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
如果要做旅行家,什么茶饭皆能下咽,什么店铺皆能睡卧,又不怕蛇,不怕狼,有冒险的勇敢,可望沿丹江往东南,走四天,去看一处不规不则的堡子,了解堡子里一些不伦不类的人物,那趣味儿绝不会比游览任何名山胜地来得平淡。
《旅行指南》上常写:某某地“美丽富饶”。其实这是骗局,虽然动机良善可人。这一路的经验是,该词儿不能连缀在一起:美丽的地方,并不如何富饶,富饶的地方,又不见得怎么美丽,而美丽和富饶皆见之平平的,倒是最普遍的也是最真实可信的。这堡子的情形便是如此。
之所以称作堡不称作村,是因早年这一带土匪多,为避祸乱,孤零零雄踞在江边的土疙瘩塬上。人事沧桑,古堡围墙早就废了,堡门洞边的荒草里仅留有一碑,字迹斑驳。暮色里夕阳照着,看得清是“万夫莫开”四字。居家为二百余户,皆秦地祖籍,众宗广族却遗憾没有一个寺庙祠堂。虽然仍有一条街,商业经营乏于传统,故不逢集,一早一晚安安静静,倘有狗吠,则声巨如豹。堡子后是贯通东西的官道,现改作由省城去县城的公路,车辆有时在此停留,有时又不停留,权力完全由司机的一时兴致决定。
路北半里为虎山,无虎,石头巉巉。石头又不是能燃烧的煤,所生梢林全砍了做炭作柴,连树根也刨出来劈了,在冬天长夜里的火塘中燃烧。生生死死枯枯荣荣的是一种黄麦菅的草,窝藏野兔,飞溅蚂蚱,七月的黄昏孩子们去捕捉,狼常会支着身坐在某一处,样子极尽温柔,以为是狗,“哟,哟,哟”作唤狗的招呼,它就趋步而来;若立即看见那扫帚一般大的拖地长尾,喊一声“是狼!”这野兽一经识破,即撒腿逃去。
丹江依堡子南壁下哗哗地流,说来似乎荒唐,守着江,吃水却很艰难。挑水要从堡门洞处直下三百七十二个台阶,再走半里地的河滩。故一到落雨季节,家家屋檐下要摆木桶、瓷盆,叮叮当当,沉淀了清的人喝,浊的喂牛。于是这二年兴起打井,至少十丈深,多则三十丈。有井的人家辘轳扭扭搅动,没井的人家听着心里就空空的慌。
有井的都是富裕户。富裕的都是手艺人家,或者木匠,或者石匠。本来人和人差异是不大的,所以他们说不上是聪慧,也不能说是蠢笨,一切见之平平的堡子既没有得天独厚的条件发展经济,又没有财源茂盛通达四海的副业可做,身怀薄艺倒是个发家致富之道。打井,成了新兴的手艺人阶层的标志,是利市,是显富,是一项伟大的事业。
打井的李正由此应运,数年光景,竟成就了专有的手艺,为别人的富裕劳作而带来了自己的富裕,井把式日渐口大气粗,视自己的手艺如命符。又曾几何,故作高深,弥布神秘,宣布水井三不打:不请阴阳先生察看方位者不打;不是黄道吉日不打;茶饭不好、工钱低贱、小瞧打井把式的不打。俨然是受命于天,降恩泽世的真人一般神圣。
堡子里的人没有不对他热羡的,眼见着他打井如挖金窖:好多父母提了四色重礼,领着孩子拜师为徒,这把式,却断然拒绝。
“这饭不是什么人都可吃的!”
“孩子是笨,下苦好。”
“这仅仅是下苦的事吗?”
把式说这话,拜师者就噎住了,再要乞求,把式就说一句“我家是有个五兴的”作结。五兴是把式的独子,现在还在上中学,那意思很明白,手艺是不外传的。
把式的女人看不惯把式这样不讲情面。男人可以在外一意孤行,女人则是屋里人,三百六十五天要和街坊邻居打交道,想得就周全,担心这家人缘会倒,每日用软言软语劝丈夫,也不同意五兴废了课业来“子袭父职”。劝说多了,把式就收了天狗做徒,但有言在先:只仅仅做下苦帮手,四六分钱,技术是不授的。
天狗是穷途末路之人,三十六岁,赚不来钱娶妻成家,拜人为师,自然言听计从。此角色白脸,发际高而额角饱满,平日无所事事,无人管束,就养兔逮兔、钓鱼、玩蚂蚱的嗜好,天生的不该是农民的长相和德行,偏就做了万事不如人的农民。
六月初六,不翻历书也是个好日子,师徒二人往堡子东头胡家打井。头天晚上,女人就点了一支蜡烛在中堂,蜡烛燃尽,突又绣出一个小小的烛花胎柄,心里兴奋,清早送师徒出门,却又放心不下叮咛一番,说话间,眼泪就扑簌簌流出来了。
天狗看见师娘落泪,心里就怦然作跳,默念这是一尊菩萨。三十六年来他虽是童男身子,什么事理心上却也知晓,明白这女人的眼泪一半为丈夫洒的,一半却是为他。师娘待他总是认作没有成人的人,一只小狗。他就圆满着师娘的看法,偏也就装出一脸混混沌沌天地不醒的憨相。
果然师娘说:“天狗,你是‘门槛年’呢……”
没事的,天狗说他腰里系有红裤带,百事无忌。“师傅是福人,跟了他天地神鬼不撞的。”
在胡家,师徒坐在土漆染过的八仙桌边,主人立即捧上茗茶,两人适意品尝,院子里的气氛就庄严起来。一位着黄袍的阴阳师,头戴纸帽,手端罗盘,双脚并着蹦跳,样子十分滑稽。天狗想笑,看师傅却一脸正经,笑声就化作痰咯出来。阴阳师定了方位,便口噙清水,噗地喷上柳叶刀刃,闭目念起“敕水咒”来。咒很长,主人在咒语的声乐里洒奠土地神位,师傅就直着身子过去,阴阳师问:“有水没?”师傅答:“有了水。”再问一句:“什么水?”再答一句:“长江水。”哐的一声,师傅的头在灰撒的十字线上挖出一坑。天狗寻思,堡子就在江边,什么地方挖不出水?!心里直想笑。
以十字灰线画出直径二尺的圆圈,挖出半人深,这叫起井,不能大,不能小,圆中见手艺,由师傅完成,完成了,师傅跳上来在躺椅上平身,喝茶吸烟,天狗就下去按师傅的尺码掘进。天狗手脚长,收缩得弓弓的,握一柄小,活动的余地太小,成百成千次用力使,很不得劲,是一项窝囊的劳作。越往深去,人越失去自由,像是一只已吐完丝的蚕,慢慢要将自身裹住气绝做蛹。下深到三丈五丈,世界为之黑暗,点一盏煤油灯在井壁窝里,天狗的眼睛渐渐变成猫的眼睛,瞳孔扩大,发绿的光色,后来就全凭感觉活着。
洞上的院子里,许多四邻的人来看打井。把式交识的人广,就十分忙,忙着喝茶吃烟;忙着讲地里的粮食收得够吃,要感激风调雨顺,感激现今政府的现今政策;忙着论说水井的好处,哪个木匠的井是十五丈,哪个石匠的井是二十丈,滚珠轱辘,钢丝井绳;忙着和妇女说趣话,逗一位小妇人怀里的婴儿,夸道婴儿脸白目亮,博取小妇人的欢悦。总之,有天狗这个出苦力的徒弟,师傅的工作除去起井和收井的技术活外,井台上他是有极过剩的时间和热情来放纵得意的。
天狗在井洞做死囚的生活,耳朵失去用处,嘴巴失去了用处;为了不使自己变得麻木,脑子里便作各种虫鸣鸟叫的幻觉来享受。虫鸣给他唱着生命的歌,欢乐的歌,天狗才不感到寂寞和孤独。企望着师傅在井口唤他,上边的却并不体谅下边的,只是在井门忙着得意的营生,师傅待天狗不苟言笑,用得苦,天狗少不得骂师傅一句“魔王”。停下来歇歇,看头顶上是一个亮的圆片,太阳强烈的时分,光在激射,乍长乍短,有一柱直垂下来,细得像一根井绳。天狗看见许多细微的东西在那“绳”里活泼泼地飞。他真想抓着这“绳”也飞上去。天狗突然逮到了一种声音,就从地穴里叫道:
“五兴,五兴!”
五兴是从县城中学回来的。学校里要举办游泳比赛。这小子浮水好,却没有游泳裤衩,赶回来向爹讨要,打井的把式却将他骂了一顿,说耍水还穿什么裤子,真是会想着法子花钱!“念不进书就回来打井挣钱!”五兴在娘面前可以逞能,单单怕爹。当下不做声,蹲在一边嘤嘤地哭。
天狗的声沉沉地从井洞里出来,把式就吼了一声:“尿水子在流?!”自个儿下井去换徒弟,又嚷道井筒子不直。
天狗从井洞里出来,像一具四脚兽,一个丑八怪,一个从地狱里提审出的黑鬼。五兴一见他的样子,眼泪挂在腮上就笑了。
“五兴,你作什么哭,你是男子汉哩!”
“我爹不给我买裤衩,要我停学回来打井。”
“你爹是说气话呢。”
“爹说啥就是啥,他说过几次了。你给我爹说说,天狗哥。”
“叫我什么?我是你叔哩!”
五兴很别扭地叫了一声“天狗叔”。
大娃头满足地笑了。一抬头看见矮墙头的葫芦架上,跳上来一只绿翼蝈蝈,鼓动着触器嘶嘶地叫。一时旧瘾复发,蹑脚过去猛地捉了,给五兴玩去。把式的儿子也是顽皮伙里的领袖,抓逗蚂蚱、蝈蝈之类的班头,当下破涕为笑,回家向娘告老子的状去了。
师傅又爬出井,天狗又换下去。后来井口上就安了辘轳吊土。土是潮潮的,有着酸臭的汗味。天黑时分拉上一筐来,里面不是土,是天狗坐在筐里。一出来就闭了眼睛,大口吸着空气,赤赤的前胸陷进一个大坑,肋条历历可数。
一口井打过三天,师傅照样多在井上,而徒弟多在井下。师傅照样是忙,多了一层骂老婆和骂儿子的话。骂到难听处,胡家的媳妇说:“让儿子念书到底正事,韩玄子家两个儿子都写一笔好字,在县上干国家事哩。”把式说:“念书也和这打井一样,好事是好事,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干的,即使书念成了,有了国家事干,那三个月的工资倒没一个井钱多哩。”胡家媳妇说:“那是长远事呀!”把式再说:“有了手艺,还不是一辈子吃喝?!”说完就嘿嘿地笑,奚落那媳妇看不清当今社会的形势和堡子的实际。
胡家媳妇以和为贵,也不去论曲直是非,收拾好了井台,打出一桶清亮亮的水喝了半瓢,把一百二十元的工钱交给了李正。回转身看天狗,天狗却早走了。天狗听说五兴还没到学校去,就惦记着家里那几笼红脊背的蝈蝈,要拿给五兴显夸。
天狗的家门朝西,晚霞正照射在墙檐上。编织得玲珑精巧的六个蝈蝈笼——四个是竹篾的,两个是麦秆的——一起在黄昏的烦嚣里嘶鸣。天狗喜欢这类小生命,也精于饲养,没学打井之前,他干完地里活就在家闲得无事,口也寡淡,耳也寡淡,这蝈蝈之声就启示着他自得其乐的独身生活观念。如今打井归来,舒展展地在炕上伸一个硬挺,听一曲自然界的生命之音,便深感到很受活。这实在有诗的味道,可惜天狗文化太浅,并不知道诗为世间何物。
不用找,五兴倒寻上门了。这小子学习上不长进,玩起来倒会折腾,看见六个笼里的蝈蝈唱六部散曲,心热眼馋,忘记了自己的烦恼,竟将所有的蝈蝈集中到一个竹笼里,欣赏动物界的联合演出,果然就热闹非凡,声响比先前大了几倍。
“天狗叔,”徒弟的徒弟说,“这么多蝈蝈,你能说清哪一只是母的吗?”
