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回来,“文”在古代是什么含义呢?汉代许慎的《说文解字》解释说:“文,错画也。”其他的古书中也有相似的记载,如《易·系辞下》:“物相杂,故曰文。”《礼记·乐记》:“五色成文而不乱。”可以看到,“文”含义是“彩色交错”。这即“文”的本义,且由此引申出“纹理、花纹”“礼乐制度”等含义。这便是北宋著名历史学家司马光所说的:“古之所谓文者,乃诗书礼乐之文,升降进退之容,弦歌雅颂之声。”(《四部丛刊》影宋本《温国文正司马公文集》卷六十)。由此可知,“孔门四科”的“文学”是指古代学术文化,并不是我们今天所说的文学,这样的情况直到曹魏时期依然如此。当时能够与现在所说的文学含义相类似的是“文章”一词。古代以青与赤相配合为文,赤与白相配合为章,合起来就是“文章”,它指错杂的色彩或花纹。一直到了魏晋南北朝时期,宋文帝立“文学”“儒学”“玄学”和“史学”等“四学”,文学才逐渐摆脱学术文化的含义,而开始略等于现在“文学”的含义。也就是开始关注文学自身的特征,关注文辞的精妙、美好和文章整体的结构安排,认为它们自身就具有特殊的意义和美。但是,尽管文学取得了独立的地位,它始终与人的灵魂和性情密切相关。
说了中国古代“文学”的演化,下面再说说西方的“文学”有关概念的形成。
文学的英文为“Literature”,由Literary演变而来。其中Litera意为“文字”,Literature含义为“词的艺术”,这个含义在德文的“文学”含义里体现得最为明显——德文的Wortkunst(文学)的含义就是“词的艺术”。各门艺术都有自己特殊、专门的材料和工具,如绘画是颜色、音乐是声音、雕刻是石头等,文学的材料和工具则是文字。如果你要进行文学的创作和欣赏,就必须要对文字这个材料和工具的品性相当了解和熟悉,就像雕刻家要对石头等材料相当了解和熟悉一样。西方中世纪神学大师托马斯·阿奎那在解释亚里士多德的《政治学》时说,没有文字、文学实践训练的人只能是野蛮人。这个观点无论我们是否赞同,但它至少提醒我们:作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必须要接受文字的教育和训练,只有接受了文字的训练,才有可能成为一个“文明”人。但一个人只是接受了文字的教育和训练——能识字和写字,并不能代表他有了“文学”的训练。文学是词的艺术,只有掌握调遣安排词的技巧和奥秘,才能说一个人懂得文学。这个含义,国学大师章太炎说得很清楚。他说:“文学者,以有文字著于竹帛,故谓之文;论其法式,谓之文学。”(章太炎《国故论衡·文学论略》)。也就是说,写在竹帛上的叫作“文”,其规矩法度则叫作“文学”。由此来看,无论是文字还是由此而来的词、句、段落、篇章结构,都与人密切相关。只有一个敏锐、理性的人,才能够欣赏文学,才能够创作文学。上面提到的托马斯·阿奎那说文学与人是否文明密切相关,因为文学的实践关系到写作的艺术,而理性和教化只有在写作的艺术中才得到训练。总之,文学与人的教化、教养密切相关。这个含义,也恰好与Literature相关。也就是说,人的教化与教养有很多种途径和方法,但是文学是其中极其重要的一种。
从中国和西方对“文学”概念的演化和诠释中我们可以看出,文学与文字密切相关。后者是前者的基础(工具和材料),离开了文字,就谈不上文学。但是仅仅有文字还不行,因为不是但凡有文字的东西都称为“文学作品”,例如政府的公文、商业的广告等。所以,除了文字之外,还必须有章太炎所说的“法式”,也就是词、句、篇章结构等的安排和处理。如果这些都做得好,并且还能够给人以美感,就可以把它叫作“文学作品”。这一点可以从日常的话语中看到。我们常常说“文学性”,比如说“这本书做到了‘文学性’与‘知识性’的完美结合”。这个说法里的“文学性”即指这本书除了传达知识外,还做到了文辞的美妙。有许多书并不是文学书,而是哲学书、科学书等,哲学书是陈述观念和思想的,科学书则是传达科学知识和道理的,但是,如果它们在清晰准确地完成自己学科目的的同时,文辞和结构也非常的吸引人,让人感到一种文学的享受,我们就会说它们有“文学性”。反之,它们虽然能够完成自己的目的,但读着让人觉得味同嚼蜡,我们就会说没有文学性。说到这里,我们可以上文提到的骆宾王的文章为例来加以说明。
