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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王满堂

王满堂在土改的时候是个积极分子,地主李百发的老婆给他骚情,鬼狐狐的眼,王满堂就把她放倒在了石堰背后。王满堂想:操归操,斗还是要斗的;照常给李百发背绳索。狐女人再来与他亲嘴儿,就把他的舌尖咬下来。王满堂自此口齿不清。

这件事王满堂不愿揭发“阶级斗争”,狐女人也不便炫耀,王满堂当然还是积极分子。但损失了一些舌尖,王满堂不愿多说话;不说话又显得不好,就常常闭了眼,做瞌睡状应付场面。

王满堂一闭眼,别人吵什么都不反应,以为他瞌睡了。但是有了好吃的,不想叫醒他,他却立即睁了眼。王满堂好吃,一日三顿愿意是捞长面,辣子要汪,汤要宽,吃得满头缸气。

王满堂先当过组长,后又当过小队长,又后当大队长。王满堂当干部当油了,懂得方针政策,懂得做庄稼,上边领导很器重,群众也拥护。王满堂爱下地,爱跑腿,不愿开会,但共产党的会多,所以去公社开会或回来给社员开会,王满堂就让识得字的会计念报纸,他只吸烟。王满堂的烟瘾就是那时惯的。烟吸多了头又昏,王满堂就闭眼做瞌睡。一瞌睡常常还起鼾声,大家就不讨论了,开始说女人,王满堂睁眼说:“不要跑了题嘛!”有人说:“大队长你醒来了?”“我就没睡。”“没睡大队长知道讨论到哪儿啦?”王满堂说的却恰恰是刚才讨论到的内容。大家知道他真的没睡。

王满堂为了证实自己闭眼不是瞌睡的,凡是会上闭眼嘴上就叼根纸烟,烟能从嘴的两角移来移去。

烟移动的技法已经成熟,王满堂常常在移动时真的就瞌睡了,而烟燃到根,自动掉下来,竟不影响他的梦境。

因为这时期王满堂已经结婚。王满堂是迟婚,迟婚却娶了个很年轻的媳妇。王满堂每天早晨六时要起床,在大队部的广播室里讲一番时事、形势,安排一下生产,就得回去睡二遍觉。小媳妇偏习惯在这个时候要王满堂尽丈夫之责,常有人黎明去窗下喊着大队长问事,小媳妇在炕上就回应:“大、大、大队长不、不、不在哟,哟,哟……”节奏起伏,声颤音软。来人明白了,便说:“大队长忙,那我就走了。”

王满堂老喊腰疼,瞌睡真的是多了。

那年月各级领导常下乡检查,王满堂掌握了检查规律,让会计写长长的汇报材料,他拿着给领导念。王满堂识不得多少字,会计的材料字写得花哨,王满堂一急越发口齿含糊,到后来索性如鬼念经。领导也不记录了,说:“把材料给我,你个没舌头的王满堂!”王满堂瞥见领导的记录本上并没记他汇报的事,画了许多女人头,王满堂就把材料交上去。领导说:“满堂你应该去城里补补舌尖。”王满堂不补,王满堂庆幸他没有舌尖。但王满堂最害怕的是听领导指示,每个领导都要指示,每个领导的指示都差不多一样内容。冬天里领导就坐在火盆上的那边,王满堂坐了火盆的这边,王满堂静静地听着,放在膝盖上的手背溅着领导的唾沫星子,王满堂也不擦。王满堂看见领导的棉鞋太近炭火,已经一块烤黄、烤焦,王满堂不说,闭了眼。领导知道王满堂有闭眼的习惯,当然不介意,结果炭火烧透了鞋,伤到了皮肉,惊叫跳起,王满堂也睁了眼。赶忙舀水浇灭,忙乱半天,领导的指示没时间也没必要再进行了。王满堂接着是陪领导吃饭,这王满堂乐意,不管给领导吃人参燕窝,王满堂总是吃捞长面,辣子汪,汤宽,满头大缸冒气。

王满堂是好脾气,这年庄稼又丰收,大队是先进大队,王满堂是模范人物。

春节前县上开表彰会,上台戴红花、抱奖状的有王满堂,但王满堂头发胡子长得像茅草。县长说:“王满堂呀王满堂,你就这么个长毛贼上台披红戴花呀?!”王满堂便去理发店剃头。剃头的是个女人,王满堂头仰躺在椅子上能很近地看清她的睫毛,王满堂就想到自己家里的媳妇,媳妇也是这般个水花眼。王满堂心里很受活,还想说什么,女人用热毛巾捂了他的下巴和嘴,王满堂觉得自己太那个了,偏又想起老早的李百发的老婆,害怕眼前这个女人会用刀子割自己喉管,心一凉,赶忙把眼睛闭上。王满堂闭上眼睛,任女人的棉花一样的手摩弄脸面,王满堂竟真的睡着了。女人剃刮完头脸,并没叫醒王满堂,王满堂梦中又吃捞长面,响响地咂嘴唇。天黑了理发店要关门,女人在王满堂的椅背上敲得笃笃响,王满堂不好意思起来,才想起把下午的大会误了。

