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背篓,晃悠悠。小背篓里的女孩,宋祖英,晃啊晃,从躲在背篓里尿湿妈妈的背,十五岁晃出湘西苗族山区,十九岁晃至北京,二十五岁晃上中央电视台春晚,最终成为了中国第一民歌天后。今日的她,四十五岁,已于全球各大歌剧院,悉尼、肯尼迪音乐中心、维也纳受邀登台。二○一一年母亲节,小背篓的女孩,终于晃至了台北;母亲节那一晚,于台北小巨蛋进行第一场演唱会。
如果从宋祖英出生的山村划一条直线至她登上国际歌剧院的悉尼,距离接近地球的半径。历史上和她同一山区的苗族人,五百年来多数未曾走出大山一步;五百年来未曾改变背篓赶集,换取生活所需的生产模式。
而她不只华丽站上台北,更站上世界顶尖的舞台。宋祖英,三个字虽已于大陆家喻户晓;在台湾,由于她演唱的歌曲,多属苗族、湖北民歌,我们不曾将她与熟悉的国际巨星相提并论。没有人否认她的才艺,但由于我们的耳朵早已被西洋古典及现代流行音乐的腔词僵硬化,她的歌声总被台湾听众不公平地归类为另一个世界的美声。
正如沈从文的小说《边城》;主角翠翠与相依为命的爷爷,居于湖南湘西茶峒;这个点于中国大地图上怎么也谈不上“边”;但它地处湘、鄂、川、黔四省边区,多水且大山;各方势力皆难抵达,因此美丽的苗疆,自古即被屈以集权军事的角度鄙称“蛮夷之地”。
但早在宋祖英之前,战国时代的诗人屈原已发现湘西之美,因此写下了《楚辞》;晋朝陶潜宣称在这里找到了“桃花源”。中国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最着名的小说家沈从文的作品《丈夫》、《萧萧》及《边城》,一方面撰文描述这里的寂寥穷困,一方面也书写湘西大山多水令人难以抵挡的纯朴凄美。
如今已是中国名胜的古城凤凰,便是这两种军事文化交错冲突下最完美的山居产物。明代为防止苗族起义,万历年间凤凰成了军事要地,大修边墙;最初规模三百余里,基底厚五尺,宽三尺;三百多年后,城墙虽多颓圮殆尽,仍留残迹,反成一景。而古墙虽已塌了,纯朴大山乡居仍世代相传。满山油桐白花,渡口水鸟纷飞,小山头这一端不时有人打点鼓声,邀和着山的另一头传唱山歌。苗族的女人则丝帕缠头,能泅水,能走山路,还能肩扛小背篓;赶着市集,卖起手工织物换家用盘缠。背篓里不只装着卖的、买的,还装着没全长大、尿湿妈妈背、还不会照顾自己的稚儿。
苗族女人的千万背篓里,四十年前躺着一位我们今日书写的女主角,宋祖英。一九六六年“文革”开始那一年,也是沈从文被抄家八次那年,她诞生于土家族自治区的苗民家中。我曾看过一间典型苗民的土家族居屋:三大间,中间称之堂屋,两边叫人间。但那土屋,在我们生活优渥的人眼中,根本不是人间住的。火塘就设于堂屋正中,比日本乡下地炉简陋百倍,苗民们就在此炊煮、烧茶、冬夜取暖。地当然是泥,屋顶草竹编织,挡不了大雨,木头墙也称不上墙,就是一支钉子钉上也挂不了东西的薄板。宋祖英生在这样的苗民人家,而且更苦。她十二岁那一年爸爸生病,家里没钱,眼睁睁看着父亲断气。出生不久的弟弟得了百日咳,本是场小病,竟因服食当地草药偏方,从此聋哑一生。初中没毕业的宋祖英,若不是上天眷怜,既给了她天籁般的嗓子又赐予她娇媚的外表,她将只是千年来千千万万葬身荒芜边城的湘女苗族女孩。
