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朋友--贾平凹写人散文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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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释画()

前言

冬天里画了许多画,热心着想出一本有图有文的书,但文写了六篇便兴尽,兴尽则无味,压在抽屉里让纸霉去。六月搬家,又翻出来,倒想起两件事,一是世上的艺术大而化之讲境界相通,但毕竟相互独立,文人作画,多在画面上写话,是画难以达意的可怜。二是一个人一生写多少文字有着定数,一旦写出,当不可糟蹋。

龙之弟

我属相为龙,又生在古历的二月,依了“二月二龙抬头”的谚语,大家都说我的命要好。我也慢慢地以龙人得意了。但研究了龙是马蛇鱼牛鹿鹰猪的形象综合物,而综合之物除了做图腾而威武外,蜥蜴、壁虎等皆为渺小可怜虫,便倒羡慕起了属相中真有其物的老虎了。

云从龙,风从虎。龙是天上的,它只神秘;虎是地上的,真正的有力量。

因为无端的干扰太多,影响着读书和写作,除了窄而霉的房子拥挤了老人和妻儿,我在外租借了两处小屋,平日三处跑动,有人就说我“狡兔三窟”了。我说:兔子弱小,兔子才有三窟啊,你见过老虎有固定住处吗,老虎走到哪儿,哪儿就是它的家!

民间的故事有“狐假虎威”之说,假虎威的岂止是狐呢,我这属龙的,就认作虎是龙之弟了。

鹰仅仅是一个符号。

那是一个夜晚,我在大街的十字路口等人,人是陌生的,又是女性,但我们总是搞错方位,不断地通过电话联系。我们都是在这个不大的城市生活了几十年,平日每一棵树都熟知身影,却偏偏在十字路口犯迷怔,简直是中了邪了!我望着头上的天,月亮是三分之二的圆,但一朵云倏忽飘过来,恰恰掩在月上,这时候有一个黑影从对面的楼台上蹿上了空中,是麻雀或是蝙蝠我不知道,而瞬间里我却认定它是一只鹰。鬼晓得哪儿来的这种感觉,我想起了写过《浮生六记》的沈三白,他是在蚊帐里吸香烟,烟缕袅袅,他说过那烟里飞动的蚊子是云里的鹤。鹰,这座城市里的鹰,今夜飞临在我的头顶,它在空中飞行了数圈,样子徐缓优美。

这一夜一定是有意义的。

人是出现了。我还在四处张望,一辆车疾快地向我驶来。在我的意识里,街上的车都是有了灵魂的,是狼虫虎豹所变,这辆车却分明是一匹马。马有长而密的鬃,有结实滚圆的臀和健拔的腿。这马不是本地的劣等马,它应该是从徐悲鸿的画里跑出来的,是大宛的,腿上生云,背上有翅,出汗香而为血。车在我面前戛然停住,车窗摇下去,陌生人冲着我微笑。月亮在这一刻里光华了,月亮在车里,我明白天上的月亮为什么有了云掩,古老的成语原来是有着形成的原因。

我们就那么站在路边,相互交代着事情,匆匆分别了。原本是一位叫欣的朋友委托的一宗小事,我们的会见却如此周折,我却庄重地行事,似乎欣是个上帝,这样的相见是上百年的安排,一个地球上的人等待着另一个星球上的使者。车在夜色里消失了,它真的会永远消失了吗?我伫立在微寒的风里,觉得几分残酷。惆惆怅怅地回来,睡是无法睡的,便在清洁的纸上作画,我先画着了那只鹰,再要画一匹大宛马的,但马立起来成了一个女人。我想,我们是会再见面的,因为我的志向豪华,我的远行里不能没有鹰和马。

于是,这个古老的城市将演绎着一段美丽的故事。

莲花和藕

莲花是藕的喜悦。

小时候我们乡里都穿家织布,又没有染坊,白布料就在塘中的污泥里沤,然后再用荆棘灰水煮,衣裤就一律的淡灰颜色。池塘里的水总是黑水,生出的鱼是黑脊梁,蜉蝣是黑腿,鳖就更黑得难看了,如果缩着头不动,像厕所里的石头。娘说鬼是黑的,我每每傍晚坐在门首,望着塘面害怕:鬼的家一定住在那里。