王满堂第一回得罪了领导;轻视政治,花是不能戴了,奖状也考虑停发。但后来领导冷静分析不发不好,又让人捎给了王满堂,王满堂的声誉从那时垮下来。

王满堂准备辞职,理由是干部越来越需要口才,而他王满堂没舌尖。辞职还未通过,文化大革命开始了,王满堂少不得上批斗会,要交代罪行。

王满堂夜里找到老会计,破例给老会计揣了一瓶酒,求给他写个认罪书。老会计能写各种材料,却不敢给他再写。王满堂说:“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不会供出你的!”认罪书写了,王满堂在批斗会上念时就念不下去,老会计的字仍是伸胳膊扬腿,王满堂习惯了,歪了头叫老会计:“你这是个啥字?”结果群众激怒,王满堂被揪到一条高凳上跪了,动不敢动,老会计也被拉出来作陪斗。

王满堂开始了无休止的游行示众,有一次被集中到县城去,与所有的牛鬼蛇神坐卡车游街。王满堂在乡间的土路上坐惯了拖拉机,而卡车在水泥铺就的城街上,王满堂觉得平稳得很。车厢的四围站满了牛鬼蛇神,一律要求脑袋垂下,王满堂正好又闭了眼睛瞌睡。王满堂瞌睡起鼾声,满街激愤的群众在呼口号,没有听见,站在王满堂旁边的牛鬼蛇神听着,吓得面如土色,用腿轻踢王满堂,王满堂就是不醒。整个城街游尽了,卡车返回到出发点,猛地刹住,王满堂醒了。王满堂抬头看看天,疑惑地说:“太阳都偏西了?怎么还不游呀?”身边的说:“都游完了,你只图瞌睡哩。”这话让车下的造反派听着了,一人上来扇他耳光,骂王满堂游行还瞌睡?一人倒劝阻了,说:“算了,这王满堂狗日的有闭眼的毛病,世上哪有游街瞌睡的人?!”王满堂心里很得意。王满堂真盼望每天能来县城游街,但游过这一次就再没游过。

武斗开始后,不再批斗牛鬼蛇神,牛鬼蛇神只集中在黄土坡上修梯田。王满堂毕竟当过大队长,王满堂还是当牛鬼蛇神的头。牛鬼蛇神里有李百发,还有李百发的老婆,他们心里还怯王满堂,不敢让王满堂干最累最脏的活。歇息时,王满堂就偷眼看李百发的老婆,李百发的老婆老得没了狐相,眼红得像烂桃,解了怀捉虱哩。王满堂想不来当年怎么就热粘了她,石堰背后的地多潮,把他铺在身下的棉袄都弄脏了。王满堂不忍看他们,就闭了眼。王满堂一闭了眼,牛鬼蛇神们就以为他睡着了,他们盼望王满堂睡得熟,歇起来劳动也不叫醒他。王满堂也装睡不醒,他知道这些人见他长睡必会很快收了工的,果然不久就全偷跑了。王满堂听他们走了,睁眼笑了,再一笑,说:“我王满堂念及你们七老八十的故意让你们走,狗日的走时竟不说叫我一声的话,真个是阶级敌人!”翻起身,自己把最累最脏的活都干了。

运动终于熬到头,王满堂没有辞掉大队长。王满堂照旧得开会,开会就闭眼,但现在是实实在在瞌睡了。年轻的媳妇已经不年轻,黎明时王满堂不尽那份责,也不早起去广播室里喊喇叭,却瞌睡睡不够。王满堂自小不爱戏,却会唱一句《寒窑》:“十八年老了我王宝钏。”

这一年,雨水多得屋檐吊线,河里盛不下,扑闪扑闪要决堤,王满堂几天几夜提着锣吆喝在岸上。第四天里,一段堤还是出了险情,王满堂是第一个下的水,砸木桩,堆沙袋。总算忙毕了,大家都撤出来到岸上喝烧酒,喝了又用酒擦肚子,擦生殖器,王满堂却一人趴在那沙袋上闭了眼。有人喊:“大队长,你不来擦擦,把那东西冻得缩回去了,看你老婆凶你不?!”王满堂不理,还是闭眼在沙袋上。有人便又说:“甭叫了,他有瞌睡的毛病让他睡去,等会儿送来捞长面,看他醒不醒?!”

送饭的妇女来了,果然是捞长面,但王满堂还是睡在那里。大家哄笑着去拉王满堂,说大队长你又作啥怪,却发现王满堂早已死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