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想想,小说语言的境界,是否就像独孤求败练剑的几个境界。一开始的时候,功力不济,用的是利剑,写文章也是这样,只求通顺就行。后来呢,慢慢学会了修饰、文法等诸多技巧,于是转而求华丽,这相当于独孤求败所用的重剑。再到了后来,华丽褪尽转为朴素,就像达到了顶峰的独孤求败一样,心中有剑,手中无剑,飞花摘叶皆可伤人。
人淡如菊说《连城》
最近看了一本书,是一个美国女学者写的《菊与刀》,由中国人萨苏评点,素来被推崇为了解日本文化的必读之作。联想到正在重读的《连城诀》,突然发现,此书的精髓,何尝不可以用“菊与刀”来概括?
恬淡静美的“菊”是完美爱情的象征,凶狠剽悍的“刀”则是暴力血腥的象征。菊花呈现静美,不禁让人想起那个清丽之极的女子凌霜华,以及她和丁典之间荡气回肠的爱情。刀则诉诸暴力,自然令人想起那个凶神恶煞的血刀老祖。
菊与刀,这两个迥异的意象,代表着人性极端的美与丑,一如《连城诀》给本人的印象。这里有最忠贞的爱情,也有最现实的背叛;这里有最残忍的屠杀,也有最慈悲的宽恕;这里有最无耻的老爸和师父,也有最仁厚的朋友和爱人……很多人觉得,一本《连城诀》,简直写尽了人性之恶,但是无论如何,在一片黑暗之中,还是隐约可见爱和温暖的火光,纵使微小如萤,也足以使人不至于绝望。
凌霜华以及她的爱情,可以说是《连城诀》中最打动人心的了,足以证明,在暴力与阴谋之下,人性的光辉是如何能够依旧熠熠闪耀的。凌霜华,当之无愧是“菊”的代表,深具菊之神韵。
记得写凌霜华那一章,金庸特意用了“人淡如菊”做标题,所以凌霜华的第一个特质是“淡”。其实我非常不解,什么叫做“人淡如菊”,每次去逛菊展时,看见一盆盆色作金黄、艳丽无比的菊花,我始终无法把菊和淡联系在一起。也许,古人所谓的淡,指的是神韵,而不是花色吧。还有个猜测就是,古代的菊花很可能还是原生态的,未经过改良,具有朴拙的山野之美。说实话,现在泛滥成灾随处可见的菊花只会让我联想到俗艳,和淡雅那是八竿子也打不着。
但无论如何,凌霜华这个女子,是属于清淡型的女子,此类女子金著中也颇多,只不过,有些女子是淡如白开水,有些女子却是淡而有味,凌霜华无疑属于后者。金庸写凌霜华,确实可以用一个“淡”字来形容,运笔惜墨如金,且大多是通过丁典的追忆,采取的是背面傅粉、烘云托月的侧面描写。如果以中国画的笔法,黄蓉赵敏等为工笔美女,一颦一笑,刻画细微,那凌霜华,就是泼墨写意,寥寥数笔,虚处传神。
这位姑娘的长相,走的也是气质路线。在姹紫嫣红的菊花会上,黄菊有都胜、金芍药、黄鹤翎、报君知、御袍黄、金孔雀、侧金盏、莺羽黄,白菊有月下白、玉牡丹、玉宝相、玉玲珑……丁典正流连在菊丛中,蓦然回首时
“只见一个清秀绝俗的少女正在观赏菊花,穿一身嫩黄衫子,当真是人淡如菊,我一生之中,从未见过这般雅致清丽的姑娘”。那就是--凌霜华。
如果以菊相比,凌霜华自然不是什么金孔雀、侧金盏之流,而是如同凌家那盆极珍贵的绿菊--春水碧波那样清丽绝俗。说到这,我突然顿悟为啥我从来不觉得菊花淡雅了,盖因为平常生活中所见,都是菊之凡品,哪有机会见到这种佳品。
听凌霜华品菊,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段誉品茶花那一段,同样都是出身不凡的公子小姐,这点两人倒是挺相衬的。
这位姑娘所住的房间,在看客狄云的眼中是这样的:“打火点燃蜡烛,烛光照映之下,忽然间感到一阵说不出的寂寞凄凉之意。室中空空洞洞,除了一桌、一椅、一床之外,什么东西也没有。床上挂着一顶夏布白帐子,一床薄被,一个布枕,床脚边放着一双青布女鞋。”
这一段看起来十分熟悉,记得红楼中写出宝钗的居室时也曾用此笔法,凌霜华所居,的确和宝钗的住所一样,称得上是“雪洞一般”(同样简素的卧室还有小龙女的)。只不过,宝钗是表里如一的冷美人,凌霜华却是外冷内热,表面淡然,内心执著。
在凌霜华清丽柔弱的外表下,却埋藏着一颗坚贞不屈的心。菊在古时是高洁的象征,苏东坡有诗云“菊残犹有傲霜枝”,而凌霜华虽为女子,却身具傲骨,的确当得起东坡佳句。
金庸书中不乏性格刚强、宁折不弯的女子,但我猜想,其中骨头最硬者,应该是外表柔弱、不谙武功的凌霜华。试想想,对于一个美貌女子来说,最残酷的是什么?我觉得不是爱人变心,也不是武功全废,而是失去了美丽的容颜。以康敏那样极端决绝的个性,都在被阿紫毁容后肝胆俱裂,而人淡如菊的凌霜华,却能对自己那张世界上最美丽的脸庞(丁典语)痛下毒手,真是令我辈叹服。
话说我妈妈当年也曾看过《连城诀》,最后她只记得一个细节,就是凌霜华被其父凌退思生生活埋,当年我一听之下,震惊不已,马上去租书店租了来看。我现在还记得,当看到狄云掘开棺木,凌霜华那显然已枯朽的双手居然仍不屈地向上高举,而棺盖上有她用指甲费力刻出的几个大字:“丁郎,丁郎,来生来世,再为夫妻!”