天狗说:“能的。”
“是哪一只?”
“你去取个镜子放在那里,跳上镜面的就是母的,其余的就是公的。”
五兴乐得直叫。这时节,就听得堡子的南头有人喊“五兴”,五兴才想起要执行的任务,说:“天狗叔,我娘是让我来叫你吃饭的。”
天狗说:“你个耍嘴的猴精,你娘哪里是在喊我?”五兴就急了,发咒说:“谁哄你叫上不成学!”天狗就换了衣服跟着去了。
到了师傅的门口,那女人果然一见儿子就骂:“牛吃草让羊去撵,羊也就不回来了?!”
天狗说:“五兴就迷我那蝈蝈。”
女人拿指头点天狗的圆额角,说:“你什么时候才活大呀,三十六的人了,跟娃娃伙玩那个!”
天狗在这女人面前,体会最深的是“骂是爱”三个字,自拜师在这家门下,关系一熟,就放肆,但这种放肆全在心上,表现出来却是温顺得如只猫儿,用手一扑索就四蹄儿卧倒。也似乎甘愿做她的孩子,有几分撒娇的腼腆,其实他比这菩萨仅仅小三岁。当下心里说:
“你怎么不给我物色一个呢,有了女人我就长大了。”
饭桌上,师傅吃得狼吞虎咽。这把式是硬汉子,在妻子,徒弟面前自尊自大,一边剥脱了上衣很响地嚼着菜,一边将桌上的两沓钱,一沓推给天狗,一沓推给女人,说:“给,把这收下!”口气漫不经心,眉眼里却充满了了不起的神气。女人就把钱捏在手里。五兴给娘说:“娘,这么多钱,给我买个游泳裤吧。”做老子的就瞪了眼:“算了算了,指望你还能成龙变凤,你瞧瞧,天狗跟我三天,四十八元钱也就到手了。”女人叹了一口气,给儿子拨了一些菜,打发到院里去吃。
天狗觉得没了意思,饭也吃着不香,虚汗湿了满脸。女人让天狗把衫子脱了,天狗不肯,女人就说:“这么热的天,是焐蛆呀?”硬要他脱下不可。
做丈夫的生了气,说:“你这人才怪!不脱就不热呣,哪儿有你这样的人!”说罢也不看天狗。
女人尴尬,天狗更尴尬,三个人默默吃了一阵。女人直担心天狗要放下碗,就把菜往天狗的碗里拨,天狗忙起身说吃好了,和师傅说话。
“师傅,堡子南头来顺家的井几时去打呀?”
“人家没口信。”
“我夜里去问问。”
“罢了,他找上门再说。你回去,到时我来叫你。”
天狗起身走了,女人送到院门口,说:“早早歇着。”天狗说:“嗯。”女人又说:“没事了,就过来坐。”天狗还是“嗯”。走出很远回头一看,女人还站在门口。
天狗回到家里,夜里没有睡稳。无论如何,他是很感激这一家人的。师傅给了他赚钱的出路,师傅的女人又给了他体贴。对于一个健全的男人,天狗不免常会想着世上女人的好处,但一切皆缥缈,是怎么个好,好到如何程度,他缺少活生生的感受。到了现在,天狗急切切需要一个女人在他身边了;虽然他已经过了生理最容易冲动的饥饿年龄。
人一旦被精神所驱使,就忘却饥饿,忘却寒暑,忘却疲劳和瞌睡。这时的天狗就达到了这种境界。他的心、脑、血液和四肢都不肯安静,就从屋里走出来,提了他的蝈蝈笼子,走到街上,要做一种是悠闲也是无聊的夜游。
街上站着许多人,清一色的妇女。妇女是这个堡子最辛劳的人,往往在服侍了男人和孩子睡眠之后,她们还要纺织浆洗,收拾柴火,或者去河边挑水。但现在好多人家有了水井用不着再去挑水。这妇女手里又没有什么活计,却都拿了擀面杖往堡下的江边去。天狗猛地明醒了什么,拉住一个妇女问道:“要月食了吗?”
回答是肯定的:“可不,天狗要吞了月亮!”
“天狗吞月”,这在当今城镇里的人眼里,只不过是平淡无奇的天文现象,这堡子里的人也多少知晓。但是,传统的民间活动,已经超越了事件本身的范畴而成为一种象征的仪式。这一现象并未失去神秘的色彩,从上古的时候起,堡子里的人都认为天狗吞掉了月亮,出门在外的人就会遭到不吉。于是妇女们就要在月亮快被吞掉之时,以擀面杖去江水里搅动,唱一种歌子,一直到月亮的复出。如今堡子的男人已不再为躲债而背井离乡,也不再逃匪乱远走高飞,但手艺人皆纷纷出去挣钱,家里的女人照例很注重这一天晚上的活动。
天狗看见了几乎所有手艺人的女人。
“师娘也在这人群中间吗?”天狗想着,看着妇女们走下堡子门洞,三百七十二个台阶上人影绰绰,天狗分辨不出。
门洞上的墙垣废了,荒草里有一块长条青石,天狗在上面坐下。三十六年前,堡子里一个男人出外逃丁,九月十二日夜正逢着今夜一样的月食,堡子里的活寡女人都去江边祈祷,那逃丁去了的妻子才到江边,肚子就剧疼,在沙滩上生下一个婴儿。这婴儿,就是现在的天狗。爹娘死后,差不多已经有了好多次月食出现,天狗每每看着女人的举动,只觉得好笑。今夜里,手艺人的女人们又去江边祈祷,保佑丈夫吉祥,已经做了打井徒弟的天狗,陡然间一种伤感袭上心头。
他死眼儿看着月亮。
月亮还是满满圆圆。月亮是天上的玉盘,是夜的眼,是一张丰盈多情的女人的脸。天狗突然想起了他心中的那个菩萨。
江边倏忽唱起了一种歌声。歌声是低沉的,不易听清每一句的词儿,却音律美妙。天狗觉得这歌声是从天上降下来的,从水皮子走过来的,心中好笑的念头消失去,充满了神圣的庄严的庙堂气氛。月亮开始慢慢地蚀亏,然后天地间光亮暗淡,以致完全坠入黑暗的深渊,唯有古老的乞月的歌声,和着江水缓缓地流。天狗默默地坐在石条上,闭住了呼吸,笼子里的蝈蝈也停止了清音。
一个人,站在了门洞下的石阶上,因为月亮的消失,她看不清走到江边的路;天狗也认不清失了路途的人的面目。这人在轻轻地唱着:
天上的月儿一面锣哟,
锣里坐了个女嫦娥,
有你看得清世上路哟,
没你掉进了老鸦窝,
天狗瞎家伙哟。
声调是那么柔润,从天狗的心上电一般酥酥通过。当她第二遍唱道“没你掉进了老鸦窝”,夜空里果然再不黑得浓重,明明亮亮的月亮又露出了一角,那人就轻轻地笑了一下。
“师娘!”天狗看清了这女人,颤颤地叫一声。女人似乎也吃了一惊,抬头看见了天狗,说:“天狗,你怎么在这儿?”
“我来看你乞月的。”天狗也学会了说巧话,说过倒慌了,补一句,“师娘,你唱得中听哩!”女人骂道:“天狗,你别说傻话!”
天狗看见这女人有些愠怒,而且还要再往江边去,就说:“师娘,月亮已经出来了,你还去吗?”女人迟钝地站住了。
江边的歌声渐渐大起来,台阶上的女人又和着那歌声反复唱,天狗一时便觉得女人很美。今夜心里太受活,见了师娘越发不能自控,竟使起小小的聪明,认为这些女人万不该到江边水里去乞月看月出,手艺人家里都打了新井的,井水里看月复出,那不是更有意思吗?也就接口唱道:
天上的月儿一面锣哟,
锣里坐了个女嫦娥,
天狗不是瞎家伙哟,
井里他把月藏着,
井有多深你问我哟。
台阶上的那个就不唱了,说:“天狗,天狗,你要烂舌头的!”石条上的说:“师娘,我也需要一个月亮呢。”下边的那个就走上来,站在石条边:“天狗,你可不敢胡唱,这是什么时候?你没有月亮我知道,我就是来给你师傅求的,也是给你求的。”天狗说:“师娘说的可是真话?”女人说:“说假话,让天狗把我也吞了!”说天上的天狗却与地上的天狗名字同了,女人觉得失口,不自在地说:“我都急糊涂了!”
天狗却被冲动得完全忘却了在这女人面前的腼腆,又唱道:
天上的月儿一面锣哟,
锣里坐了个女嫦娥,
天狗心昏才吞月哟,
心照明了好受活,
天狗他没罪过哟。
“天狗,你是疯了?”
“师娘说天狗疯了,天狗就疯了!”
女人立时正经起来,不理天狗,天狗就软了,恢复了驯服腼腆的样子。女人见天狗老实了,就把一些重要事托付给他。
“天狗,你师傅近来有些异样了。”
“怎么个异样?为甚事吗?”
“他心重得很。先前没钱,钱支配着他,现在有了钱,钱还是支配着他。夜里回家常唠叨,挣上九十九,还要想法儿借一个,凑个整数,就嚷道不让五兴念书……你是他徒弟,你也好好劝说劝说你师傅。”
“五兴的游泳裤还没买吗?他已经几天没去学校了?”
“没有。五兴刚才睡时还在哭,你师傅又骂了他一顿。”
“我给师傅说说。”
“你快回去歇着吧,打了几天井,也不乏?月亮已经圆了,我要走了。”
女人说罢,悄没声地走了,她汇在了江边乞月归来的妇人群里,不可辨认了。街道上一阵人声嘈乱后,堡子里又沉沉静静。天狗并没有听从师娘的话,他不回去,守着那天上的月亮,慢慢地在长条石上睡着了。
菩萨脸一样的月亮照着。笼子里的蝈蝈得了夜的潮润,鸣叫清音,天狗没有听到。
黄麦菅
“五兴,五兴!?”
天狗一上堡子门洞,就看见五兴在前面街道上走,走得懒懒的,叫一声,这孩子瞄见是天狗,竟不作答,转身钻到小巷去再不出来。天狗觉得奇怪,偏是个好事的鬼头,追进巷里,五兴面壁而站,拿指甲划墙。
“五兴,犯什么病,叔叫你也不理!”天狗拿手去扳五兴的头,五兴却把天狗的手推开,说:“天狗叔,你不要叫我,叫我我就要哭哩!”天狗就笑了:“你这没出息的男子汉,还是为你爹不给买游泳裤生气吗?你瞧瞧,叔拿的什么?”天狗手里亮的是一件艳红的游泳裤。
五兴却并不显得激动,抬脚就走,天狗一把扯住,知道一定有了什么事故,连声追问。五兴说:“这裤衩用不着了,我爹让我打井哩。”
天狗听了,就给五兴道着不是,怨怪自己还没有来得及完成师娘的重托,这井把式就专横独断了。“五兴,我给师傅说去,我和他打井能忙得过来,用不着叫你回来!”
五兴说:“我爹不会见你。”
天狗说:“这你甭管,师傅在家吗?”
五兴说:“爹不让我说给你。”
五兴虽小,却有他娘的德行,看着天狗,眼泪就流下来,天狗骂他“流尿水儿”。这孩子却说:“天狗叔,你以后还让我去你家玩蝈蝈吗?”天狗点了点头,取笑这小东西尽说多余话,五兴却跑出巷再喊也不回头了。
天狗一脸疑惑,来到师傅的家门口,菩萨女人脸色有些浮肿,出来招呼他,当下心里着实慌了。说起五兴的事,女人长长出了一口气,一脸苦相。
“师傅呢,他怎么真的就不让五兴念书了?”
