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小女子的麻辣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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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论剑 (8)

我不知道这时七怪年龄如何,总之,在他们身上,我看到了年轻人常有的血性和骄傲,输也要输得气壮山河,纵然技不如人,道义上却很站得住脚。这样的七怪,是很让人尊敬的,常让我回想起小时候那种热血沸腾不知天高地厚的劲头。

后来看《梅兰芳》,十三燕一句“输不丢脸,怕才丢脸”让我脑子中灵光一闪,觉得此话用在负气远走大漠的江南七怪身上很合适。

可惜年轻的热血往往容易冷却。

再见江南七怪时,他们已经不如以前那样血气方刚了,不知道是大漠的风尘,还是徒弟郭靖的愚钝,渐渐把他们曾经毕露的锋芒给慢慢磨去了不少。

在面对黑风双煞这样的强敌时,江南七怪表现得已有点色厉内荏,对比起与丘处机相斗时的坦荡壮烈来说,真是令我这样的小人物心有戚戚焉。

在郭靖误杀陈玄风、柯镇恶射瞎梅超风眼睛、张阿生英勇牺牲之后,江南七怪(此时已只剩六怪)和梅超风之间结下了血海深仇,这个仇,自然要远远深过和当年丘处机的意气之争。

如此苦大仇深,照说要不顾死活地大干一场,可江南七怪这时却听从了马钰的建议,决定假冒全真七子。

其实这样的妥协,已经和他们当初苦苦追求的自尊啦、面子啦背道而驰了,七怪的心中,也隐隐觉得这是一个“示弱”之举,可为了保命也好,为了报仇也罢,他们还是稍作犹豫就答应了。

曾经宁折不弯的江南七侠,至此终于一步步低下了高贵的头,不再面子至上,而是追求务实。为了对付敌人,把骄傲放在了一边。

如果说这就代表着成熟,那么,亲爱的同学们,你能不能告诉我,成熟到底是个什么东东?成熟是否就意味着告别坚持和骄傲,迎来含糊和妥协?这样的成熟对我们究竟是一种保护,还是一种伤害?

后来我渐渐明白了,骄傲是需要资本的,对于底层的小人物来说,要想在这个腥风血雨的江湖中混下去,你就不得不务实一点,把那些形而上的面子啊尊严啊之类的东西统统丢到一边。

如果我们再三挣扎也无法强大,那么我们注定只能外圆内方含糊做人,不管是江湖小虾江南七怪,还是埋首于格子间的芸芸众生如你我。

热血沸腾的岁月啊,它总是那么的短暂。如今的我,活得畏首畏尾乏善可陈,只有在重温武侠小说的时候,才能够偶尔重拾血仍未冷的感觉。

等到带着徒儿和桃花岛的黄老邪攀亲时,江南七怪才迎来了人生最大的打击。如果说欧阳锋和杨康毁灭了五怪的生命,那么黄老邪则毁灭了他们仅有的自尊。这两种毁灭一样的可怕,难分轻重。

平凡的小人物们,年轻的时候总是不知道怕字怎么写,一直要等到历经沧桑、几经挫折之后,才会领悟到自己的卑微和渺小,才会对命运生起敬畏之感。

再闯江南的江南七怪,这个时候已经明白,江湖是他们的,也是全真七子的,但归根到底,话语权却是掌握在绝顶高手--比如说黄老邪这样的人手里的。

所以,当郭靖将他们引见给黄老邪时,老黄回应他们的是两眼一翻、鼻孔朝天,可怜的江南七怪,却“震于他的威名与适才所显的武功神通,一时倒也不便发作”。

曾经让我肃然起敬的血性和锐气,在他们身上已经被重重打击消磨殆尽,剩下的,只是七个疲惫、沧桑、想维持着仅有的一点尊严却又心有余力不足的老人,尽管,在此时,他们的平均年龄可能还不到50岁。

少年子弟江湖老啊!最怕的是,心比身先老,剩了一具疲倦残骸来抵挡这倦雨冷风。时光容易把人抛,冷了热血倦了斗志,在绝顶高手黄药师的面前,曾经意气风发的江南七怪此刻浑没了脾气,可能是他们在大漠中硬撑了太久,到了此时,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卑微。

如果说之前,七怪们还只是为了报仇保命而低头,此时,他们却是向强权低头了。这种无可奈何和万般悲怆,也只有同样身为小人物的我辈才能体会。

诚然,黄老邪风华绝代才华盖世,但他代表的强权势力,在现实中是决计不会让一个小人物感到可亲可近的。黄老邪的欣赏和尊敬,是断断不会落到江南七怪身上的。在黄老邪的心目中,七怪是无需尊敬的,他的尊敬,只会给势均力敌的强劲人物,前有欧阳锋、后有杨过。