骆宾王的战争动员令最终成为文学史上的千古名篇,正是因为其高度的文学性。
首先是全文富有音乐的美感。全文读下来,音调铿锵有力,朗朗上口,毫无软弱之气。其次是文章大量运用对比、夸张等修辞手法,富有高度的文学性——我们只简单地说说对比。在通常想象中,帝王应该是神圣而高贵的。正是在这样潜意识的观念之下,我们展开了对骆宾王此篇檄文的阅读。但是,我们看到的是什么呢?“伪临朝武氏者,人非温顺,地实寒微。昔充太宗下陈,尝以更衣入侍。”武则天这样的形象与我们对既有的高贵、神圣的帝王形象产生激烈的冲突,换句话说,形成强烈的对比。这样的对比与冲突在接下来的文中得到进一步强化。其结果是激起了我们对武则天的厌恶。设若我们生在当时,可能也要在此情感下投身反对武则天的大军之中了。
由此可知,是否有文学性当是区分检举信与讽刺小说的关键点了。
这一点还可以司马迁的《史记》来做进一步的说明。按现在的一般观点看来,《史记》是一部史书。但是它仅仅如此吗?鲁迅先生对《史记》有着极高的评价:“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即《史记》不仅是一部伟大的史书,也是一部伟大的文学作品。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史记》对于史实的记述具有高度的文学性。比如说,司马迁在对项羽的记载中,讲到其攻城略地时,他常常使用“破之”“大破之”这样慷慨激昂、响亮高亢的文字,使我们在阅读时也常常禁不住豪气满怀,仿佛与项羽一样在战场上出生入死、奋勇杀敌一般。不仅如此,司马迁的谋篇布局也令人击节赞叹,拍案叫绝,如对李斯的记载(《史记·李斯列传》)。我们今天都知道,李斯是秦朝的丞相,对秦朝的建立立下了不二功勋,但秦朝二世而亡,也与李斯见风使舵,将个人得失置于国家安危之上的行为密切相关。对于这样一个人,我们如何“开始”展开对他的记述呢?我们来看看司马迁。他以如下的方式开头:
李斯者,楚上蔡人也。年少时,为郡小吏,见吏舍厕中鼠食不洁,近人犬,数惊恐之。斯入仓,观仓中鼠,食积粟,居大庑之下,不见人犬之忧。于是李斯乃叹曰:“人之贤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
乃从荀卿学帝王之术。……
这一段文字完全是一幅图画:在肮脏的厕所中,恶臭的粪便旁,有一只大老鼠;高高的粮仓上,蹲着一只大老鼠……
看到这一幅图画,想来没有谁不会感到恶心,甚至害怕吧。司马迁为什么偏偏要给我们呈现这一幅图景,并且以之开始对李斯的记载呢?仅从感觉上来说,我们是在此图景所营造、所笼罩的氛围中展开对《李斯列传》的阅读的,这样的氛围会一直伴随我们随后的阅读,它会左右和影响我们的阅读。也就是说,它为我们的阅读、为我们对李斯的态度奠定一个基调、一个底色。好比一首乐曲一样,序曲为我们随后的欣赏奠定了基础;也好比绘画一样,底色是灰暗的,所有的观点、情感、态度都在这一底色上展开。这样一来,本来是毫无声音和色彩的文字,突然之间就有了声音和色彩。由此可以看出,本来是“纯粹”记载史实的史书,因为司马迁的“文学”处理,枯燥的史书也就有了文学的色彩,史书也就成了文学作品。
所以,我们可以这样来说文学。文学就是灵魂和性情的关照术,它以感性的形式(文辞的美妙、结构的精当等)来培养和塑造一个人的灵魂和性情,使一个人摆脱野蛮的状态,而真正成为一个社会的、文明的人。
①黄怀信主撰《论语汇校集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960-96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