“他在来顺家打井,一早就走了。”
“师傅不是说要等来顺家请吗?”
“……”
“怎么没给我吭一声?”
女人看着天狗,说:“天狗,你一点还不知道?”
“出了什么事?”
“他现在不是你的师傅了。他说他好不容易学了打井这手艺,不愿意让外人和他在一个碗里扒饭,要挣囫囵钱,就让五兴替了你……”
“这是真的?”
女人说:“……昨日一早到今天,我就盼着你来,又害怕你来……”
天狗站在那里没有说话。他的眼睛避开了女人的脸,从口袋里摸出烟来点上,发现在太阳光的照射下,落在地上的烟缕竟红得像蚯蚓的血。
矮墙那边的邻家院子,媳妇在井上吊水,辘轳把儿发出吱扭扭的呻吟。
“你把那裤子退了吧,天狗,你也再不要来见他,你墙高的大人,有志气,也不是离了他就没得吃喝的……”
天狗看着女人的痛苦,反倒不感到自己受了什么沉重的打击,越发懂得了这女人的好心肠,就沉沉静静地对女人笑笑,说:“师娘,这没啥,师傅这么做,我想得开,我不恨他。他毕竟还领了我一年时间。现在我要离开他了,只是担心让五兴停学去打井,这终不是妥事。五兴还小,总恋着这裤子,就留给他,我还是要常常来这边呢。”
女人很感激地送天狗出来,过门槛的时候,掉了几滴眼泪。槐树上的一只鹁鸽在叫,女人说:“天狗,这鸟儿叫得真晦气,你将它撵了去。”天狗最后一次听师娘的吩咐,一石子将鹁鸽打飞了。鹁鸽飞在他头上的时候,撒下一粒屎来,落在他的肩上。女人一边替他拍去,一边说:“你再找找别的什么事干干,男子汉要有志气,要发狠地挣钱,几时有了钱物色了女的了,过来给我说一句,我给你料理。”
天狗苦笑笑就走了,但他并没有回去,却极快地走过了街道;他害怕街道上的人看出他的异样,信步出了堡子,一直上了后山,睡倒在密密的黄麦菅草丛里。天狗长久地不动,想心思。
山梁上有割草的人,拉长声调在唱花鼓:
出门一把锁喂,
进门一把火喂,
单身汉子我好不下作喂。
床上摸一摸嘞,
摸出个老鼠窝嘞,
单身汉子我好不下作嘞。
锅洞里捅一捅哟,
捅出个大长虫哟,
单身汉子我有谁心疼哟。
天狗想,这单身汉子真恓惶,我天狗离了师傅,没有了惦我牵我的师娘;先前也是糊糊涂涂过了,好容易得到了一点女人的疼怜,从此失去,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呢?
山坡上起了风,风在草丛里旋转,天狗被黄麦菅埋着。草原来并不纷乱,根根纵横却来路清楚,像织就的一张网,网朝下是套住了他天狗,网朝上又套住了天。黄麦菅在风里全部倒伏之后,天狗就显现出来,他又在作想:“钱真是个坏东西,没它的时候,它让人狼狈不堪;有了它,它又这么无情地害人。”想着,心里闷闷的,天狗不是有愁睡不着的人,恰巧相反,越愁闷越瞌睡,竟睡着了。
远处的天边有了沉沉的雷声。
但雨并没有落下来,天狗一觉醒来,听见了一片快乐的清音。原来,他的腿上、胳膊上、整个胸膛上,爬满了绿翼红肚的蝈蝈。蝈蝈是不生分他的,顺手捉了几只,装在口袋里。天狗静静立了一会儿,突然获得了一种豁达的心境,就自己给自己那么笑笑,完全又是一个往日的天狗了。
在天狗的屋子里,天狗是不缺吃的,也不缺喝的,他只是缺钱没能娶个女人。天狗虽然没读过小说,但小说作者编造的那些故事,也有些能在天狗的生活里发生。比如,当他在蚊帐里躺着,喷出一口烟去,蚊帐顶上的蚊子在烟里翻动,天狗也会把蚊子看做仙鹤,消受那翩翩飞翔的乐趣。这时候,他就想起许多事,甚至骂过师傅,虽然师傅已不是他的师傅,但天狗惦念的却是师娘。故隔三隔四,天狗仍要去那个家的。
天狗有一件宝贝越来越不能离身,这就是蝈蝈笼子。每每一到这家门口,就戳弄得蝈蝈嘶嘶地叫,喊“五兴,五兴”。喊的是“五兴”,跑出来的却是另一个人。
“天狗,又是什么好蝈蝈?”
“师娘又忙甚事了?”
师娘说:“天狗,玩蝈蝈可不是大人的事,你不会干点儿别的赚钱营生吗?”
天狗又总是腼腆地笑笑,心里却说:“蝈蝈不是大人玩的,有做了孩子娘的却爱看嘛!”
“师娘,你要我干什么营生呢?”
“你是男人,你倒问我?!你攒不下钱,就是攒下了,就这么浪荡上了心,看哪个女的嫁你,女人最小瞧浪子呢!”
这话说得正经八百,天狗就不言语了。
天狗十天里再没到师傅家来。他睡在自家的土炕上,百无聊赖,唱堡子里流传了几代的一首情歌:
庭当门上一树椒吔,
繁得股股儿弯了腰,
我去摘花椒。
长棍短棍打不到吔,
脱了草鞋上树摇,
刺把脚扎了。
叫声姐儿来把刺挑吔,
狠心的拿来锥子刨,
实实痛死了。
这歌子不能说是给师娘唱的,但也不能说不是给师娘唱的,反正天狗下了决心,要正经地干样营生。他去拜木匠为师,木匠拒绝了;去拜泥瓦匠,泥瓦匠也不收他。匠人们有自己的儿子和女婿。
在现今的农村,他们要保护和巩固他们自家长久得以富裕的手艺。
于是天狗索性带了全部积存上省城去了。
在堡子天狗是能人,能说能道能玩;到城里,天狗则不行。街道宽宽的,天狗却贴墙根走,街上谁也不认识他,他也眼睛羞羞的不敢看别人。师娘老说他是白脸子,在这里,天狗的脸就算不得白了。在城里人的眼光里,天狗是个十足的“稼娃”。
当然,这一切袭来的惊恐和羞耻,主要来自他天狗自身。他也意识到了自己来到这个地方,首要的是自己得战胜自己。天狗可不是一名哲人,这种思考却大有哲学意味。
“城里的女人都是仙人。”天狗夜里睡在旅馆,脑子里充满了白天的见闻。“师娘才是一个女人。”这鬼念头一占据头脑,天狗就有天狗的逻辑。“仙人是在天上的,供人敬的拜的,女人才是地上的,是水,是空气,是五谷粮食。”天狗需要的是师娘这样的女人。
那一张菩萨脸是他心上的月亮,他走到哪里,月亮就一直照着他。第三天里,他看见许多人都在一家商店抢购一种衬衣,衬衣极其便宜,他便想到若买一批回去,一件加二元钱,堡子里的人也会一抢而空。天狗凭着山里人的力气,挤到了柜台前,但掏钱的时候,才发现钱被人偷去了。
天狗痴了,坐在车站独自流泪。无钱做营生,无钱买返回的车票,而且肚子饥得前腔贴了后腔。饥不择食,天狗沦落到去附近的食堂吃人剩饭。食堂服务员恶语相赶,他道了原委,一个女服务员才同情了他。
“那你怎么回去呀?”
“我不知道。”
“你愿意在这里帮忙刷碗吗?一天付你二元钱。”
天狗的命好,又遇到了菩萨女人,他于是做了临时工。
天狗干活是不偷懒的。但刷洗用的是抹布,连个刷子也没有。
问起女服务员,回答说,城里什么都有,就是缺这玩意儿。天狗就笑笑,认为城里还是有不如山里的地方——那堡子后边的山上,满是黄麦菅草,将草根扎成一束,他们世世代代就用它刷洗锅碗。但天狗没说出口,怕人家笑话。夜晚,食堂关门,别人下班,天狗就睡在车站候车室椅子上。
这天食堂关门之前,天狗以挣得的钱买了酒喝,喝醉了,趴在桌上成了烂泥。店里的人都怨怪这山里人。那女服务员则一一劝说,末了一个人守着店门等他醒来,因为让一个临时帮小工的夜宿店里,店规是不允许的。
天狗醒来,已是半夜,他已躺在了三个长凳拼成的床上,床边坐着一个娇小的女人。
“师娘!”天狗叫。
“还没醒吗,又说醉话!”
天狗立即就全醒了,从床上坐起来,悔恨交加,不敢看女服务员。
“这下醒了吗?”
“真对不住你……”
“醒了就好,你到候车室去吧,我也该回去了。”
女服务员锁了门。对于她的温柔、宽容、同情,天狗非常感激,同时也感到自己作为一个男子汉的无能、龌龊、羞耻。
“我明日该回去了。”天狗说。
“车钱够了吗?”
“够了。”
“回去也好,你往后寻个事干吧,喝什么酒呢,你走吧。”
天狗却并没有走,木木讷讷地要说什么,却说不出来,天狗突然拙口了。女服务员已经走远,他才发急地叫了一声:“我还想来的!”女服务员回头说:“还来?”他说:“你不是说城里缺锅刷吗?我们那儿满山都是黄麦菅,甩根做刷子好使着哩,我回去做一担来卖,行吗?”女服务员眼里放光了:“这倒是门路,光城里饭店就需要得多了,天狗寻着钱路啦。”
天狗回到堡子,当真就在后山上挖黄麦菅。山上的草窝是养天狗的心的。他可以打滚,可以赤着身子唱,还有在他身前身后飞溅鸣叫的蚂蚱、蝈蝈。
一担刷子,果然在城里卖了好价钱,城里人不知这是什么原料做的,问天狗,天狗不说。再一次回到堡子,又是在后山上刨草根。
山上来了好多孩子捉蝈蝈,五兴也来了,他当了小小的手艺人,说:“天狗叔,你好久不去我家了。”“我进城了。”“进城要花钱,你有钱了?”“我也是手艺人。”“什么手艺?”“编刷子。一个卖二角钱。”“天狗叔有钱了,就不到我家去了。”
天狗听了,心里就隐隐作痛,问道:“五兴,你娘好吗?”五兴没听见,跑到一座坟头上嚷叫发现了一只红蝈蝈。
天狗突然很想五兴的娘,是这菩萨的话,才促使他天狗到城里寻了活路。当他再一次从城里返回时,就去了师傅家。
井把式并没有不好意思,因为天狗现在也是手艺人了,也挣了钱,做师傅的心里也就不存在内疚不内疚。女人是喜欢的,多少显出些轻狂,待天狗如贵宾,吃罢饭锅也不洗,坐在炕沿上和天狗说话:
“天狗,城里是什么鬼地方,烂草根也能卖了钱!”
“师娘,明日你也去刨黄麦菅根吧。”
“我的爷,你好不容易寻了一个钱缝,我就挤一条腿去?”
“山上有的是草,城里需要得又多,我还怕你夺了我的饭碗?”
把式脸上就不自在了,喊五兴去打井水给他擦身,五兴趴在炕上正看一本书,听见了装着不理会。天狗说:“五兴这孩子是个慧种,我还是我那老话,让他去念书得好。”
把式说:“已经停学这段时间了,还念什么书?你瞧瞧,你现在也成了手艺人,钱挣那么多,我父子俩怕也顶不住你,还敢剩下我一个人?”