但春天里塘里有了荷叶,秋天里开了莲花,莲花非常鲜艳;腊月里放了塘水挖泥,泥里的藕却又嫩又白。娘说:塘里只有莲藕白。上了学,课本上写着“出于污泥而不染”,指的就是莲藕。

腊月里若是不挖藕,谁也不知道污泥里有肥白的藕。

藕在污泥里守着它的白,于是莲开放了它的精神。

今天的我坐在书房,思考着形而下与形而上的哲学,也想起了世俗中的日子和世俗日子里的饮食男女……

菩提与凉花图

在中国的文坛上,我是著名的病人。几十年过去了,虽活得不痛快,但却总活着,而且是越活越见了精神。许多人都在询问我治病的良方,良方是有的,以前秘而不宣,现在可以悄声说:多帮助人。多帮助了人,心情愉快,慢性的病它慢慢地就好起来了。

己卯年的十月五日,有熟人向我提说了一位落难的朋友,正在生死攸关之际,落难者我以前仅见过一面,但未说话,甚至在听说了一些事体后还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现在处于难中,我就生恻隐之心了,立即提供了帮助。此事做完,非常快乐,遂画了此图。

我并不是佛教徒,但我好佛。一位教徒说,佛法是从来没有表示自己垄断真理,也从来没有说发现了什么新东西,在佛法之中,问题不是如何建立教条,而是如何运用心的科学,透过修行,完成个人的转化和对事物究竟本性的认识。他说得是好啊!

画完了此图,我向案桌上的石刻佛像焚香,感谢佛。

酸枣好个秋

虫子转化成了蝴蝶,种子转化成了大树,我们呢,一生都在做着自己的转化。

二十四年前,我在黄土高原的一个小山村里,见到了一位少女,她长得非常漂亮,又有一副清亮的嗓子,但家境贫寒,已经辍学了,跟着一位弹三弦的盲人卖唱。我记下了她的名字和家庭住址,返回省城后向某演出单位推荐。我推荐时的想法并不在意她将来能成为一个大的人才,我只是怜惜了一朵花在荒山沟里自开了又要自谢去。二十多年过去了,南方的歌坛上红火着一位歌手,她的形象在电视上、报纸上频频出现,我并不知道她就是我曾经推荐过的人,因为她改了名,如今珠光宝气的形象也难以使我联想到山村小女孩的模样。当她突然地和一个男人出现在我家门口的时候,谈及了当年的事,我为她而祝福了。她是怎样被人接到了省城,又如何没进入省城的演出单位而又去了南方,在南方怎样地被包装,怎样地被富豪婚娶,有着怎样的名车和别墅。她大略地向我叙述,我没有询问这其中的细节,脑海里却不停地闪现了黄土高原的那小山村。小山村的旁边是一条桃花水,村子里的女孩儿都纯真美丽。村口的土崖畔上到处是野枣丛,秋天里酸枣红得像繁星。

歌手拜访我的那天,是四月二日,我正好在起草着一部长篇的提纲。

自钓

当你爱上一个人的时候,其实你已经成了俘虏,欢乐如烛芯跳跃,蜡泪流尽,夜归复了更深沉的黑暗。一件古董,是秦代的或是唐朝的,辗转了无数的人到了我们手里,想想,我们几十年后就死了,古董又会落入谁家呢?与其向来客显示得意,我们收藏了这件古董,不如确切地说:古董更是在收藏了我们。昨晚上我又做了一个梦,渭河的水风波不兴,有人坐在一块石头上钓鱼。钓者是背着我的,我无法看清他的眉眼,但他差不多已经是坐了很久的时辰了,人没有动,钓竿也没有动。我立即知道他是姜太公。鬼晓得我怎么就认做他是姜太公呢,这么一想,梦却醒来了。梦里是不能思想的,一思想梦就醒的,这如人在算计着什么的时候,上帝肯定在发笑。早晨的阳光一派灿烂,把窗上整面的玻璃都染上了红色,我开始在纸上涂抹梦境,但我画出来的并不是姜太公,因为鱼钩一笔画下来竟落在了钓者的衣领上,同时我的脖子像蚊子叮了一下发痛。

这是很奇怪的事。

但是,我说了一句:这就好。

声音传到墙上,墙上正有一只白色的旱蜗牛爬动,爬动后的液痕闪闪发亮,我听见了蜗牛的叹息:是的,人在钓鱼的时候都是在钓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