当时我的那个心情啊,悲愤得直欲杀入书中去,把凌退思生吞活剥。书中的人一个接一个的死,如果说戚芳的死让我伤心,凌霜华的死却令我义愤填膺,在那么一瞬间,我甚至感到在凌霜华精神的感召下,自己的骨头也硬了几分,不再害怕强大的黑暗势力。
也许这就是悲剧的作用吧,所谓悲剧,指的是“把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凌霜华的悲剧,因其坚贞不屈,显然比戚芳的悲剧具有更大的震撼力量,令人一读之下,义愤填膺,有泪如倾,伴随着眼泪肆虐而下,灵魂也随之得到升华。嘿嘿,这又为艺术化解焦虑寻找到了一证。
数去更无君傲世,看来唯有我知音。
《红楼》中有一回写林潇湘魁夺菊花诗,其实,照我个人的喜好,黛玉的“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固然是好,史湘云的《对菊》也着实不赖。全诗中我又独爱“数去更无君傲世,看来唯有我知音”一联。
此二句诗,正好为丁典和凌霜华的爱情做出了最佳注解。丁凌之恋,可单独成篇,敷衍成一段《菊为媒》,若凌退思不是如此残暴贪婪,倒也许会应了中国人向往大团圆的梦想。
丁凌之间的爱情,在金书中是很少见的,比较类似于冲盈之恋,即知音型爱情,最后凌霜华毅然赴死,也含有一种“士为知己者死”的慷慨。说实话,他们两个的相交,为什么看来看去越来越像一对高人志士,而殊少才子佳人的那种缠绵呢?刘正风和曲洋是以音乐相交,这两个人,却是因菊花相恋。
他们的相爱,迥别于世俗爱情,是灵魂与灵魂之间的照应,狭路相逢,无可躲避,短暂的交会后,换来的居然是长久的诀别,令人无比唏嘘。丁凌之恋证明了,在灵魂的相吸面前,地位不是距离,外貌不是问题。
这也是凌霜华为何较戚芳来得坚贞的缘故。丁典之于凌霜华,与狄云之于戚芳相比,自然更具不可复制性。因此,一来凌霜华移情别恋的可能性要小得多,二来这种灵魂之恋往往会导致“我以我血酬知己”,超脱了世俗的妥协和计较。
如果说丁凌之间是菊之恋,那么狄云和戚芳的爱情像什么呢?我觉得就像到处可见的空心菜,初次品尝的时候淡而无味,吃多了,习惯了那个味道,就觉得也不无可口之处,甚至会产生味觉上的依赖。
家常有家常的好处,因为丁凌之恋太决绝坚贞了,反而令我觉得遥不可及,远不及戚芳的动摇妥协来得真实可信。所以,我对凌霜华无比仰慕,心中真正怜惜的却是戚芳。就像我始终不觉得菊花有何超凡脱俗,却喜欢吃家常的空心菜一样。
通才与专家--从“九阳真经”天下三分谈起
都说天下武林出少林,看了《倚天屠龙记》之后,才知道此话当真不假。在《倚天屠龙记》中金庸曾借武当二侠俞莲舟之口品评少林、武当、峨嵋三派武功的特色,说当年传得《九阳真经》的三个人(无色大师、郭襄、张三丰),因悟性各有不同,根底也大有差异,是以三派中少林得其“高”,峨嵋得其“博”,武当得其“纯”,可说是各有领悟。
抛开令我辈高山仰止、从小就想投奔的少林寺不说,一个峨嵋、一个武当,不正代表着金庸笔下两种类型的人吗?博者是通才,纯者则是专家,两派的开山祖师即是两种类型的典范。
说实话,虽说我阅武侠小说无数,但事到如今,我还是不知道峨嵋派的当家功夫是什么。说到峨眉,我立马想到了峨嵋刺,感觉这武器女子使用比较合适。此外呢,就是那把闻名遐迩的倚天剑,但是我实在想不出来,峨嵋派有什么可堪和倚天剑匹配的高超剑术。
百度了一下,明代中叶人唐顺之有一首《峨眉道人拳歌》:
忽然竖发一顿足,崖石进裂惊沙走。
