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说,这是一座死火山,于是,有人除去所有武装,毫无防备地靠近,却被突如其来的岩浆烫了个措手不及——李飞雄现在就是这种感受。
他一直知道自己的儿子调皮、贪玩,但懂事、聪明,他从没想到,原来儿子心里有个方方正正的储蓄罐,每一枚硬币上刻着不同的字迹,有自卑、质疑、不满、愤怒、委屈、悲伤,如今“稀里哗啦”地倒出来,怕是开来一辆重型卡车也拖不动了。
李飞雄愣愣地看着儿子。眼泪像两条小溪,从小天的眼角蜿蜒而下,水滴灌进了脖颈,溅到了地上。
“你连自己喜欢的女人也不敢去追!你没有用!我讨厌你总是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沾沾自喜!你就只会耍嘴皮!我讨厌你!”小天的愤怒模式一旦开启,就停不下来了,他倔强地抹去眼泪,坚定地宣布,“我不要像你一样!我要跑步,而且还要赢,我不要输!”
记不起上一次这么伤心是为了什么,李飞雄叹口气,万箭穿心,也不过如此。
看着痛苦的李飞雄和愤怒的小天,大眼仔又头疼又懊悔:假如开始就跟李飞雄好好聊一聊小天的心事,是不是就不会出现现在的局面。
大眼仔上前一把拉起小天,嘴里吓唬道:“再乱说话,我可要揍你了!”小天挣扎着不肯动,大眼仔索性把他往背上一甩,“马上给我回家,睡觉!”
运动和哭泣都是让人疲惫的事情,在回家的路上,伏在大眼仔背上的小天抽抽噎噎,终于睡着了。李飞雄低着头,沉默地跟在他们的后面。
昏黄的路灯把人的身影投射到地上,小天的影子,只有小小的一团。那样的儿子是惹人怜爱的,李飞雄不知多少次背过他,抱过他,或者让他骑在自己肩上,两个人笑着叫着往前跑。这两年,确实很少背他了,李飞雄叹了口气。
到了沙锅店,大眼仔把小天背上楼,轻轻放在床上。睡梦中的小天不安地皱着眉头,嘴里喃喃地说着梦话:“我不要输,我要跑步……”
李飞雄凑过来,坐在床边,替小天盖好被子。像儿子幼时每个吵闹着不肯睡的夜晚,李飞雄轻轻拍打着小天的背,嘴里哼着不成调子的歌儿,直到温暖的声音熨平了皱巴巴的眉头,小天慢慢平静下来,陷入了酣睡。
大眼仔张了张嘴,一肚子解释和安慰的话就像茶壶里的饺子,倒不出来。李飞雄轻轻摆了摆手,大眼仔便掩了门,离开了。
小天一夜好眠,李飞雄却几乎整夜都没合眼。天蒙蒙亮的时候,他起床给儿子准备好早餐,煎了个溏心鸡蛋,又切了两片薄薄的火腿,洗好新鲜生菜,涂抹上番茄酱,夹进松软的吐司片,然后又把牛奶放进了微波炉。
他站在镜子前,反复练习微笑,等到面部肌肉都快抽筋了,这才上楼去叫小天起床。等李飞雄推开屋门,笑容就冻住了——被子叠得方方正正,小天却不在屋里。
知道儿子不想和自己面对面,这让李飞雄非常沮丧,他准备了半天的表情无人欣赏,就像一个演员在台下化好了妆、背熟了台词、走好了台步,大幕拉开,场下空无一人。他在房间里呆坐很久,快到营业时间才磨磨蹭蹭地下楼,在告示牌上写下一行字:暂停营业一天,
敲开大眼仔家的门时,李飞雄还是一脸委顿。大眼仔一副意料之中的模样:“进来吧!”
李飞雄的脖子上像箍着个铁桶,僵硬地点了点头。他一进门就看到了桌子上熟悉的糖果和玩具,酸酸涩涩地问:“明明是我儿子,为什么偏偏这么喜欢你?”
“这不奇怪,我也挺喜欢我自己的。”大眼仔回答,看李飞雄坐下,他又接了一句,“你讨厌自己有多少年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李飞雄的满腹火气立刻又被勾了起来。
“少废话!算一算,你讨厌自己有多久了?”没有小天在场,大眼仔也少了很多顾忌,直言直语。
“关你什么事?”
“你来,不是要找答案吗?快说!”大眼仔目光如炬,迫使李飞雄不得不面对自己。
“从小天出生之后吧。”李飞雄别开脸,目光悠远,不知望向何方,“小天出生后不久,他妈妈就跟我离婚,离开了这个家。我知道她嫌弃我没本事、没前途,我没资格怪她!幸好她没能把小天带走。你不知道当初为了争夺小天的抚养权,我——”李飞雄说不下去了,那段不堪回首的时光,一想起来就让人的鼻腔里充满了硝烟味,连眼睛也被呛得生疼。
大眼仔定睛望着,仿佛看到了他的心坎里,鼓励他勇敢地打开所有心锁。
“我又当爹又当妈,每天像条弹簧一样,生活压力一大,我就不得不弯腰,快弯得头点地了,又赶紧往上弹。每天被生活压成这个样子,最后甚至不得不离开球队!”说到这里,李飞雄又激动起来,吼道,“我问你,难道我能对小天说——我是因为他才放弃了理想吗?这话我能说吗?”
空气一瞬间凝滞了,只有李飞雄激动后的喘息声。过了一会儿,大眼仔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响起:“你的选择没有错,不用因此而遗憾。”
李飞雄猛地抬起了头,一个透明的玻璃罐子出现在他眼前,里面装满浑浊不清的液体。他不禁愕然:“这是什么?”
“汗水!”
“什么?”李飞雄一片茫然。
“你儿子的汗水!”
这一罐汗水,无异于小天昨日的怒吼,被震撼的李飞雄傻了眼。
大眼仔把玻璃罐放在李飞雄面前的桌子上,说:“这都是他努力的成果!努力又能吃苦,多好的孩子!既然他这么棒,你还在担心什么呢?”
李飞雄不语。
“还有,你知道他为什么要‘抢’老财的工作吗?你付的工钱那么少,哪有年轻能干的小伙子愿意来打工啊,只有对钱没什么要求的老财才肯留下,但以他的体格,根本跑不快。小天跑去送外卖,既能帮了你的忙,还能挣点钱。”看着正在发傻的李飞雄,大眼仔神秘一下,“知道他攒钱要干什么吗?”
“干什么?”李飞雄下意识地问。
“他说今年母亲节,要买一大束玫瑰花,然后求你帮他送到舞蹈室。”
李飞雄的眼神更呆滞了。
大眼仔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你看,连儿子都替你着急了。”
“我——”李飞雄先红了脸,又红了眼圈儿。
“学着喜欢自己,你儿子自然会喜欢你!李飞雄,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你这个幸福的老爸!”
“嘎吱”一声,大眼仔的话就像一把金钥匙,打开了李飞雄的心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