女人见天狗也说不通男人,就问城里的孩子都干什么,末了说:“五兴脑子是灵,只是有些慌,孩子或许将来能干个大事,现在只好在地里打窟窿了。”
把式是听不得作践打井手艺的,何况在一个新发财的外人、自己原先的徒弟面前,就骂女人:“打窟窿咋啦,就这打窟窿可以打一辈子,是给五兴留的铁打一样的饭碗!”骂过了,不屑地对天狗说,“天狗,你说是不?我这手艺长久,还是你那生意可靠?”
天狗说:“当然师傅的长久,我这是抓个便宜现钱。可我也是没了办法,要是我天狗有文化,我肯定去育蘑菇了。你听说过吗,东寨子的王家育鲜蘑菇,存了三万元了。人家就是高中生,他弟弟又是医学院毕业的,提供技术,搞的是科学研究哩。”
井把式就不再吱声,吸了一阵烟,圪蹴到院中的捶布石上想心事去了。
女人极快地给天狗挤挤眼,天狗懂得这女人眼里的话,也就到院里,把五兴叫出,说:“五兴,你说想上学还是不想上学?”五兴说:“想。”井把式却冷冷地说:“我知道了。你去吧,咱家的井水浅了,下去淘一淘,淘出沙我在井上吊,水不到腿根,你不要上来。”
女人的脸都变了颜色,说:“你是疯了,他一个人能淘了井?”井把式瞪了一眼,只是对五兴说:“下去!”五兴不敢不下去。
这家人地处居高,井是深到二十二米才见水的,固井底是响沙石,水浸沙涌,水就不比先时旺。五兴脱了衣服,只留下裤衩,手脚分开,沿湿漉漉的井壁台窝下去,就像被吞食在一个巨兽的口里。
三个大人站在井台,望着那地穴中的一潭水亮,看黑蜘蛛一般的孩子站在水里,一切都处于幽幽的神秘中。水声,吭哧声,即从那里传了上来。
辘轳将井绳垂下去,拉得直直的,它在颤抖中变硬,井把式把一筐沙石吊上来,井绳再垂下去。一筐,二筐……十筐,二十筐。井下的喊:“爹,有一块大石头。”井上的说:“淘出来!”“石头太大,我装不到筐里。”“装不进也要装!”“爹,我手撞破了。”“手离心远着哩。”井上的还说:“好好淘,把嘴闭上!”“我闭上了。”“闭上了还说话?!”
做娘的不忍心了,扳住辘轳说:“你要失塌了五兴?”男人把她推开了。
井台边已吊上了老大一堆沙石,把式的腿也站酸了,胳膊摇辘轳也乏了,坐下来吸烟。五兴还在井下干着,井壁上一块沙土掉下去,正好砸在他的腿上,五兴终于受不了,在下边呜呜地哭起来。天狗说:“师傅,让我下去淘吧?”把式没言语,黑封了脸,让五兴上来,上来的五兴成了怪胎,坐在那里是一丘泥堆。
井把式说:“五兴,知道了吧,打井不是容易的事,你要念书,你就去把墨水狠狠往里倒,若念不好,你就一辈子吃这碗饭!”
女人背过身抹了眼里的泪水,就钻进厦房的锅台上去刷碗。刚跨进那门槛,就听她锐声喊天狗来厦房地窖里舀包谷酒。天狗跑进去,见女人满脸生辉,就说:“要喝庆贺酒啦,是谢师傅,还是谢我?”
女人说:“你说呢?”天狗揭了窖盖,要下去了,女人点着灯交给他,说:“你瞧瞧,你这师傅,要说坏他也坏,要说好他也好。”天狗说:“师傅是坏好人。”一缩身,钻进窖里去了。
秋天
九月三日,是天狗的生日。天狗属鼠,十二属相之首。三十六岁的门槛年里,却仍是一种忌讳影子般摆脱不掉,干什么事都提心吊胆。
说起来,天狗在这事上够可怜的。王家的里亲外戚,人口不旺,正人也不多,爹娘下世后,大半就断绝了来往,小半的偶有走动,也下眼看天狗不是个能成的人物,情义上也淡得如水。他是舅家门上最大的外甥,舅死的时候,他哭得最伤心,可给舅写铭旌,做第一外甥的天狗,名字却排不上。已经死去的三姨的儿子在县银行当主任,有头有脸有妻有子,竟替换了天狗,天狗那时很生气,人没了本事,辈数也就低了。于是又跪倒在舅的坟前哭了一场。从此只和大姨感情笃。
大姨是天狗娘的姊妹里唯一幸存者,该老的人了,没老,她说是“牵挂天狗”的原因,牵挂天狗,最牵挂的是天狗的婚姻。眼看着天狗三十五岁上婚姻未动,就更恐慌三十六岁这门槛年,便反复叮咛这一年事事小心,时时小心。并一定要天狗在生日这天大过,以喜冲凶,消灾免祸。
给天狗过生日的,不是别人,却是师娘。她前三天就不让师徒二人去打井,九月初三里七碟子八碗摆了酒席。席间,大姨从江对岸过来。她先去天狗家里未找到天狗,来这里看着席面,倒说了许多感恩戴德的话。当时就将所带的挂面、面鱼放在柜上,又将一件衫子,一个红绸肚兜,一条红裤带交给天狗。这种以婴儿过岁的讲究对待三十六岁的天狗,天狗当场就笑得没死没活。大姨一走,他就要将这些东西让给五兴,师娘恼了脸,非叫他穿上不可。那神色是严肃的,天狗就遵命了。
现在,危险的一年即将完结,大姨又从江对岸过来,见天狗四肢强健,气血红润,念佛一般喜欢,说:“看来你是个命壮的人,门槛年里没出大事,往后就更好了。”大姨说到快活处,就唠叨这王家总算没有灭绝,想起早死的姊妹,眼圈就红了。
“天狗,生日一过,就要动动你的婚姻了。阎王留姨在人世,姨不看着你成亲,姨就不得死去。你给姨说,这一年里,还没有物色着一个吗?”
天狗说:“没有。”
姨说:“姨给你瞅下一个是个二婚,人倒体体面面,又带一个三岁娃娃,是春天离的婚,不知你可中意?”
天狗说:“姨也糊涂了!我还见都没见过这人,怎么好说愿意不愿意?”
姨说:“那你说说,你要啥样的女人?”
天狗支吾了半天,还是说不出口。大姨就拧了他的耳朵:“这羞什么口。三十六七的人了,提说女人还脸红,心窍不开!”天狗在心里直笑大姨,天狗有什么不知道的!但听了大姨的话,却越发做出不好意思的样子,表明天狗是心实的人。不想弄巧成拙,大姨倒长吁短叹,再不问他。天狗终于耐不住了,说:“姨,有五兴娘好吗?”
说完就屏住了气。
大姨说:“没五兴娘的性儿软,却比五兴娘要年轻呢。天狗,你不懂女人,栽红薯要越大越好,讨女人是越小的越金贵哩。”
天狗做出没听懂的样子。
大姨就扳过天狗的肩,发现肩背的衣服裂了一个口子,拿针缝着,说:“那寡妇有个娃,有娃也好,不是亲养的也不见得对咱不孝。我对那寡妇提说了你,人家倒愿意,只是说她娘家有个老娘和一个小兄弟,平日靠她养活。她要再嫁,得给娘家出些钱。你现在手里攒了多少?”天狗说:“有三百。”大姨说:“那是老虎嘴里的一个蝇子!你还要好好攒钱哩。”天狗心就凉了,说:“既是这样,也就算了。”大姨倚老卖老,说:“算什么着?这事你要不失主意!你是不吃糖不知糖甜,女人好处多哩,白日给你做饭,夜里给你暖脚,给你做伴说话,生儿育女,你敢再打马虎?几时我来领你去相看人家,把人先订下,钱你慢慢攒。”
三天后,天狗去见了那寡妇,人虽不是大姨说的光彩照人,却也整头平脸。回来将这事说给五兴娘,菩萨欢喜异常,说:“这总算有了着落,天狗,你咬着牙,这几个月多出些力,手头把自己吃喝刻苦些,好生攒钱。”天狗说:“那女的就是心太重,她不是为着找男人,倒是寻债主的。”女人说:“哎,做妇道的,就是眼窝浅;可也难怪,啥事妇道人家都得前前后后的想得实在啊。”天狗说:“师娘就不是这样!”师娘就笑了,骂一声“天狗贫嘴”。天狗是贫嘴,天狗不会文绉绉说甜蜜话,冷丁就冒一句“酸话”,冒过了龇着白厉厉的牙笑。天狗又说:“我跟她怎么总热火不起来?”女人瞧他说得认真,用白眼窝瞪着天狗:“你嫌人家是寡妇?”“这我倒不嫌弃。师娘,就是有比她再大的,只要人好,我还愿意哩!”话一出口,女人变了脸,天狗也觉得说漏了,两个人很是一阵别扭。女人就说她要去后山割黄麦菅晒柴,天狗也便起身走了。
临出门,女人叫住天狗,说:“天狗,夜里你擦黑就来,我给你擀长面吃。”
天狗说:“哟,日子真是过富裕了,晚上也吃长面?”
女人说:“不光长面,还有红鸡蛋呢!你想想,明日是什么日子?”
天狗猛地记起明日是自己的生日,脸就红了,说:“师娘,我天狗没爹没娘,只有你记着我的生日,天狗不知怎么谢你呢!”
女人说:“瞧瞧,贫嘴又来了,天狗学会了不实在!”
天狗说:“我说的没一句不是心上来的。师娘,只要有你这一句话,天狗什么都够了。天狗能活九十九!至于过生日嘛,我看算了,现在既然已经不是师傅的徒弟了,还要你操心?”
女人说:“哟,媳妇八字还没一撇,就跟我说起外人话来了?怕也是我给你过的最后一个生日,等你成了家,明年我清清净净去你家吃那妹子擀的长面哩!今日无论如何要来,门槛年完了,也给你贺一贺!”
女人说着,眼里就媚媚地动人。没出息的天狗最爱见这眼光,也最害怕,他是一块冰做的,光一照就要化水儿了。
天狗回到家里,情绪很高。在屋檐下站着看了一阵嘶鸣的蝈蝈,就想着师娘的许多善良。想到热处,心里说,这女人必是菩萨托生,每个人来到世上都是有作用的,木匠的作用于木,石匠的作用于石;他师傅生来是作用于井,我天狗生来是作用于黄麦菅,而这女人则是为了美,为了善,恩泽这个社会而生的。天狗如此一番的见地,自己觉得很满意。忽然又想,菩萨现时要到山后去割草晒柴,那么细脚嫩手的人,能割倒多少柴火,我怎么不去帮她?就拿镰往后山走去。
后山上的草遍地皆是,将近深秋,草叶全黄了。黄麦菅一成熟,就变得僵硬,黄里又透了金的重色,风里沙沙沙作响。天狗站在草丛中,四面看着,却没见那女人出现,就弯腰砍割了一气,把三个草捆子扎起来立栽在那里了,他想等女人走来,出其不意地从草捆后冒出来,吓一吓她。
可是菩萨没有来。
天狗就拿了镰,走到一个洼子里的小泉边磨。水浅浅的,冲动着泉边的小草颤颤地抖,几只蚰蜒八脚分开划着水面,天狗的手已经接近了,它们还沉着稳健不动,但才要去捉,它们却影子一般倏忽而去。天狗用镰在水里砍了几砍,就倒在泉边的草窝里。看着一面干干净净的天,想着丹江对岸那个白脸子小寡妇,想着耸着奶子正在家擀长寿面的菩萨,心里就又一阵美,像是坐了金銮殿充皇帝老儿。天狗这些年里有了爱唱的德行,这阵心里便涌涌地想唱,便唱了:
想姐想得不耐烦哪,
四两灯草也难担哪。
隔墙听见姐说话吔,
我一连能翻九重山哪。
天狗唱完,兴致未尽,就又作想:这歌声谁能听到?于是就想起另一位,拟着口气唱道:
郎在对门喊山歌,
姐在房中织绫罗,
我把你发瘟死的早不死的唱得这样好哟。
唱得奴家脚跛腿软腿软脚跛,
踩不动云板听山歌。
唱过了,天狗也累了,一边拿眼看山下的路,路上果然跑过来一个人,天狗认出那是师娘,偏不起身,只是拿歌子牵她过来,那女人也就发现了他,立着大喊:“天狗,天狗!”