来去星女掷灵梭,夭矫矢魔翻翠袖。
自身直指日车停,缩首斜钻针眼透。
百折连腰尽无骨,一撒通身皆是手。
余奇未竟已收场,鼻息无声神气守。
道人变化固不测,跳上蒲团如木偶。
照此看来,真是变幻莫测,博采众长,令我辈瞠目结舌。
话说郭襄郭女士风靡武侠界数百年,说实话,照我看来,并不是由于她开创了某种独门武功,而是因为郭女士的绝代风华。风华来自何处?一字以概之:博。
先从郭襄的武功谈起。金庸写武,素重源承,郭襄家学渊源,我们可以来推断一下她大致会哪些武功,从郭靖这一脉下来,有降龙十八掌、江南七怪的武功、九阴真经、全真派的内功心法(马钰教的)。郭靖郭巨侠是怎样炼成的?那可是一个排的师父教出的啊。从黄蓉这一脉下来,更是乖乖隆地咚,身兼黄药师和洪七公的数十种绝技,别的不说,光是打狗棒法和弹指神通,就够受用一辈子了。
这还不打紧,郭女士还自16岁开始,就云游四海,阅技无数,估计以她的聪明劲儿,各门各派的功夫在她心里都有个谱了。
到了40岁那年,郭女士终于采得百花酿成蜜,斩断情丝,入我道门,终成一代宗师。
我常想,天池怪侠袁士霄创了一套“百花错拳”,以郭女士的师承和阅历,自创的剑法是否也能够叫做“百花错剑”呢?峨眉派的剑法和簪法,姿势优美而威力十足,从外形来看,颇有几分落英神剑的神采,而武林行话中所说的“拳不接手,枪不走圈,剑不行尾,方是峨眉”,隐约能见到打狗棒法滑不溜丢的影子。
传说中,峨眉武功亦刚亦柔,介于少林派的阳刚和武当派的阴柔之间,可见,郭女士在开创本派绝技时,有容乃大,海纳百川,融九阴九阳之长,集降龙打狗之妙,终于成功创就一套“百花错剑”(此乃我杜撰的名称,至于真实的峨眉剑法,当另有一个集优美与威严于一体的美名)。
按说博采众长,应该是青出于蓝而更胜于蓝,奈何在我辈武林小虾的心目中,郭女士开创出的这套“百花错剑”,尽管挟祖辈之余威,却远远不如武当派的武功那样如雷贯耳牛皮哄哄。
说到张三丰,我们总会把他和太极宗师对上号,话说我当年也小练过一阵太极拳,什么白鹤亮翅、云手之类的,练来练去,身板还是那个身板,除了运动后饭量见长,功力没见长出半分。但话是这么说,却丝毫不影响张三丰太极宗师的地位,毕竟,再神奇的功夫,流传了数百载,难免是存形走神,光剩下个空架子了。
说到郭襄,我们的想法就没这么单纯了,回荡在脑子里和郭襄有关的,除了杨过,还有何足道,还有张君宝,还有山西一窟鬼和峨眉派的那群道姑。说实话,我觉得郭襄并不是以武见长的,但纵使她啥武功也不会,也不妨碍她在我心中的崇高地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郭襄,让我认识到,一个人不需要为国为民,亦无需成万世情圣,光凭个人魅力,亦足以让人心折。
但纵使我是郭襄的粉丝,也不得不承认,峨嵋派的“百花错剑”实在是难以和少林易筋经武当太极拳相提并论。很多年以后,郭女士的徒孙灭绝横空出世,一门心思地要为师门争光,可能就是隐隐觉出了峨嵋武功的不足之处,所以发誓要在技术上精进,力争实现名副其实的“三足鼎立”。
师出名门的郭襄为何在武学造诣上反而不及张三丰?窃以为,功过都可归结于一个博字。博,换一种说法就是杂,当我在读书的时候,既迷醉于唐诗宋词,又深爱现代小说,导师常常恨铁不成钢地对我说:“术业有专攻,切忌杂而不精啊!”言外之意,颇有指我不务正业的意思(话说我这辈子就没怎么务过正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