想想江南七怪真是悲哀啊,做小人物没啥的,但痛苦的是,身为小人物的他们,偏偏在命运的拨弄下,和大人物攀上了关系。偏偏这个大人物连表面功夫也不屑为之,窃以为,对于江南七怪来说,黄老邪的白眼和冷漠,远比欧阳锋的蛇杖更有杀伤力。当然,这只是一己之见。

试想想,我们何尝又不是这样呢?面对强势的上司,忍啊忍,为了能活下去,为了能活得更好一些。我们再也没有少年时那种豁得出去的决绝和勇气了。

最最让我心酸的是,江南七怪看尽了黄老邪的脸色,还在听说全真七子要攻打桃花岛的谣传后,不计前嫌,屁颠屁颠地跑去给黄老邪送信。这一送不打紧,将五条老命送在了桃花岛上。

不过想一想,死了倒也好,不然的话,真见了黄药师,那肯定也是拿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长期对着酷酷的亲家黄药师,这六个笨得疲倦不堪的老人,总有一天会暗伤到吐血身亡为止。

我觉得金庸正是用江南七怪的故事,来诠释江湖小虾们的一生:从开始热血沸腾的有志青年,到后来低到尘埃里的江湖老人,江南七侠的悲哀和无奈,正是我们寻常百姓共有的悲哀和无奈。

所以,对于一个江湖小虾来说,卷入强权斗争最终肯定是会被牺牲掉的。环顾我身边,结交尽贫贱,往来无巨侠,细细想来也没什么不好的,至少一来不要暗伤,二来不会暴死,能够平平安安地将江湖小虾做到底,那也得感谢上天的眷顾。

和黄药师这种高不可攀的人物相比,江南七怪其实也有他们闪光的地方。毕竟,技不如人,生存的智慧就往往会高人一等。

郭靖初闯江湖时,南希仁送给他的四字真言最管用:“打不过,逃!”

底层人民的生存智慧,全浓缩在这四个字之内了。以此可以推断出许多四字真言:打不过,逃;斗不过,忍;撑不过,弃……

江南七怪这七个人物,很有星爷电影中那种底层小人物的风范,心里再苦,表面上还是笑嘻嘻的,内心再怕,也要自欺欺人地骄傲一把,七怪深谙苦中作乐、笑中带泪的黑色幽默。

至于有人提到的七怪的固执,我觉得,只有柯镇恶将这一点演绎得淋漓尽致,其他六个人,大体还是随和可喜的,特别要点名表扬一下朱聪和韩小莹二人。

韩小莹的一生,也是一声叹息。我真不明白,张阿生死之前为何还硬要她嫁给他呢,明知道人家这么刚烈,非得搅得人孤苦终老。

还有一点不明白的是,韩小莹使用的越女剑,是不是出自阿青一脉呢?那怎么退步如此之大?非常不解。

想一想,我和江南七怪最像的地方就是,入世越深,越感到力不从心,想要回头,但肩上的重担已没有办法卸下。

用我一个前辈的话来说,人这一辈子,它就是忍辱负重、忍辱负重哪!

小的时候,总以为江湖是个快意之地,到现在,才明白,也许想象中的江湖和我们这个现实世界一样,有着太多的不如意之处。随心所欲,快意恩仇,怕只有在想象中才能实现了。

我是谁——也谈金庸人物身份的焦虑及自我化解

《侠客行》的最后,石破天悲切地问苍天:“我爹爹是谁?我妈妈是谁?我自己又是谁?”

我是谁?这实乃从盘古开天辟地以来直叩人类心灵的“天问”。

“我是谁”一直是盘旋于金庸小说中的最强音,用古希腊先贤们的话来说就是“认识你自己”,用流行歌曲唱出来就是“在人潮汹涌的江湖,寻找内心完美的自我”。

后来我看英伦才子阿兰·德波顿的书,才霍然明白,原来石破天等武侠人物困扰已久的问题,原来就是“身份的焦虑”。

在他人眼里,我是怎样的一个人?我是个成功者还是失败者?每个人的内心,都潜藏着对自身身份的一种难言的焦虑。

金庸笔下人物的身份焦虑,有的是血缘身份的焦虑如石破天,有的则是文化身份的焦虑如令狐冲,有的则是两者合一的焦虑如萧峰。

正如德波顿所说,我们对自己的认识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他人对我们的看法,所以,身份的焦虑也必定是群居社会的人才会具有的。石破天在摩天崖练武时,不知道焦虑为何物;萧峰如果和阿朱去塞外放马牧羊了,这种焦虑也就迎刃而解。

用德波顿的话来说,“身份的焦虑是我们对自己在世界地位的担忧。我们的自我形象就像一只漏气的气球,需要不断充入他人的爱戴才能保持形状,而他人对我们的忽略则会轻而易举把它扎破。唯有外界对我们表示尊敬的种种迹象才能帮助我们获得良好的自我感觉。”