声音有些异样,天狗就站起来了。
女人也看见了天狗,就用哭腔喊叫:“天狗,快来呀,你师傅出事啦!”
天狗立时停了歌声,也停了笑,拔脚跑下去,女人说:“你怎么到山上来了。到处找不着你!你师傅打井,井塌了,一块大石头把他压在下边,人都没办法救,你是打过井的,你快去救他啊,他毕竟做过你的师傅,天狗!”
天狗的血轰地上了头,扭身往堡子跑。女人却瘫在地上不能起来。天狗又过来架着她,飞一样到了刘家。刘家的院子里拥满了人,原来井打到二十五丈,出现一块巨石,师傅用凿子凿了眼,装炸药炸了,二次返下井去,石头是裂了,却掏不出那一块大的,便从旁边挖土,土挖开了,只说那石头还是不动,就在下边用撬杠撬,不想石头塌下去,将他半个身子压住了。井上的人都慌了,下去又不敢撬石头,害怕石头错位伤了把式的性命,消息报给五兴娘,女人就四处找天狗。
天狗当即下井,师傅已经昏死过去了,石块还压在下身。他一边喊着“师傅”,一边刨师傅身下的土,又急,又累,又害怕稍不小心石头再压下来,好不容易把师傅拉出来,血淋淋地背在身上爬上井台。
几天几夜的抢救,井把式的命是保住了,保不住的却是他腰以下的神经。一个刚强的打井手艺人,从此瘫在了炕上,成了废人。
做农民的,什么都不怕缺,就怕缺钱;什么都应该有,就是不敢有病。天狗的师傅英英武武打了几年井,如今打到这一步,这家人就完全垮了。女人在医院侍候了丈夫三个月,伤心落泪,眼睛肿烂,口舌生疮。天狗没有吃上那生日的长寿面,在后山上割倒的黄麦菅柴火也让谁家的孩子背走了。他再没有上山刨黄麦菅根,当然也再没有进省城。为了师傅的伤病,天狗和师娘背了把式住国营的医院,也找了民间的郎中。井把式还是站不起来。师傅的心也灰了,在炕上老牛似的哭,拿头往墙上撞。好说好劝,这要强心重的汉子才没有自尽,却日夜伤心悲观,把脑子也搞坏了,显得痴痴呆呆的。
几个月的折腾,女人就失去了往常的光彩,形容憔悴,气力不支,蹲下干一阵起来,眼前就悠悠地浮一片黑云。更使她备受折磨的是家里的积蓄流水似的花去,日渐空虚,又不敢对丈夫半句高声,常在没人处哭。
天狗看着,心里如刀扎,想自己不能代替了师傅。师傅是有长久手艺的人,能代替他瘫在炕上,这个家就不会这般受罪;看着师娘如此可怜,比天狗自己瘫在炕上还要难受。可天狗不是这家的人,只能在炕头劝说师傅,在院里安慰女人。帮着种地、喂猪、出圈粪;出外请医生抓药,就拿自己的钱来支应。
一场事故,把人囫囵地改变了性格。井把式褪了专横,女人变得刚强,天狗说过“有了女人就长大了”,现没个伴他的女人,天狗也长大了。
这天,天狗又割了几斤肉和豆腐提来,女人说:“天狗,你要总是这样,我也就恼了!这家里成了无底的黑窟窿,你有多少积存能填得满?!”天狗说:“师娘,现在就不要说这些话,我一个人毕竟好将就。”
女人说:“你也不是有金山银山,这么长时间也没去做刷子卖,你是另有什么手艺不成?你把钱花光了,那江对岸的女的怎么娶得回来?”
天狗没有给师娘说明。前天夜里,大姨又过江来找了他,说是那小寡妇有了话,问这边钱筹得怎样,若月底还是拿不出一千元,她就不再等了,有钱的几个光棍都在托媒了。天狗生了气,说:“看谁钱多让她给谁去;我有一千元,一千元我天狗可以买十头猪给师傅补身子哩!”话说得难听,大姨好生骂了一顿,问他想不想要个儿子?天狗说得更粗野:“我一千元放在那里,生的也是钱儿子!”大姨气得脸色煞白,吵了一夜,不欢而散。
师娘当然不知道这件事,还是说:“天狗,眼看就是三月三乡会了,女婿都走丈人,你虽说没结婚,却也该到对岸那家去。这肉既然买回来,咱就不要吃,我夜里再蒸二十个馍,你明日提前去走走吧。”
天狗听了,一时心火上攻,竟忘记了自己是在这苦难的菩萨面前,焦躁地说:“我不去!”
女人说:“你敢胡说!”
瘫了的师傅在上屋土炕上全听见了,就敲着炕沿叫天狗,天狗进去,师傅说:“你怎能不去?你想老死了做绝鬼?!”说罢拉天狗坐下,缓了口气又说:“师傅现在是没用的人,别的话你可以不听,只要你听一句,明日乖乖去江对岸,这身上衣服也成油匠穿的了,夜里让你师娘洗一把,咹!”
天狗这才说了实话:“人家早不成啦!”
说完也不再解释,走出门,一直从院子里走出去了。
井把式和女人倒一时愣了,末了女人就哭出声来。
夜里师娘来到天狗的家里,问清了原委,知道一切因自家的拖累所致,就连连叫“造孽!”骂天狗不该为她家花了积存,又骂小寡妇认钱不认人,下贱坯子。天狗见女人骂自己,越发觉得这女人贤惠可敬。女人骂着骂着,就骂了自己,哭泣不止。
天狗立在那里倒真像个手足无措的孩子。
女人说:“天狗,是我家害了你,这我和五兴爹一辈子有赎不完的罪。事情落到这田地,我家里是空了,你也空了,即使你天狗还有分文,我也不让你再往我家里贴赔。可这个家,有出的没入的,啥事都要钱,我思谋了,还是让五兴回来干干别的事吧。”
天狗说:“师娘,这使不得。五兴先头耽误了几天学习,好不容易让他又复了学,就是再穷再苦,也不敢误了五兴的学业。”
女人怎不明晓这层道理。可妇道人家是一副软心肠,经天狗一番道理之后,同意了不让五兴停学。可回到家里,一进屋,眼看着狼狈不堪的丈夫,一颗心又转了。这对中年夫妇一夜没有睡好,一会儿决定让五兴停学,说停学好;一会儿又不让停学,说不停学好。拉屎撒尿做不了主,井把式就大声吸着鼻子,哭了,“这都是我害了你们娘儿,害了人家天狗,我怎么就不死呢!你给我买包老鼠药来,让我喝了,反正活着没用,也不花钱吃药了!”女人听了这话,两股眼泪流下,说道:“他爹,你别说这话,家里人嫌弃你了吗?你就是睡在这里任事不干,你也是这一家的定心骨。你要再说这话就是拿刀子杀我。你是还嫌我心没伤透吗?”男人就再不做声。
夫妇俩自结婚以来说了这最多的一场话,才各自深深体会到对方的温暖;生活的苦绳拴住了一对蹦跶的蚂蚱,他们谁也离不得谁。夜深了,油灯在界墙的灯窝里叭叭地响过一阵,油尽灯灭,女人重要点灯,男人说:“算了。”为了省下一根火柴和一盅油,黑夜里泪眼在闪着光,男人被按着睡下了,失去知觉的双腿日渐萎缩,女人在被窝里为他揉搓,活动血脉,在扳着下身为男人翻了几次身后,女人就脱得光光的猫儿似的偎在丈夫的身边睡着了。睡到四更,女人突然被男人摇醒,她叫道:“你咋没瞌睡?”男人说:“我睡不着,我有一件事想给你说哩。”女人就坐起来,拥着被子,被子的一角湿漉漉的,是男人流下的眼泪。月光从窗棂里昏昏地照进来,女人看着丈夫一张被痛苦扭歪的脸。
男人说:“我好强了一辈子,也自私了一辈子。和你做夫妻了十几年,我没有好好待你,这是我现在一想起来就心愧的事。我现在是完了,到死也离不了这面土炕了。人常说:‘病人心事多’我是终日在想,啥事都想过了,想过死。你骂了我,你骂是对的,我也没脸面再去死,我就活着吧。可咱家里,总不能这样下去啊,五兴他娘!因此上我就思想,你可以不离开我,我还是你的男人,但世上都是男人养活女人,女人怎能养活了男人,那南北二山都有‘招夫养夫’的……”
女人静静地听男人叙说,越听越有些害怕,听到最后,一把将井把式的口捂住了,说:“我不听,我不听,你睡在炕上胡想了些什么呀!”眼泪吧吧地掉在被面上。
招夫养夫,深山里是有这种习俗的。平日里菩萨女人也听说过这种事例,只当是一种新闻,一种趣谈。现在丈夫竟要她充当这事例中的角色,她浑身痉挛,抖得像筛糠。
男人见女人如此悲凄,自己也裂心断肠,长吁短叹,说:“我这样说,是我这男人的羞耻。可你不让我死,又不这样,你是让我睡在这里看你受苦受难,我不死在绳上药上,也会用心杀了我自己!”
女人就扑在男人身上,悲不成声:“只要为了你,我什么都可以做得,可你让我招夫,我到哪儿去招?哪个单身男子肯进咱的门?就是有人来,好了还罢,若是个坏的,待你不好,那我哭都没眼泪了!”
夫妇俩抱头哭到天明。天明的时辰,听见远远的后山上有狼的嗥声,犹如人在呼号。
清早,女人又要去后山割草,晒柴,男人叮咛说到阳坡割,不要去阴洼,若遇见什么狗了,先“狼,狼!”叫喊试探,以防中了狼的伪装;若不慎惊撞了马蜂,万不要跑,用草遮了头脸就地装死。女人一一记在心上,走了。男人见女人一走,就在家大放了悲声,惊动了街坊。有人进来,他就求人去把天狗找来,说他有话要叙说。
天狗苦苦闷闷窝在家里,什么事也慌得捏不到手里,就无聊地编织起蝈蝈笼子来。三月的蝈蝈还没活跃,没有清音排泄他的烦愁,就痴痴看着空笼出神。他到了师傅的炕边,以为师傅又要说让五兴退学的事,便说:“师傅,有我天狗在,我天狗就永远是你的徒弟,我不是那喂不熟的狗,我天狗是没大本事的,可我不会使师傅这一家败下去,无论如何,五兴要让他好好念书。”
师傅说:“天狗,也怪我先前瞎了眼窝,没让你跟我继续打井。人就是这没出息的,只有出了事,才会明白,可明白了又什么也来不及了。你给师傅说,江对岸那小寡妇真的吹了?”
天狗说:“吹了,那号女人只盯钱!甭说她不愿意了,就是她那德行,十七、十八的开的是一朵花,我走过去拾一片瓦盖了理也不理。你想想,要是师娘也是那样的人,她不知早离开你多长日子了。”
师傅说:“唉,你师娘是软性子,受了我半辈子气,可她心善啊,逢着这样的老婆,我李正什么也就满足。可如今,她受的苦太重,毕竟是一个妇道人家,地里没劳力,里外没帮手,不让五兴退学吧,要吃要喝又要花钱,还加上侍候我这废人,一想到这,我心就碎了。天狗,我想让她走一条招夫养夫的路,你实话对我说,使得使不得?”
