男人的爱情,这是历史文化的悲剧和阴柔性格的悲剧,这却是爱情诗的喜剧。这种心律使诗有了悠长的韵味,使每一个读者都会想到自己的经历,而永远变成人生的一袋干粮走向新的河岸。
求上为高的是山,测深为高的是峡,山头上有明艳的云,峡谷里有阴冷的水,但峡谷里的水比任何泉更活着往出流。崆峒青峰上有许多陨石,命运使它们在荒野中沉落,因为它们在补天时曾经太激动地发光发热,冷寂了却仍是孕璜的遗璞,重量是任何顽石所不能可比的。
“如果你能正视我我有关于美和你的歌声”
这是姚学礼的诗句,这也是崆峒山的钟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