宋祖英的成名曲《小背篓》,“童年的岁月,难忘妈妈的小背篓,小背篓,圆溜溜……多少次听唱山歌……在高头,多少次爬出背篓我光着脚ㄚ走……妈妈那回头的笑脸,多少思念多少情……”,讲述的不是有趣的童玩,而是瘦削的母亲如何挑起家庭重担的悲歌。成名后她回忆当年爸爸过世,平日夜里,妈妈于昏暗的煤油灯下,嗡嗡纺纱;一手摇动小纺车,一手揽着五彩线。完成了织品,母亲即背起小竹篓先放着她,再包好织品,人如蜗牛般在大山里爬行赶市集。湘西古丈县岩头寨的老寨村,每到一个时日就有一场市集,那一场市集将决定宋祖英家中下一段时日所有的生活收入。能卖的,要买的,全背在妈妈身上,外加一个还没学会禁尿的娃儿宋祖英。在大山弯曲陡峭的山间小道,宋祖英一家就这样爬过了人生最苦的岁月。
宋祖英在台北个人演唱会末段唱了三首台北人熟悉的歌曲,周杰伦的《千里之外》、台湾民谣《阿里山的姑娘》、与莎拉 · 布莱曼跨界名曲《告别时刻》(Time to Say Good Bye)。台北听众前半段固然震撼大陆民歌女王的现场唱功与舞台阵仗,后半段则情不自禁跟着打起了拍子。周杰伦上场时公开母亲也在现场聆听,上半场已发短信给后台的儿子周杰伦,“唱得太好了。”终了《告别时刻》前奏曲响起时,宋祖英念着我熟悉无比的歌词。她的歌声太明显地超越莎拉 · 布莱曼。我坐台下,在一首我背唱如流的音符中,沉思着世间的人生距离。宋祖英生于一九六六年八月十三日,莎拉 · 布莱曼早她六年,但两人生日只差一天。可是一个诞生于英国房产中介商家庭,一个诞生于苗族山区。一个不到二十五岁已因《歌剧魅影》音乐剧享誉全球,收入数十亿美元;另一位呢?出身“边城”之边的蛮荒老寨。唉!小背篓里的女孩能上进地走到今日,得多少上天的垂怜、眷顾与天赋啊!
宋祖英同村的山里的孩子生长条件太差,能活着,只有一半的机会;能走出老寨村出外发展,那更是万分之一机遇;即使入了湘西歌剧团,还能闯入北京,再登上央视春晚,并最终被中国音乐学院破例收生,栽培为声乐博士生,那是数十亿人中之一;她的成功,得奠基多少厚底子!许多中国媒体赞誉她,总爱引用多明戈或波切利之赞辞;我听完宋祖英的演唱会,并不服气。
这个背篓上的女孩,走至今日,还不算巅峰。她的歌声之美甚至超越波切利,现在以地球角度论她仍只是全球主流音乐的“边城之光”。如果没有中国的崛起,她甚至可能更默默无闻;而今中国经济虽已崛起,文化上仍非全球软实力的主流国家,宋祖英还没有得到她在世界乐坛应有的地位。
如果“世界是平的”,她能有机会与几位号称世界最杰出的女高音如基莉 · 特 · 卡纳瓦(Kiri Te Kanawa)或莎拉 · 布莱曼同台飙唱,我笃定西方世界会在一个平等的舞台上,发现并屈首于宋祖英的歌声。
沈从文写《边城》,曾经提及他想将“某种压抑的梦写在纸上”,湘西的山山水水,使每个想出息的人,虽都得离开边城;但那里触目的青山绿水,人事哀乐,永远令游子梦里回乡神往。“月光如银子,无处不可照及”,沈从文写作《边城》并再修订后八十年,他书写心疼的湘女,终于无须再以悲剧的面貌呈现世人眼前。《辣妹子》、《小背篓》……一个女子意外唱出老寨村里最高亢的音韵,把世界变成了另一座山头,开始打探那犹似梦里浮起的美妙歌声,打从哪儿来?
二○一一年五月九日
沈从文笔下的湘西凤凰古镇。(田超 / 东方IC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