天狗听了,心里不禁一阵疼。伤残使师傅变成了另一个人。做出这般决定,师傅的心里不知流过了多少血?不行,不行,天狗摇着头。可不走这条路,可怜的师娘就跳不出苦海,天狗头又摇起来。天狗没有回天力,只是拿不定主意地摇头。两人沉默了半天,天狗说:
“师傅,这事你给师娘说过?”
师傅说:“说不通。可从实际来看,这样好。这又不犯法,别人也说不上笑话。你说呢?”
天狗说:“那有合适的人吗?”
做师傅的却不做回答,为难了许久,拉天狗坐近了,说:“作难啊,天狗,谁能到这里来呢?你师娘一听我说这话,就只是哭。我想,你师娘那心肠你也是知道的,这堡子里也没几个能赶上她的。虽说是快四十的人了,但长相上还看不出来……”说着就直直地看天狗的脸。
天狗并不笨,品得出师傅话里的话,心里别地一跳,将头低下了。
屋子里沉沉静静。
天狗从炕上溜下来,坐在了草蒲团上。院子里,女人背着高高的一背篓柴火进来,在那里咚地放了。院墙的东南角上,积攒的柴草已俨然成山。女人一头一脸的汗,头发湿得贴在额上,才要坐下歇口气,瞧见天狗从堂屋走出来,就叫了一声“天狗!”
天狗痴痴地从院子里走出去,头都没有转一下。
三天里,丹江岸上的堡子,沉浸在三月三乡会的节日里。农民们在这几天停止一切劳作,或于家享乐,或频繁地串亲戚。未成亲的女婿们皆衣着新鲜,提四色大礼去拜泰山泰水。泰山泰水则第一次表现出他们的大方,允许女儿同这小男人到山上去采蕨菜。三月里好雨水,蕨菜嫩得弹水。采蕨人在崖背洼,在红眼猫灌丛,也采着了熟得流水的爱果。天狗家的后窗正对着山,窗里装了一幅画,就轻轻唱出了往年三月三里要唱的歌:
远望乖姐矮陀陀噢,
背上背个扁挎箩哟,
一来上山去采蕨噢,
二来上山找情哥哟,
找见情哥有话说。
唱完了,天狗就叹一口气,把窗子关上,倒在炕上蒙被子睡了。天狗从来没有这样恍惚过,他不愿意见到任何人,直到夜里人都睡下了,天狗就走到堡子门洞上的长条石上。旧地重至,触景生情,远处是丹江白花花的沙滩,滩上悄然无声。今晚的月亮再也不是天狗要吞食的月亮,但人间的天狗,三十七岁的童男,心里却是万般感想。师傅的女人,师娘,菩萨,月亮,使天狗认识到了一个实实在在的女人。在一年多徒弟生涯里,在十几年一个堡子的邻里生活中,天狗喜欢这女人。女人的一个腰身,一步走势,一个媚眼,都使他触电一样地全身发酥,成百上千次地回忆着而生怕消失。他天狗曾怀疑过和害怕过自己的这种感情,警告过自己不应该有这种非分之想。但天狗惊奇的是,对于这个女人,他只是充满着爱,而爱的每次冲动却绝对地逼退了别的任何邪思歪念。天狗不是圣人,他在这女人面前能羞耻,能检点,也算得是圣人了。所以,天狗也敢将这种喜欢和爱,作为自己的生命所需,变成一副受宠的样子,在这菩萨面前要做出孩子般的腼腆和柔顺。
月食的夜里,女人在这里为丈夫和另一个小男人祈祷而唱乞月的歌,天狗也为女人唱了两首歌。歌声如果有精灵,是在江水里,还是在草丛里?
“现在要我做她的第二个男人吗?”
说出这话的,不是他天狗,也不是他天狗爱着的师娘,竟是自己的师傅,女人的真正的丈夫!天狗该怎么回答呢?“我愿意,我早就愿意。”天狗应该这么说,却又说不出口。她是师娘,是天狗敬慕和依赖的母亲般的人物,天狗能说出“我是她的男人”的话吗?天狗呀,天狗,你的聪明不够用了,勇敢不够用了,脸红得像裹了红布,不敢看师傅,不敢看师娘,也不敢看自己。面对着屋里的镜,面对着井底的水,面对着今夜头顶上明明亮亮的月亮,不敢看,怕看出天狗是大妖怪。
第四天,是星期天。五兴从学校回来,到江边的沙地上挖甘草根。
天狗看见了,问:“五兴,你掘那甘草作甚?”
五兴说:“给我娘采药。”
天狗慌了:“采药?你娘病了?什么病?”
五兴说:“我从学校回来,娘和爹吵架,娘就睡倒了,说是肚子鼓,心疼。爹让我来采的。”
天狗站在沙地上一阵头晕。
“天狗叔,你怎么啦?”
“太阳烤得有些热。五兴,念书可有了长进?”
“天狗叔,我娘又不让我念了。”
“不是已给她说好不停学了吗?”
“我娘说的,她跪着给我说的,说家里困难,不能老拖累你,要我回来干活。”
天狗默默回到家里,放声大哭了。他收拾了行李,决意到省城去,从这堡子悄悄离开,就像一朵不下雨的云,一片水,走到天外边去。但是天狗走不动。天狗在堡子门洞下的三百七十二台石级上,下去三百台,复上二百台。这时的天狗,若在动物园里,是一头焦躁的笼中狮子;若在电影里,是一位决战前夜地图前的将军。
天狗终于走到了师傅家的门口。
“师娘,我来了,我听师傅的!”
正在门口淘米的女人愣住了,极大的震撼使女人承受不了,无知无觉无思无欲地站在那里,米从手缝里流沙似的落下去,突然面部抽搐,泪水涌出,叫一声“天狗!”要从门槛里扑过来,却软在门槛上,只没有字音的无声地哭。
堡子里的干部,族中的长老,还有五里外乡政府的文书,集中在井把式的炕上喝酒。几方对面,承认了这特殊的婚姻。赞同了这三个人组成一个特殊的家庭。当三个指头在一张硬纸上按上红印,瘫子让人扶着靠坐在被子上,把酒敬给众人,敬给天狗,敬给女人,自己也敬自己,咕嘟嘟喝了。
五兴旷了三天学,再一次去上学了。这是天狗的意志,新爹将五兴相送十里,分手了,五兴说:“爹,你回去吧。”天狗说:“叫叔。”五兴顺从了,再叫一声“叔”,天狗对孩子笑笑。
饭桌,别人家都摆在中堂,井把式家的饭桌却是放在炕上的。
原先在炕上,现在还在炕上。两个男人,第一个坐在左边,第二个坐在右边,女人不上桌,在灶火口吃饭,一见谁的碗里完了,就双手接过来盛,盛了再双手送过去。
麦田里要浇水,人日夜忙累在地里,吃饭就不在一块儿了。女人保证每顿饭给第一个煮一个荷包蛋在碗里,第一个却不吃,偷偷夹放在第二个碗底里。天狗回来了,坐在师傅身边吃,吃着吃着,对坐在灶火口的女人说:“饭里怎么有个小虫?”把碗放在了锅台上。女人来吃天狗的剩饭,没有发现什么小虫,小虫子变成了那一个荷包蛋。
茶饭慢慢好起来,三个人脸上都有了红润。
几方代表在家喝酒的那天晚上,第一个男人下午就让女人收拾了厦房,糊了顶棚,扫了灰尘,安了床铺,要女人夜里睡在那里。女人不去。天没黑,第一个男人就将炕上的那个绣了鸳鸯的枕头从窗子丢出去,自个儿裹了被子睡。女人捡了枕头再回来,他举着支窗棍在炕沿上发疯地打。
女人惊惊慌慌地睡在厦房。一夜门没有关。一更里听见了狗咬,起来把门关了;二更里听见院外有走动声,又起来去把门栓抽开,睡在床上睁着眼;三更里夜深沉,只听蛐蛐在墙根鸣叫;四更里迷糊打了个盹;五更里咬着被角无声地哭。天狗他没来。
这天狗,
想当初,
精刚刚,虎赳赳,
一天到晚英武不够。
自从人招来,
今日羞,明日愁,
一下成个泪蜡烛,
蔫得抬不起头。
这女人,
想当年,
话不多,眼不乱,
心里好像一条线。
自从招来人,
今日愁,明日羞,
一下成个烂门扇,
日夜合不严。
日月过得平平淡淡、拘拘谨谨。过去的一日不可留,新来的一日又使人愁。又是一次吃罢晚饭,两个男人在炕上吸烟,屋外淅淅沥沥下雨。下了一个时辰,烟袋里的烟末吃完了,天狗站起来,去取柱子上挂着的蓑衣。为大的就说:“天狗,你……”天狗装糊涂,说:“不早了,你歇下吧,明日一早雨还要下,我给咱叫了自乐班来,咱家热闹热闹。”为大的发了怒,将支窗棍咚地磕在炕沿上,说:“你要那样,我就死在你面前!”天狗木然地立在那里,恭敬得像个儿子,叫道:“师傅……”末了还是默默地走了出去。
雨下得哗哗哗地越发大了。
蝎子
暑假,五兴从学校回来。近半年的新式家庭生活,孩子也日渐鬼灵地开窍了许多事理。地里的活,天狗一揽子全包了,不让他插手,他就协助着娘忙活家务,忙毕,搬炕桌在把式爹身边坐定,用了心地读书。把式现在有时间,静心看读书人的举动,心里就作美,五兴一抬头,见爹正含笑看他,忙回爹一笑,爹的脸又冷却了。把式养的狗,知道狗的脾性,常冷脸待五兴,不让他轻狂、顺杆子往上爬。天狗锄完包谷地回来,脚步声谁也没听到,把式就听到了,说:“五兴,给你爹打水去!”
五兴怕亲爹,听见吩咐,就忽地下炕去了。院里并没有小爹的影,吱扭扭把水搅上井,天狗果然进了院,五兴兴冲冲叫一声:“果真是爹!”
