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文茜的百年驿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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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大伟,有你真好

只有团圆,没有永恒的离别。

约莫十年前,大伟才四十八岁,心脏已装了支架。我在他的广告公司办公室里,看着他苍白的脸;倾听他叙述家族的病史,他的哥哥在同样年岁时,因着同样的病况已离开人间。之后他这么告诉自己,天上有最疼爱他的父母与哥哥,地上有他最疼爱的儿子与妻子。人生向前走,是团圆;向后走,也是团圆。

孙大伟与辜家、严家子弟,都情如兄弟。这在广告界或任何圈子里都太少见。他本只是伸手向大企业讨钱的广告创意人员,虽说是才子,一般人总得恭恭敬敬。大伟却始终坚持不受广告客户的气,不爽拉倒。他家世虽平凡,却有一大家子给他无限的爱与异常耿直的家教。大伟的傲气,来自其母,他常说起自己的东北妈妈,如何跑到警察局理论吵架,查户口的问籍贯,东北籍老妈随即大嚷“大清帝国”,戒严时期警察都怕她。以大伟的性格,本应不容于商界,他太欢乐,太调皮,太有才气,又太有义气。许多人和他在一起,会不自觉地放下身份、放下平日的矜持,与他真心诚意地交起朋友。严凯泰13回忆,他刚推出Cefiro车款之前,媒体先把他打得趴在地上,后来车子大卖又反过来将之捧为“经营之神”。孙大伟不但没加入吹捧行列,反而泼他冷水:“凯泰,你今年才三十一岁,已被捧上天,未来你还有四十、五十……人生怎么过?”

看得长,也看得远。他面对告别人生的态度,也因此特别揶揄。为辜振甫14办告别式,剪辑人生录影带时,他忍不住告诉辜家女儿怀如,“这么多人说好话,死了以后又听不见,多可惜!干嘛不生前说呢?”

他真是一个反差体。爱玩,但工作严谨;相信自己广告的产品,到了无聊诚信的地步。对属下平日严厉吓人,另一面却又照顾到底。

大伟火化的前一天,我鼓起勇气再走入他个人办公室,熟悉的座椅斜置,像一种平日随意的搁置,仍在等待主人的归来。大伟每天不离身的帆布书包放在椅脚一旁;满室各类物品眼花缭乱,却又不失整洁,木刻老顽童、钓鱼竿、骑车英姿照??然后我看到墙上徐老师写给大伟的四个书法字“有你真好”,简单说明了所有人对大伟内心的感受。

大伟火化、用他美丽二姐的形容“臭皮囊”升天那一晚,我又回到熟悉的“伟太公司”,举屋人人虽穿着黑衣,却到处搁满了小菜、蒸笼包以及各式各类的酒;舍不得他离去的朋友每隔一段时间快哭时,就举杯向天上的大伟大声地吆喝。一位两个月来在医院夜夜始终守着大伟的女孩,站上小板凳大声尖叫,“今夜我们要永续经营。”其实她想说的是,“大伟我们不想让你走。”大伟身边最倚重的总经理筱俐,冷静地和大伙处理事情,忍不住时才冲进厕所大哭。两个才二十岁上下的儿子,一个贴心地为众人倒茶;一个时而站在阳台,独自沉思,时而听到大伙欢呼要干杯了,又冲进来加入向爸爸举杯的行列。

孙大伟一生有说不完的“典范”之事,也有说不完的“土匪”之事。李艳秋与他大学同班,回忆大伟大学时,全靠作弊,但不知为何全班都毫不埋怨地罩他。他曾“勒令”一名英文最好的同学帮他写考卷,但不准填名字;没想有一回,考题特别难,离考试截止时间只剩二十分钟了,罩他的同学还没把该抄写的考卷交给他,他一回头趁老师不注意就把同学的考卷抢过来,填上自己的名字。那一次,他英文全班最高分,当然那个罩他的同学差点不及格。孙家二姐一生习佛,追求唯美,唯独放不下顽皮又善良的弟弟。她出国时曾把花园新城附近的农庄交给孙大伟代管,等她回来时,大伟带着所有朋友哥们儿,早把她农庄里的鸡鸭都给杀了,自己的鱼池全吃光不打紧,连邻家的大鱼也给他全抓烤偷吃了。孙春华一面笑着说自己的弟弟是“土匪”,却很骄傲地告诉我们,大伟打从童年起,就是位耿直的小孩,每次看到电影里的奸臣迫害忠良,就放声大哭。

大伟昏迷时,我送了几个木刻小天使陪他;我没告诉大伟太太的是,大伟本身就是一名天使,只是太顽皮,上天惩罚他,把他扔降凡间。他的灵魂与我们这些七情六欲的俗人始终不合;人生最后十年,常为一些人事之无情而伤心。上天把天使借给有福认识他的人,如今他要收回了。作为认识他数十年的朋友,我感念上天,也想举杯向天上的大伟说,有你真好。

