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国强现下有三个头衔。国际最知名的爆破艺术家,马英九女儿马唯中的老板,以及福建泉州人。待台期间,他想吃台菜,只为怀念福建泉州家乡的滋味。于是啖食台菜之余,我和他谈起了泉州往事。为何泉州在元代曾是全球最大商港?明代之后又全然殒落?这一段历史迷惘之事,我觉得比他的助理马唯中是否订婚,还费人疑猜,因此展开阅读。
福建一直是个险恶之地,海岸狭窄,后傍大山。公元四世纪之前,中国史上的税收记录根本不曾提及这个穷地方。但到了八世纪初,朝代更迭,难民涌入,福建人口开始大幅增加,九世纪关于福建“南海贸易”的文件已多得不计其数。九世纪晚期,刺史王延彬擎划泉州为“有效运作独立商港”,很像如今我们俗称的“自由贸易港”。
这个定位使得泉州在宋朝之后,其景象已是“外地商船络绎不绝、货物堆积如山”。泉州崛起有两个背景,中原难民逃至此地,多山阴恶,不容易被追杀;第二,泉州毫不避讳地让自己介于合法非法之间,专事经营管制品与违禁品。当地受贿官员总与商人们有个好默契,经手货物无论合法物品或违禁品,一律保密,不刻意登录。那时的违禁物也不是什么毒品,大概就是些不被认可的“香料与药材”。于是中国自公元一千年前起对外贸记录,全是福建人的天下。福建商人活跃海上一百年以上,范围包括爪哇、越南、婆罗洲,北至高丽,西甚至达阿拉伯。人们说十二世纪的福建泉州码头,“有若龙宫”。
泉州的辉煌年代留下了很多外国人的足迹,其中“阿拉伯人”角色最为有趣。史书根据沈船资料判断,当时最远贸易可至东非与阿拉伯,输入大量香料。泉州城里有好几个外国人居住的社区遗址,他们自己推举社区领袖,在指定的市场交易,并且拥有清真寺。十四世纪宋亡明起,明成祖后渐实施海禁,这些阿拉伯人断了回家的路,只好在当地住下来,娶福建女子为妻。据说这批半阿拉伯半福建的后代,为了融入社会,全姓了“林”氏。祖先墓碑前侧刻“林”,背侧书阿拉伯文,后代至今仍维习葬礼不见第二个太阳的伊斯兰教礼俗。这批半阿拉伯的林氏子弟们,更有大批移民至台湾,特别是台南地区。
福建一直是困苦之地,当地的人,不冒险不得以立业。他们集体跨海探险、造船、走私,甚至如今日温州人般集整村之资到马来西亚、朝鲜投资。一切只因安贫无法乐道,日子苦到人必须往外走。大浪涛之下,福建子弟只为家人图点小福;于是今日看来不坚固的破船,漂洋过海,在无际汪洋中日晒博命??西洋史学家称福建商人是“没有帝国的商人”。在没有帝国的支持下,讨生活;而我们台湾岛屿上的多数人,多半都是这群冒险家的后代。
海上漂泊数百年后,福建又回到困苦的日子。这一回泉州又走出来一名弟子,其背影不再是迎风的帆船,而是举世闻名的爆破艺术家。我第一次发现蔡国强的名字,早于一九九二年。十六年前,他参加威尼斯双年展。那一年没有人看好来自中国泉州的艺术家,蔡国强以一比一的比例复制马可波罗的商船,轰动欧美艺术界。也是从一艘船开始,无形的洋流将这名泉州子弟推向国际艺术的大路,成了“没有帝国的艺术家”,这算不算巧合呢?
二○○九年五月一日
蔡国强于杭州的浙江美术馆举行的大型个展“春”之火药画作《为西湖观潮计划作的草图》局部。(CFP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