做爹的这个并不应,放下锄说:“五兴,书念过了?”答说:“念过了。”便从后腰带上取下两件宝,一件是竹根烟袋,一件是蓖麻叶,烟袋叼在口里吸,蓖麻叶里包着三只绿蝈蝈。说声:“给!”蝈蝈却从叶里蹦出来,一只公鸡猛见美食,上前就啄,五兴急得脚踏手拍,三只蝈蝈却跳在鸡背上,嘶嘶地叫。五兴就势捉了,装在竹笼儿里。三只蝈蝈一叫,厦房屋檐下的蝈蝈笼里,一个一个都歌唱起来,满院清音缭绕。
五兴喜欢这个爹,这爹不板脸,脸是白的,发了怒也不觉惧怕。又能和他玩蝈蝈。故叫这个“爹”倒比叫那个“爹”口勤。
家里小的爱蝈蝈,来了个大的也爱蝈蝈,这家人的爱欲也就都转移了。往日五兴去上学,天狗去下地,女人头明搭早出来开鸡棚,蝈蝈笼也就挂在厦房檐头下。天要下雨,炕上的瘫子先听到雨声,就说:“他娘,快把蝈蝈笼提进来!”蝈蝈吃的是北瓜花,院墙四角都种了瓜,于是种瓜不为吃瓜,倒为了那花。花开得黄艳艳,嫩闪闪。
地里的包谷旺旺地长,堡子里的人该闲的就闲下,闲不下的是手艺人,都出去揽生意了。有好几家,造起了一砖到顶的新屋,脊雕五禽六兽,檐涂虫鱼花鸟。有的人家开始做立柜,刷清漆,丑陋肥胖的媳妇手腕上已不戴银镯,换了手表,整个夏天里不穿长袖。看着四周人家的日子滋润,天狗心里很是着急。好久没去城里干他那独门的生意了,就和五兴去后山挖了几天黄麦菅根,女人就点灯熬油在家扎刷子。瘫了的人腿不能动,手上有功夫,夜里便让大家都去睡,他来扎刷子。天狗又起身回他的老屋去,为大的就不言语,却要五兴一定跟他睡。五兴要去关院门,把式不让关了。
五兴睡着了,把式还坐在炕上扎刷子,扎好了一筐,一夜却听不到院门响,也一夜叹息不止。夜半子时,女人出来小解,听见屋上男人的叹息,跑上来问:“哪儿不美?”见这可怜的瘫人却还在扎锅刷,倒气得一把夺了:“你真个不要命了!”“我白日把觉睡了,我没瞌睡。”“……”“现在几时了?”“正半夜了吧。”“他还没来?”女人点着头。“我把这天狗!……”叫起天狗啊,爱你还是恨你,说你是好人还是坏人,害得师傅夜夜睡不着。井把式说过这话,心里一股黑血流过,脸上却强露了笑,女人最怕的就是瘫人的这种笑,恨天狗忠于师傅,忠于师娘,却忠得愚蠢,忠得千不该万不是!瘫人说:“五兴娘,这事你让我怎么个说!你,你也该……”瘫人喘得说不下去。女人一下子附在了男人的身上,泪脸对着泪脸,让他的胡子扎扎她的腮。男人说:“你要权当我是死了!”说完,脸转向炕里去。
但天狗太执意,女人也没办法。世上的水太清了,水就养不了鱼;完全的黑暗是看不见东西的,完全的光明也是看不见东西的。天狗不知这道理。
天狗领了五兴到省城里,又见到食堂那个女服务员。五兴第一次进城,无知也就无畏,到处钻动,见啥问啥,又一口一声叫“爹”答。女服务员说:“你年纪不大,孩子这么大了?!”天狗应一声,脸就绯红,装着解衣领,说天热。食堂的锅刷还有积存,天狗让五兴在食堂呆着,他挑了担子去叫卖。女服务员就逗起五兴说闲话:“叫什么名?”“李五兴。”“你爹姓王,你倒姓李?”“我跟我娘姓。”“你娘多大了?”“四十了。”“你爹才三十七,你娘倒四十?”“我娘是虚岁。”“你长得可不像你爹!”五兴不回答了,装得傻傻的,问食堂要不要蝈蝈,他养有四十只蝈蝈。
半下午,天狗回来了,一担锅刷只卖了五分之一,脸上气色很不好。说:“这生意做不成了,五分钱一个也没人要了。”父子俩当下没了话。天狗看着五兴也知愁,脸上就作出笑来,说:“挣钱不挣钱,先落个肚肚圆,五兴,咱去吃一顿!”买饭时,五兴说:“爹,我想吃素面。”爹却偏买了炒肉,肉端上来,天狗吃着吃着就发痴,筷子不动了,定眼看五兴,五兴也不吃。他就又笑着说:“吃呀,多香哩!”自个儿带头大口吃。
从城里回来,天狗什么也没买,只给五兴买了一套课外复习材料,对女人说:“钱难挣了,这门生意做不成了。干脆我再给人打井去。”
一说打井,女人就发神经,嘴脸霎时煞白,说:“天狗,什么都可做得,这井万万打不得,这家人就是去喝西北风,我也不让你去干这鬼营生!”
天狗听女人的,也不敢多说,抱脑袋蹴下去。女人看着心疼,就又劝道:“钱有什么?挣多了多花,挣少了少花,一个不挣,地里有粮食吃,也不至于把咱能穷逼到绝路上去。”
做男人的本是女人的主事人,天狗却要叫女人宽慰,天狗这男人做的窝囊。但办法想尽,没个赚钱的路,免不了在家强作笑脸,背过身就冷丁显出一种呆相。
女人敏感,没事睡在炕上的那个更敏感,见天狗一天天消瘦下去,也不唱山歌和花鼓了,两人明里说不得,暗里却想着为天狗解愁。
这一天天狗进院听见师傅在上屋炕上唱花鼓,师傅从来没唱过,天狗就乐了进来说:“师傅行呀,你啥时学会了这手?”
师傅说:“我年轻时扮过社火芯子,学了几句花鼓。”难得师傅心绪好,天狗就说:“师傅,你再唱一段吧。”瘫人就唱了:
树不成材枉占地吔,
云不下雨枉占天吔,
单扇面磨磨不成面哟,
一根筷子吃饭难。
瘫子唱毕,女人说:“今日都高兴,我也唱一段。五兴,去把院门关了,别让邻居听见了笑话!”
五兴飞马去将门关了,听娘用低低的声音唱:
日头落山浇黄瓜哎,
墙外有人飘瓦碴,
打下我公花不要紧哎,
打了母花少结瓜。
唱完,瘫人又说:“天狗,把蝈蝈都拿来,让我看看斗蝈蝈,谁个能斗过谁呢!”
只要师傅高兴,师娘快活,天狗干什么都行,就拿蝈蝈上炕,放在一个土罐里斗。一只红头的,脚粗体壮,气度不凡,先后斗败了所有的对手,一家人正笑着看,屋梁上掉下一物,不偏不倚正好落在蝈蝈罐里。一看,是一只蝎子。
蝎子冷不丁闯入,蝈蝈吃了一惊不再动,蝎子也吃了一惊不再动。五兴急着去拿火筷来夹,天狗说:“这倒好看,看谁能斗过谁?”
看过一袋烟时辰,两物还都惧怕,各守一方。天狗要到地里去干活,说:“五兴,就让它们留在罐里,晚上吃饭时再来看热闹。”说完就盖了罐子放在一边。晚饭后揭盖一看,一家人就傻了眼,英雄不可一世的红头蝈蝈,只剩下一个大头一条大腿,其他的全不见了,蝎子的肚子鼓鼓的,形容好凶恶。
天狗说:“哈,玩蝈蝈倒不如玩蝎子好!五兴,明日咱到包谷地去,地里有土蝎,捉几只回来,看谁能斗过谁?”第二天果然捉了三只回来。
这蝎子在一块儿,却并不斗,相拥相抱,亲作一团。五兴的兴趣就转了。将竹笼里的蝈蝈每天投一只来喂,没想玩过十天,蝎子不但未死,其中一只母的,竟在背部裂开,爬出六只小蝎。一家人皆很稀奇,看小蝎一袋烟后下了母背,遂不认母,做张牙舞爪状。从此,家人闲时观蝎消遣,也生了许多欢乐。
这期间,井把式突然觉得肚子鼓胀,先并不声明,后一日不济一日,茶饭大减才悄悄说知于女人。女人吓得失魂落魄,只告知天狗。天狗忙跑十三里路去深山背来一位老中医看脉,拿了处方去药房抓药,不想药房药不全,正缺蝎子,天狗说:“蝎子好找,我家养的有。”药房人说:“能不能卖几只给我们?一元一只,怎么样?”天狗吃了一惊:“一只蝎子值这么多?”药房人说:“就这还收不下哩。你家要有,有多少我们收多少。”天狗抓了药就往家跑,将此事说给家人,皆觉惊奇。天狗就说:“咱不妨养蝎子,养好了这也是一项大手艺哩!”女人说:“蝎子是恶物,怎么个养,咱知道吗?”炕上的瘫人说:“咱试试吧,这又不摊本,能成就成,不成拉倒,权当是玩的。”于是蝎子就养起来了。
天狗在地里见蝎子就捉,捉了,就用树棍夹回来。女人在堡子门洞的旧墙根割草,也捉回来了几只。拢共十多只了,就装在一个土瓦盆里。五兴见天去捉蝈蝈来喂。几乎想不到,这蝎子繁殖很快,不断有小蝎子生出来。
天狗想,这恶物是怎么繁殖的,什么样是公,什么样为母,什么时候交配?若弄清这个,人为地想些办法,不是就可以繁殖得没完没了吗?
五兴上学去了,他让五兴去县城书店买了关于蝎的书回来。书是好东西,上边把什么都写了,天狗就认得了公母,成对成双搭配着分装在大盆小罐里。整整三天,一早起来就将盆罐端在太阳下,看蝎子什么时候交配,如何交配。终在第三天中午,两个蝎子突然相对站定,以触器相接良久,为公的就从腹下排出一个精袋在地,然后猛咬住母的头拉过来,将腹部按在精袋上,又是良久,精袋被生殖腔吸收。这么又观察了三天三夜,就总结出蝎子交配要在正午太阳端时,而且温度要不可太热,也不可太凉。他鬼机灵竟买了个温度计,记下是二十度。天狗大喜,于是将蝎盆蝎罐早端出晚端回,热了遮阳,冷了晒日,果然不长时间,数目翻了几番。
天狗捉了二十只大蝎去药房,第一次获得了二十元。他并没有回家,径直去了江对岸的商店,给师傅买了一盒高级香烟,给女人买了一件咔叽衫子,给五兴买了一双高腰雨鞋,孩子雨天去上学,就用不着套草鞋了。
女人当即将新衣穿上,问炕上的人:“穿着合不合体?”炕上的就说:“人俏了许多!”女人就又问天狗:“这么艳的,我能穿得出去?”天狗说:“这又没花,色素哩。”一家四口,三口就都欢心,师傅说:“天狗,你给你买了什么?”天狗说:“只要蝎子这么养下去,还愁没我穿的花的吗?”
天狗养蝎上了心,就亲自去书店买书来看。天狗喝的墨水没有五兴多,看不懂就让五兴做老师。饲养方法科学了,养蝎的气派也就更大了。院子里高的瓮,低的盆,方的匣,圆的罐,一切皆是蝎,而公的母的大的小的又分等分类,从此,堡子里的人叫天狗,也不再叫名,直呼“蝎子!”
到年底,这家又成了大手艺户,恢复了往日的荣光。一家人吃起香来,穿起光来,又翻修了厦房。县城里一家要养蝎的人,知道了天狗的大名,跑来叫天狗“师傅”,要请教经验。天狗亲授了一个通宵。临走时徒弟要买蝎种,一次买六百只,一只种蝎一元二角,收入了七百多元,天狗把钱交给女人,女人颤巍巍捏着,将钱分十沓,分在十处保藏。
女人是过日子的,没有钱的时候受了恓惶,有了钱就不显山露水,沉住气合理安排,以防人的旦夕祸灾。
下了一场连阴雨,丹江里发了水,整日整夜地呼呼。堡子南头的崖土垮了一角,压死了一个孩子和一头猪。天狗的老屋是爷们在民国年间盖的,木头朽了许多,女人就担心久雨会出什么意外,让天狗过来睡。天狗说没事,睡在那边,一是房子哪儿漏雨可以随时修补,二是防着不正经的人去偷摸东西,女人不依,于是天狗的家产全搬过来,窖里搬不动的一家四口人的红薯、洋芋都存在那里。
雨停了,天又瓦蓝瓦蓝的。女人将蝎子盆罐抱出来在院子里晒太阳,就出门到地里看庄稼去了。天狗也不在家。太阳一照,泡湿了的土院墙就松了,“砰”地倒下来,把三个蝎子瓮砸碎了,又砸倒了鸡棚。井把式听见响声,隔窗一看,吓得半死,连声喊人。没人应,眼见得鸡从棚子里出来,到处啄吃逃散的蝎子。他就大声吓鸡。鸡是不听空叫的,把式就把炕上的所有物什都丢出来撵鸡。末了就往出爬,从炕上掉下来,硬用两只手,支撑着牵引着瘫了的身子爬过中堂,到了门口,总算把鸡打飞出院墙,但一只逃散的蝎子却咬了他的肩,把式“哎呀”一声疼得昏在台阶上。
女人在地里察看庄稼,心里突然慌得厉害,返回一推门,失声锐叫,把男人背上炕,就在院子里四处抓蝎。等天狗回来,一切皆收拾清了,女人坐在门槛上哽咽着哭。
没了院墙,夜里女人睡在厦房觉得旷,给天狗说了,天狗回答道:“我到窑上把砖货已订下了,等这一窑烧出来,咱买回来就垒墙。”女人就不再说什么,把一口唾沫咽了。
蝎子还要每天中午端出来晒晒,天狗不时用手去拨拨,不让恶物纠缠。天狗的手已经习惯了,不怕蜇,要看蝎子就用手捏,吓得别人嗷嗷叫,他却轻松得很。这回趴在蝎罐看了一会儿,瞥见女人坐在厦房门口纳鞋底,金灿灿的太阳光洒落她一身,样子十分中看,天狗心里毛毛的,想和她说说笑话。
“这做的是谁的鞋,师娘。”
“谁是你师娘!”
