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的身份,很像我们现实生活中常说的边缘人,他身上有着对新时代新生活的向往,却无法割裂对旧时代旧生活的依恋。所以,他不可能像小红、贾芸那样去勇敢地投奔新生活,也不可能像贾琏、贾蓉那样麻木不仁地有得乐时且乐些。先知先觉除了让他精神上倍感痛苦之外,其实毫无用处。
段誉和宝玉在面对命运时的态度都一样,他们都不是命运的掌控者,而是被命运的激流推搡着前进。只不过,宝玉在面对起伏哀乐时常常大悲大喜,段誉却练就了一颗平常心,颇有一点笑看云卷云舒的心态,在鸠摩智把他抓到江南之际,还能沉醉于阿碧MM的歌声和温柔之中,此等临乱不惊、随遇而安的风范,颇值得我辈膜拜。
宝玉和段誉,不单成长的大环境不同,小环境也非常不同。很多人把段誉和段正淳的关系,比做宝玉和贾政的关系,其实,非也非也。
二者的相似之处在于,宝玉和段誉对世俗的功名利禄啥都不放在心上,用现在的话来说,他们的价值取向不走寻常路,往非主流的路子上靠拢。
但他们和其父亲的关系绝不相同。贾政对宝玉,严厉到了苛刻的地步,而且百般挑剔万般不满意;段正淳对段誉,却是发自内心的喜爱,父子两个亲热得紧。即使后来知道白替人家养了20年的儿子,我想段正淳仍然不会改变对段誉的慈爱之情。
综而观之,宝玉与周围的环境相悖,这常常使他倍感苍凉和孤独;段誉却与周围的环境相融,这常常使他保持着一颗良善可喜之心,去欣欣然地对待身边的人事物。段誉的这种生活态度,是非常值得赞扬的。
金老的《天龙》写在《笑傲》之前,窃以为段誉可看做是令狐冲的前身。不过,段誉从小深受佛法的熏陶,道而近佛,令狐冲则是道而近儒,不赘述。
但是,令狐冲比较起段誉来有一大优势,就是破了文字障。令狐当然也不至于一字不识,但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我什么书都不念”。所以,段誉尚还痴念难破,到了令狐那儿,却唯剩情障。相较而言,自然是更潇洒更出尘了。而且草根出身的令狐,说话从来不像段公子那样之乎者也的,无疑拉近了和广大劳动人民的距离。令狐的群众基础,因此要强过段誉。
很多男性金迷不喜段誉,就是因为他太书生气,有点迂腐有点呆,而令狐则将这些弱点一扫而空,换来的是光风霁月好男儿。(原谅我吧,我总是不放过任何一个膜拜令狐的机会。)
如果说令狐体现了庄子那种独与天地来往的自由充沛,难免让我想起唐代的一个大诗人李白,段誉则难免使我想起唐代的另一个大诗人:王维。
和段誉一样,王维年轻时也是个翩翩美少年,传说中弹得一手好琴,写得一手好诗,还因此和玉真公主闹过绯闻。和段誉一样,王维也饱读诗书,且诗中大有侠气,世人都晓王维山水诗妙,却很少知道他的边塞诗亦佳。和段誉一样,王维也从小身受佛法的熏陶,他这个名字,就出自《维摩诘经》。
王维毕生处事立世,抱着禅宗“无可无不可”的人生态度,不激进,不叛逆,满是随遇而安的味道。这一点,恰恰又同于段誉的安身立命。
众所周知,段誉最后,是做了皇帝的,可照书中的描写,他对皇帝这门营生,其实是不大感冒的。我常想,如果换了杨过、张无忌,甚至换了令狐冲,会不会毅然推辞掉这个重任,飘然隐去呢?