每次到孙大伟的公司造访,他总是几盘水果伺候,无酬提供创意,甚至扛起我难以为继的工作;等谈毕之后离去,他会陪着我下楼来,站着目送我离开。

他过世前我数度至医院探访他,小时候曾是多动儿的他,直躺躺地没有动静。从国泰医院下楼来,这一次送我的已不是大伟,而是长得和他几乎一模一样的儿子小牛。

某个星期二夜里,我们几个朋友被通知当天大伟开始脑水肿;大伟的二姐笃信密宗,她才刚离开医院,甫抵家门,远方捎来大宝法王的讯息,今夜大伟有个难关,请众人陪着他,为他祈福。我和赵少康夜里九点半到,听此讯息,也留了下来;虽然我们都不是密宗的信徒,但我们都是大伟的信徒。天下去哪儿找一个如此古道热肠,如此鬼才创意,却又浑身骨气,天不怕地不甩,不轻易向权势、向庸俗低头的人呢?

认识大伟十五年,收了他无数礼物。家里门口摆着一台捷安特脚踏车,屋后榕树上的山苏,断腿时亲手削刀的拐杖,还有一根怪鱼竿。大伟之所以成为广告界教父,不只是因为他的头脑。我记得某位曾几何时失业,如今已是大广告外商董事长的女企业家告诉我,当她失意时,大伟就拍着自己已装上支架的胸膛说,“没问题,大哥给你靠。”

我监制《±2℃》,原中天电视台团队很难一边兼顾《文茜世界周报》,一边完成超越电视界技术层次的纪录片。纪录片开始工作一个月后,人人都快崩溃,我夜里打了一个电话给大伟,他人正与老婆在北京南锣鼓巷里蹓跶,听我的求救声,二话不说,就把工作接下来。

和他开会时,我才发现他对“全球变暖”理解很有限,纯是冲着我一股热情,才点了头承担起最困难的工作。他听完我啰里巴唆的陈述,第一句就劈头问我,“你这不是帮马英九风灾解套吧?”我愣了一下,再把相关讯息告诉他,我们面对的不是一时的权力更迭,而是地球和孩子们未来百年甚至仅三十年后的风险。聪明的大伟听完我谈哥本哈根大会的结论“关键两度”,在黑板上写下“±2℃”。然后他作出几个重大决定,这个影片是我们当代人要为下一代拍摄的,影片要让孩子们感动,要求他们的父母亲作出改变,因此应大量使用几米的插画。然后拉着我到他的办公室,听一张我数个月前送给他的CD,“就是这首音乐!”

《±2℃》的剪辑过程,历经外界难以想象的艰辛,我只记得血压低的我,有一天进中广录音,双手颤抖,血压飙升至一百四十左右,是我正常血压的两倍。快过年了,我们尚未完成满意的作品,大伟脸都白了,我怕他心脏病发作,请他给意见后,自己带着几位《文茜世界周报》的朋友,求着大伙不过年,最终与导演洪雯丽共同完成了纪录片。

《±2℃》播出后,有强大的共鸣,也有措词尖刻,有对有错的批判。大伟传了一张纸条给我,他说想做大事人要任劳、任怨,还要任谤。大伟勉励我,要我挺住;我则笑笑回他,这一生,不是就这么一直走过来了吗?

《±2℃》影片中,接受我们专访的美国国家科学院院士施耐德教授,曾自称是“地狱来的病人”,罹患血癌,却仍为全球气候变暖奔走。今年六月二十日,我邀请他至国科会演说,与他愉快地吃了一顿晚餐;接着他又四处为全球气候变暖议题奔走,七月十九日于瑞典飞往伦敦途中,血管栓塞心脏病发作死亡。他走的时候只有六十五岁,医生劝他多休息,但他得为自己的科学良知奔走,最终把生命献给地球。

大伟倒下前,也正为选战煎熬烦恼,身为广告人,他只为自己的理念服务,绝不为五斗米折腰。他总有许多坚持,八月三十一日他才刚宣布解散选战团队,九月一日看郝龙斌身陷风暴,半夜里又爬起来决定免费帮郝龙斌写文案;九月三日下午,他的身体撑不住他满腔的热情,倒下了。

大伟搁不下他深爱的土地,这里是他和他孩子未来的希望;曾经奥美邀请他至北京,重出江湖掌重责,但他考虑数天后,婉拒了;在孙大伟的字典里成功不是他的守则,情与义才是孙大伟的信念,用他的话人有情有义才“”(他用这个字,比周杰伦早了十年)。

大伟的朋友在他昏迷后为他赶制一个小别针,“大伟,加油”、“Wake Up”,我和赵先生那天夜里待在国泰医院,众人念经时,我不知自己是否太累,还是幻觉,竟老觉得孙大伟正一脸猴相,对着我们做鬼脸。

有些人拥有金钱,有些人拥有权势地位;只有少数人拥有无数的朋友对他无尽的爱。在我身边,孙大伟,是第一人。

二○一一年十一月十二日

13严凯泰,台湾知名企业家,裕隆汽车的经营者。——编者注

14辜振甫,台湾知名企业家,台湾海峡交流基金会董事长。——编者注

人活着的时候要愉快一点,因为死了以后时间会很长。——孙大伟

人活着的时候要愉快一点,因为死了以后时间会很长。——孙大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