天狗笑了一下,忙又去看蝎子,心里怦怦直跳,过了一会儿,天狗又忘了一切,满脑子是蝎子了,说:“你快来看呀,这一罐不长时间就要分作两罐啦!”
女人捏着针过来,蹴在蝎罐边,她闻到天狗身上的烟味汗味,说:“哪儿就多了,还不是昨天的数吗?”
天狗说:“原数是原数,可瞧它们正欢呢。”
有三对蝎子,正在罐内面对而趴,触器相接,做爱的挑逗……
女人悄声说:“天狗,蝎子是咋啦?”
天狗说:“这是交配呀。”
女人说:“虫虫都知道……”
女人是明知故问的,女人说完,便脸色绯红,反身看天上的一朵云。天狗能是能,这次却不经心失了口,自己也就又羞又怕,竟也显出那一种呆相。女人回过头来,用针尖扎了天狗的腿,天狗“哎哟”一声,炕上的把式听到了,忙问道:“天狗,你怎么啦?”天狗说:“蝎子把我手蜇了。”
第五天,院墙修成了砖院墙。天狗又请来了泥水匠,一定要搬倒原先的土门楼,要造个砖柱飞檐的。把式说:“天狗,算了吧。”天狗说:“师傅,门楼好坏当然顶不了吃穿,可是个面子上的事。咱把它修得高高的,也是让人瞧瞧咱家的滋润!”做师傅的再没阻拦他,却把女人叫到炕上,说:“他娘,咱现在手里有多少钱?”女人说:“一千三。”“数字还真不少。”“亏了天狗撑住了这个家。”两个人下来却没了话。过了一会儿,把式说:“他娘,现在日子顺了,你也要把自己收拾清净些。你毕竟比我年轻,人也不难看,可三分相貌七分打扮,衣服穿新了,头梳光了……”男人没说下去,女人便低了眼,无声地去做饭了。
女人果然注意了收拾,浑身添了光彩。中午太阳出来她洗头,让天狗提了壶给她头上浇水,又让天狗打碎一块瓷片儿:“我要刮刮额头荒毛。”天狗到底是天狗,不是木头,不是石头,看见女人容光美妙,心里生热,但这个时候,天狗就走了,走到蝎子罐前看蝎子。
一个初六的下午,天狗在地里浇麦地二遍水,女人也去了,两人天擦黑同来,院门掩着,堂屋的门却上了锁。女人以为瘫人是爬出去了,隔窗看时,把式正躺在炕上,手里拿着门上的钥匙瞌睡了。才明白可怜的人一定是叫隔壁人来锁了堂屋门,要让天狗和她回来单独在厦房里吃饭……
女人站在那里,把瘫人足足看了一袋烟的时间。
天狗说:“师傅他……”
女人说:“他……”
眼里红红的进了厦房做饭。天狗也坐下抱柴生火。两人没有说话,上面是擀面杖的磕撞声,下面是拉动的风箱声。饭做熟了。天狗盛了一碗,寻钥匙开堂屋门给师傅端。女人说:“他睡着了,钥匙在他手里,叫不醒他的,咱们吃吧。”一个坐在灶火口吃,一个立在锅项后吃。饭毕,天狗说:“你歇着吧,我刷洗。”女人说:“这不是男人干的活。”天狗就站在旁边看了她洗。院墙的外边,有猫叫春,叫了好一会儿,天狗这时是木了,麻了,不知下来该怎么办,为难得要死。女人擦了碗,又去擦盆子,擦缸子,不该擦的都擦了,还是要擦,把手占住,把眼占住,但心占不住,说:“你累了?”天狗说:“累,也不累。”却加一句,“歇下吧。”就要出门,女人把他叫住了。
女人说:“天狗,我有话要给你说呢。”
天狗一脚在门槛里,一脚在门槛外,说:“什么事?”
女人拉过一条凳子让天狗坐了,一边替天狗拍打肩上的土,一边要说话,却也好为难:“天狗,他近日又添病了哩。”
天狗说:“师傅吗?怎么不早对我说,我就发觉他饭吃得少了。”
女人说:“你哥他……”她第一次对天狗称瘫人是“你哥”,不是“师傅”,自己倒再也启不开口了。
天狗说:“明日我去请医生。”
女人就抬起头来,泪眼婆娑:“天狗,你是真的什么都不懂,还是和我打马虎眼?”
天狗有什么不懂的,自进这家门,他就时时预备着女人要说出这样的话来,天狗本性是胆小的。
女人说:“天狗,是不是我人不人,鬼不鬼的……”说着就趴在了床沿上,拿了牙咬嘴唇。
天狗知道糊涂是装不得了,就过去扶起了女人。女人软得像一摊泥,天狗扶她不起,自己也跪下了,说:“我,我……”又急又怕又窘,支吾不清。女人抬起了头,一双抖抖的手,托住了天狗的脸。
“师娘!”
“谁是你师娘?法院让你叫我师娘?街坊四邻让你叫我师娘?”
“……姐!”
天狗叫出了一个深埋在心底里的“姐”,女人突然软在了天狗的怀里。
外边的夜黑严了,黑透了,不是月食的夜,天空却完全成了一个天狗,连月亮、星星、萤火虫都给吞掉了。屋里灯很亮,灶火口的火炭很红。夜色给了这两个人黑色眼睛,两个人都看着亮的灯和红的炭,大声喘气。天狗抱着女人,女人在昏迷状态里战栗。天狗的脑子里的记忆是非凡的,想起了堡子门洞上那一夜的歌声,想起了当年出门打井时女人的叮嘱。过去的天狗拥抱的是幻想,是梦,现在是实实在在的女人,肉乎乎软绵绵的小兽,活的菩萨,在天狗的怀里。天狗怎么处理这女人?曾经是女人面前的孩子的天狗,现在要承担丈夫的责任了吗?天狗昏迷,天狗清白,天狗是一头善心善肠的羊,天狗是一条残酷的狼,他竟在女人头发上亲了一口,把战栗的菩萨轻轻放在了凳子上。
女人在黑暗里睁大了一双秀眼。
“天狗,你还要到老屋去吗?”
“我还是去的好。”
“我知道你的心,天狗,可我对你说,我和他都了解你,你却不了解我,也不了解他。我是老了,我比你大三岁……”
“姐,你不要说,你不要说!”
“你让我把话说完。天狗,这一半年里,咱家是好过了,怎么好的,我也用不着说出来。你既然不这样,我也觉得是委屈了你,我将卖蝎的钱全都攒着,已经攒了一千三了,我要好好托人给你再找一个,让你重新结婚,就是花多花少,把这一院子房卖了,我也要给你找一个小的。兄弟,五兴他爹,我和你哥欠你的债,三生三世也还不完啊!我不知道我怎么才能报答你,看着你夜夜往老屋去,我在厦房里流泪,你哥在堂屋里流泪……他爹,你怎么都可以,可你听我一句话,你今夜就不要过去,我是丑人,是比你大,你让我尽一夜我做老婆的身份吧。”
“姐,姐!”
天狗痛哭失声,突然扑倒在了尘土地上,给女人磕了三个响头,即疯了一般从门里跑出去了。
第三天里,打井的把式死在了炕上。
把式是自杀的。天狗和女人夜里的事情,他在堂屋的炕上一一听得明白,他就哭了,产生了这种念头。但把式对死是冷静的,他三天里脸上总是笑着,还说趣话,还唱了丑丑花鼓。但就在天狗和女人出去卖蝎走后,他喊了隔壁的孩子来,说是他要看蝎子,让将一口大蝎瓮移在窗外台上,又说怕瓮掉下,让取了一条麻绳将瓮拴好,绳头他拉在手里。孩子一走,他就把绳从窗棂上掏进来,绳头挽了圈子,套在了自己脖上,然后背过身用手推掉大瓮,绳子就拉紧了。
天狗回来,师傅好像是靠在窗子前要站起来的样子,便叫着“师傅,师傅!”没有回音,再一看,师傅的舌头从口里溜出来,身上也已凉了。
把式死了,把式死得可怜,也死得明白。四口之家,井把式为天狗腾了路,把手艺交给了天狗,把家交给了天狗,把什么都交给了天狗。他死得费劲,临死前说了什么话,谁也不可得知。天狗扑在师傅的身上,哭死了七次,七次被人用凉水泼醒。后悔的是天狗,天狗想做一个对得起师傅的徒弟,可是现在,徒弟对于师傅除了永久的忏悔,别的什么也说不出了。
堡子里的人都大受感动。
埋葬把式的那天,天狗虽不迷信,却高价请了阴阳师来看地穴,天狗就打了一口墓,墓很深。深得如一口井。他钻在里边挥挖土,就想起师傅当年的英武,就想起那打井前阴阳师念的“敕水咒”。
堡子里的人都来送葬。这个给堡子打出井水的手艺人,给家家带来了生存不可缺少的恩泽。他应该埋到井一样深的地方,变成地下的清流,浸渗在每一家的井里。
棺木要下墓了,女人突然放声号啕,跳进了墓坑,乞求着埋工说:“让我给他暖暖墓坑,让我给他暖暖啊!”
天狗也跳进去,解开了怀,将胸膛贴在冷土上。
日光荏苒,转眼到了把式的“百日”。这天,堡子里来了许多悼念的人,这一家人又哭了一场,招呼街坊四邻亲戚朋友吃罢饭,天狗就支持不住,先在师傅睡过的炕上去睡了。他做一个梦,梦见了师傅,师傅说:“天狗,这个家就全靠你了!家要过好,就好生养蝎,养蝎是咱家的手艺啊!”天狗说:“我记住的,师傅!”就过去扶师傅,师傅却不见了,面前是一只大得出奇的蝎子,天狗醒来,出了一身汗,梦却记得清清楚楚。翻身坐起,女人正点着灯,在当屋察看着蝎子盆罐。地上还有一批小瓦罐,上边都贴了字条,写着字。
天狗说:“五兴呢?”
女人说:“刚才把这些字条写好,看了一会儿书,到厦屋睡了。”
“蝎种全分好了?”
“好了,每家五只,除过五十家匠人顾不得养外,拢共是七百五十只,你看行吗?”
堡子里的人都热羡着这家养蝎,但却碍于这是这家的手艺,便不好意思再来学养。天狗和女人商量了,就各家送些蝎种,希望全堡的人家都成养蝎户,使这美丽而不富裕的地方也两者统一起来。
天狗听女人说后,就轻轻笑笑,说:“明早咱就送去。中午去药房再卖上几斤,五兴再过十天就要高考了,要给他买一身新衣哩。”
女人说:“五兴考得上吗?”
天狗说:“问题不大吧。”
女人揭开那个大瓮,突然说:“天狗,你快来看看,这个蝎子好大!我还没见过这么大的,怎么长得这么大呀!”
天狗走过去,果然看见蝎子很大,一时又想起了师傅,心里怦怦作跳,就坐回炕上大口喘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