但是,段誉选择留下来了,这种选择也正好和他一贯温和的个性相符合。如果说,萧峰的戏份如雷暴闪电,让我们见识到了什么叫做希腊式悲剧的剧烈冲突,那么段誉的戏份则一直是和风细雨的,即使有冲突也以温和的方式处理之,给人以心平气和的感觉。
段誉每次浮现在我脑海中的形象,就是一袭青衫,其人如玉,满脸和煦的微笑。后来多亏有了陈浩民,演出了我想象中的段誉。
我虽然很喜欢宝玉,却对他那种长相很不感冒,什么叫做“面如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脸圆得像满月一样有啥好看的?远不及段公子这样身材文弱,脸稍稍有点尖。幸好段誉不是段正淳生的,书中说段正淳“长方脸,面貌威武”,这种赳赳男儿,还是留给康敏们去消受吧。
对于女人,尤其是一个不堪生活重压脾气难免暴躁的女人如我来说,段誉这个人,最大的好处就在于善于做小伏低。而且,很神奇的是,他虽然常常放低自己身价来哄身边的女孩子,骨子里却仍然透着一股高贵劲儿。这点和令狐冲也很相似,他们都是精神上的贵族,都因为人格高贵而熠熠生光,即使落魄到“臀无裤”的地步,段公子身上也没有一点猥琐污亵之气。
同样是死缠不休的典型,游坦之就惹人生厌,段誉则是非常可爱的。
段誉段誉,实乃《天龙》中的一块浑金璞玉。
只不知做了皇帝后的他,还会像年少时那般可亲可爱吗?我想应该会的,都说权力会带来人的异化,但大理国的国君似乎稍有不同,段正明也好,段智兴也好,一个个都淳厚良善得很。
可能是僻疆小国,不受中原礼法所污,国君故能保持与民熙熙同乐的风度吧。
可说到《天龙》中的美女,我真的一点都不觉得王语嫣美。段誉认为,温柔能为女子增色,我却觉得,生动亦能为女子加分。如果是那些不生动不灵泛的木美人,纵然是天仙化人,我若是个男的,也是断断不娶的。
关于王语嫣相貌之呆板,《天龙》中其实已经写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所以,请不要再跟我说什么神仙姐姐,在我看来活色生香的木婉清才是此中最美的。
请看看段誉眼中的神仙姐姐是什么样:
终于发觉,眼前少女与那洞中玉像毕竟略有不同:玉像冶艳灵动,颇有勾魂摄魄之态,眼前少女却端庄中带有稚气,相形之下,倒是玉像比之眼前这少女更加活些。
苍天啦,连玉像都比这少女更加活些,我真想象不出她到底有啥美的。照我看来,纯粹是段誉情人眼里出西施嘛。
从越名教到任自然--我看黄药师和令狐冲
不知道金庸是不是竹林七贤的粉丝,总之在他的作品中处处可以看到传说中的魏晋风度。比如说在黄药师和令狐冲身上,就常常可以看到魏晋人物借尸还魂的现象。
《笑傲江湖》是一曲回荡于天地之间的慷慨之音,而书中的主角令狐冲,就和嵇康脱不了千丝万缕的联系。众所周知,《笑傲江湖》脱胎于《广陵散》,当年嵇康就是以此曲而名闻天下的。那么,令狐冲是否就是披着侠客外衣的名士呢?我看二者之间未必能画上等号。
作为魏晋名士的杰出代表,嵇康曾经提出一个著名的理论,即“越名教而任自然”,意思是脱离世俗礼教的束缚,达到率性任情、无拘无碍的境界。
我小的时候还不知道世界上有嵇康这号人物存在,看见《射雕》中的黄药师时,大为倾倒,觉得这就是传说中的神仙人物吧,世俗的礼法从未放在眼里,一句“非汤武而薄周孔,越名教而任自然”简直是帅呆了酷死了。后来略读了些书,才知道这原来是照搬嵇康的名言。
从此后我就把黄药师当成了武林中的嵇康,但是拿起《笑傲江湖》一翻,又觉得令狐冲身上隐隐也有嵇康的影子。怎么可能呢?黄药师和令狐冲,一个是风雅清逸之士,一个是百姓凡人之流;一个过分阳春白雪,一个有点下里巴人,怎么看怎么不搭,为什么都会和嵇康联系在一起呢?
经过这些年的思索,我终于发现了,人的性格气质是非常之丰富非常之多样非常之有层次的,黄药师和令狐冲,其实就是嵇康的不同分身。比较而言,黄药师身上的嵇康特质更多些,令狐冲则是混合体,混谁?下文再介绍。
整体来说,我觉得黄药师更多的体现了嵇康“越名教”的一方面,而令狐冲更多的体现了“任自然”的一方面。
嵇康这个人,表面上看来是相当淡泊的,比如说他的四言诗,推崇的就是冲淡平和的意境,一句“手挥五鸿,目送归鸿”,简直是一幅传神的自画像,将嵇康本人自然萧散的风神描绘无遗。
但依我的一己之见,嵇康这个人又有极刚烈峻急的一面,比如说,在钟会来拜访时,头也不抬,只顾打铁,虽然有了一段“何所闻而来?闻所闻而来”的千古佳谈,祸根却从此埋下。
还有那封引发他身亡的导火线:《与山巨源绝交书》,就列举了不能为官的“七不堪”和两个不能忍受,用语措辞极为激烈,你说你又不是不知道当时就有传说中的文字狱了,没事写这种迟早要公之于众的信干嘛啊。可见嵇康这个人是极外露的,不同于阮籍的“口不臧否人物”。
而且,嵇康对时政对处世都有极深刻的认识,在他死之后,将孩子托付给了山涛(我倒,就是那个他要与之绝交的山巨源),并写了一封遗书,叮嘱他为人处世务必要谨慎。所以,所谓的生存之道,嵇康其实是明白的,非不能也,乃不为也。
我无意中曾见到荣迷用这样一句话来评价张国荣,移到嵇康身上也很合适:有些人深谙世故,却从不世故。
真绝啊。嵇康就是这样的人,所以,尽管我觉得他生存能力不如阮籍,我还是深爱他。
分析起来黄药师真是越来越像嵇康的翻版了,而且在超凡脱俗方面更进一步,嵇康热爱山水,黄药师就远离人群住到了桃花岛上;嵇康喜欢打铁,黄药师就换成了吹箫;嵇康和山涛绝了交,黄药师就索性连徒弟女婿都不往来。
嵇康被捕后,既不申诉也不辩护,淡然受死。黄药师也将这种不解释的作风发扬到了极致,柯镇恶和郭靖硬要说江南六侠是他杀的,他就冷笑说:“冤了又怎样?不错,你那六位师父通统是我杀的!”