越是与主流社会相悖的人,就越容易产生这种焦虑感。石破天也好,令狐冲也好,他们都与当时的江湖格格不入,用现在的话来说,他们都是“非主流”。

边缘人从来都会陷入矛盾之中,因为社会对他们的期望和他们想成为或者是本身已成为的人往往有巨大的差距,差距越大,这种矛盾就越明显,发展到极端,很可能像杨过那样“分裂”。

下面以令狐冲和石破天为例,来谈一谈身份的焦虑和自我化解的方式。

石破天:自然人和社会人的冲突

重看了一下《侠客行》,其中最喜欢的段落就是小小的“狗杂种”石破天和谢烟客相处的那一段,谢烟客狡猾多端,石破天却毫无机心,谢烟客老谋深算,石破天却天真烂漫。

如果说谢烟客代表了社会人,那么少年石破天则是自然人的典型代表。从石破天和石中玉的不同表现来看,倒真应了那句话,坏的教育还不如不教育为好。生在荒谷的石破天,整天与黄狗为伴,除了一个冷漠寡言的山寨母亲,完全没有和人打过交道,不免让人想起远古人类的穴居状态。只不过,穴居人过的也是群居生活,石破天基本上却是在孤独中长大的。

正是因为没有受过世俗的污染,石破天完完全全地保持了一颗“赤子之心”,他毫无追名逐利之心,与庄子所推崇的“神人无功”、“圣人无名”庶几接近。不管是得到阿绣的青睐也好,还是练就了盖世神功也好,石破天从来都没有刻意追求过。

可惜啊,山顶洞人到了尔虞我诈的江湖中,难免要受到冲击。《侠客行》中的江湖,实则是一个等级秩序十分严格的小社会,一个人要在江湖上安身立命,首先需要获得在这个江湖结构秩序中的身份认同。

石破天毕竟还没有达到“至人无己”的境界,他还是很想在偌大的江湖中寻找到自己的一席之地,哪怕是小小的一席之地。当有人对其表示关爱时,石破天往往会表现出异乎寻常的热情,一则是因为他太过缺乏爱,二则是因为他从中获取了身份的认同。

所以,张三李四一和他结拜,他就心花怒放;石清闵柔对他显露了一点温情,他就甘愿粉身碎骨以报。

在初涉江湖之际,石破天获得了一个虚幻的身份:他既是长乐帮帮主,又是石清闵柔的宝贝儿子,还是少女丁珰的意中人。这个身份为他赢得了片刻的温馨和柔情,也为他带来了深刻的痛苦和纠结。因为他知道,这并不是他的本来面目。

所以我很能理解石破天对阿绣的特殊好感,这不单是因为阿绣比丁珰温柔斯文得多,而且因为阿绣爱的是他本人,而不是他虚幻的身份,石破天虽不是士,对阿绣却有一种“士为知己者死”的感激之情。

在《侠客行》中,“身世之谜”缠绕着人物身份认同的焦虑,但我觉得,石破天最深层的焦虑,却并不仅仅是“身世之谜”,而是一个自然人初入社会的惶恐和无助。

对于石破天来说,长乐帮的阴谋也好,丁珰的小心机也好,都显得太叵测了。他空有一身盖世武功,对这一切却根本无法自行掌控。我想,石破天对这个江湖的感觉,可以用两个字来形容,那就是“失控”。

当他虚幻的身份被戳破以后,石破天心里难免有点失落,但同时也感到如释重负。作为一个自然人,也许他在想:既然做不了石破天,我就老老实实地做我的狗杂种。

可结局往往是残酷的。最后,梅芳姑的话粉碎了他的最后一点希望,原来,他连“狗杂种”的身份都失去了,维系着他和这个世界的唯一纽带被无情割断。难怪这个倒霉孩子要发出揪心的“天问”了。

虽然结尾时石破天有点神神叨叨的,但我对他的前景还是蛮看好的。面对这个失控的世界,石破天的应对方式是,找一个精神上的导航者,他给我留下的最深刻的印象就是“听话”。不管是在凶狠野蛮的母亲或者谢烟客那里,还是在心怀不轨的贝海石和丁珰面前,石破天都十分听话,因为,在这茫茫人海中,他是如此孤独,只要有个人浮现在面前,就被他当成了救命稻草,牢牢抓住言听计从。

所幸他后来找到了一个优秀的导航者,那就是阿绣,难得阿绣又是真心喜欢他,不会害他。阿绣教他人情世故那一段,常常看得我莞尔。

有时想想,阿绣之于石破天的意义,是不是就相当于杨过之于小龙女、陈家洛之于香香公主的意义呢?石破天和小龙女、香香公主都属于“自然人”的类型,说得好听点是赤子之心,说得不好听点就是浑浑噩噩。而阿绣、杨过、陈家洛则是他们的精神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