总之,黄药师充分发扬光大了嵇康“越名教”的特质,所谓越名教,一个越字,就透着一股较真劲,过分地遵循名教固然有点拘泥,但你非得和所有的礼法过不去,非得挑战所有的世俗传统,那也有点太执著了吧?
令狐冲则没有这种较真的精神。令狐总是这样的洒脱,总是这样的逆来顺受随遇而安,真正做到了,“生活给我什么,我就享受什么”。
和黄药师相反,令狐冲将嵇康“素来淡泊,性喜山水”的一方面发挥到了极致,从“越名教”跨越到了“任自然”。
令狐冲做什么都是出自天性,骨子里总是有着一股满不在乎吊儿郎当的劲儿,在华山派做大师兄时,他做得挺开心,在恒山派掌管一群尼姑时,他也活得挺乐呵。他从来不刻意追求什么,即使心爱的小师妹移情别恋了,他也没有太费劲去挽回过,即使身受重伤奄奄一息,他也嬉笑自若地享受生命每一天。
道家崇尚无为,令狐可以说深具这种无为的精神。请注意,令狐可不是什么大才子大学士,我估计他大字都不认得几斗,所以,与嵇康、黄药师这类名士相比,令狐更接近于自然人状态,即老子反复提及过的赤子。
刚刚提到过了,令狐的原型除了嵇康外,还可以看见另一个魏晋名士的影子,那就是中国最有名的隐士:陶潜。
金庸也曾说过,他其实是想把令狐冲塑造成一个隐士的。但我觉得令狐冲倒也没有陶潜那种刻意求隐的追求,在人群中他也混得如鱼得水,可以仕则仕(当掌门),可以隐则隐。
上述人物最大的共同点在于不向任何专制权力低头,嵇康对抗的是司马氏,黄药师远离的是整个中原武林;陶潜不能忍受的是让人摧眉折腰的官场,令狐冲反感的则是做着一统武林春秋大梦的日月神教。
综上所述,黄药师和令狐冲共同的特征是有理想有追求,从不人云亦云,也从不随波逐流。比较起来,黄药师比较有为,总想扼住命运的喉咙;令狐冲则比较无为,总是在跌宕起伏的命运中犹自微笑。
或许每个人都有过想做黄药师的阶段,记得当时年纪小,总是看什么都不顺眼,看谁都像有杀父之仇,想和全世界决裂,这个世界提倡什么,我就反抗什么,为叛逆而叛逆,直到叛逆成为一种惯性。现在看来,老黄不就是一非主流中年愤青嘛,是的,他这辈子够牛够拽,可是他快乐吗?
做人当做令狐冲啊。别去想做什么命运的强者,我们只要在命运的洪流即将淹没我们时,还能够保持灵台的清明就够了。更多的时候,我们需要逆来顺受,需要随遇而安,需要笑对人生,需要满不在乎,需要吊儿郎当,需要妥协需要含糊。
命运有没有亏待你并不要紧,要紧的是,当万事大衰的时候,还能保持着安之若素的好心态。
黄药师这个人不屑于与世俗同流合污,以至于连笨笨的女婿都宽容不了。我常常想,当他一个人寂寂地守在那座孤岛上,即使有落英缤纷碧海潮生,是不是也会有些许遗憾呢?
可能他骄傲得从来不敢坦然面对自己的遗憾吧。聪明的,你告诉我,到底是保持自身的高洁和纯粹更幸福,还是稀里糊涂含含混混的皆大欢喜更快乐?
其实我也正在苦苦思索中,泪奔。
提到嵇康,很多人都会记住他临终的那一场谢幕,“嵇中散临刑东市,神气不变,索琴弹之,奏《广陵散》。曲终,曰:‘袁孝尼尝请学此散,吾靳固不与。《广陵散》于今绝矣!’”
这一段,向来被很多人推崇。可是为什么我隐隐看出了一丝丝刻意呢?要是换了令狐冲,我估计他可能不会索啥琴,很可能是微笑着闭上眼睛,淡淡地说:“来吧!”
关于黄药师和令狐冲,还有一段要补充的。
黄药师这个人,如此地孤芳自赏,如此地卓尔不凡,不免让我们想起一个赫赫有名的古代人物,是哪个呢?不妨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