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之杰比想象的要魁梧许多,简东平原以为赵依依嘴里那个“邱元元的跟屁虫”会是个身材瘦小,其貌不扬,说话还磕磕巴巴的小不点儿,但一见面才发现袁之杰是个身高超过180厘米,肩宽体阔,阳光帅气的大男孩。
袁之杰穿着肥大的宽松裤和带有大号数字的宽松拉链衫,大摇大摆地走到他面前,神情冷漠,充满了戒备。
“找我什么事?”他在简东平对面坐下后,先开口说了话,一点都不结巴。
简东平昨晚听了袁之杰和江璇她们的谈话录音之后,发现袁之杰知道的事情比他想象的要多得多,所以思来想去,还是决定亲自跟袁之杰见个面。幸好今天他的下巴比前一天好了很多,如果不仔细看的话,基本看不出来。
“我还是想问问邱元元的事。”简东平开门见山。
袁之杰脸上立刻露出厌烦的神情。
“是不是她妹妹叫你来的?她妹妹最烦人了。”袁之杰仍然没结巴,跟昨天他跟依依和江璇说话一样,在开场的那段寒暄中,他语速很正常,但一旦涉及到某些敏感问题,他说话就没那么顺溜了。
“是她叫我来的。”简东平漠然地点了点头,“说实话,我昨天让她们把你们的谈话都录了下来。”袁之杰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但看得出来,他并没有插嘴的打算,“袁之杰,我发现你隐瞒了很多事,其实你知道的要比你说出来的多得多。”简东平冷静地看着他。
袁之杰耸耸肩。
“哼!又是她妹妹在瞎掰,你去问问她,她问什么我答什么,我都告诉她了,她还想怎么样?”他傲慢地把头别过去,望向窗外,一副玩世不恭的不耐烦表情,仍然没有结巴。
简东平拿出个小型录音机,按下了Play键。
“你听听。”他说。
袁之杰仍然看着窗外,不屑于把他的录音当一回事。
录音机里传来了对话声。
江璇:袁之杰,元元跟你和程敏是不是认识一个美术老师?他叫什么名字?
袁之杰:问这干吗?
赵依依:你说就是了嘛!到底他叫什么名字?
袁之杰:姓陆,叫陆劲。
赵依依:你见过他吗?
袁之杰:他是我们学校的美术老师,怎么会没见过?
江璇:元元是不是给过他一颗?
袁之杰:没有。
简东平按下了“stop”键。
袁之杰转过头疑惑地看着他,好像在问“有什么问题?”
“江璇还没问完问题,你就答‘没有’。你好像答得太快了。”简东平望着袁之杰,他觉得自己的眼睛此刻就像个探照灯,正在扫描袁之杰的大脑。
“那又怎么样?”袁之杰反问。
“没怎么样,说明你知道江璇要问什么。说明元元的确曾经给过那个美术老师某件东西,而且是唯一一件,你知道这件事,也知道元元给的是什么。因为如果你知道元元不止给那人一件东西,你就无法立即判断有没有,而应该是问哪一件,那么你至少会听江璇把问题问完。至于你为什么会否定得如此之快,我猜还有一个原因是元元曾经叮嘱你不要把这事说出去,这说明,她给那个人东西的时候,你也许就在旁边。我没说错吧?”简东平欣赏着袁之杰额上突然出现的汗滴,问道,“元元给过那人一颗纽扣,是不是?”
袁之杰瞪了他两秒钟,答道:“你,你这,家,家伙,还挺能瞎掰的。是,就,就算是吧。”
结巴了。
“再听听这段。”简东平按下了快进键,等了一会儿按下了播放键。
录音机里再度传来说话声。
赵依依:袁之杰,你知道我姐在收集遗言吧?
袁之杰:我,我哪知道?!
赵依依:别装蒜!你有没有跟她一起去过?
袁之杰:我,我怎么会,跟,跟她一起去?
赵依依:她有没有让你跟她一起去过?
袁之杰:我没去,没去。我不知道。
赵依依:不可能!我姐肯定跟你一起去过!你别想赖。说!是不是你把我姐姐藏起来了?说!是不是你求爱不成,把我姐姐给害了?
袁之杰:你,你,你越说,越,离,离谱,拿,拿出证......证据,来。
赵依依:袁之杰!你能不能好好说话,累死我了。
江璇:我也累死了!
(两个女孩同时笑出来)
赵依依:袁之杰!怪不得我姐姐不喜欢你!
江璇:依依!
赵依依:谁叫他不好好说话!
袁之杰:我,没,没去过。真,真的。
简东平按下了“暂停”键。
袁之杰紧张地看着他。
“你知道元元在收集遗言,是不是?”简东平盯着他的脸问道。
袁之杰不说话。
“依依问你,你有没有跟邱元元一起去搜集过遗言,你的回答是,‘我怎么会跟她一起去?’请注意你自己说话的重音,你的重音不是放在‘她’这个字上,而是放在最后三个字‘一起去’上面的。要不要再放一遍给你听?”简东平温和地问道,看袁之杰没反应,便继续说,“一般来说,重音在哪里,说话的重点就在哪里。所以,你的意思不是‘我才不会跟邱元元这女生一起出去!’而是,‘我才不会跟邱元元一起到那个地方去!’,这说明,你知道邱元元去干什么,她也许还邀请过你,但你没去。”
袁之杰震惊地盯着他的脸,说不出话来。
“后面你给依依的问答也证明了这一点。赵依依问你,元元有没有叫你一起去过,你说你没去,那不就说明她是叫你去过,只是你没同意而已。”简东平不动声色地说。
“好,好吧,我,我是,知,知道元元有,有这事。”过了一会儿,袁之杰才开口,他的神情充满了不耐烦和焦虑,“我昨,昨天也说了,最,最后也告诉她妹妹了,我那,那时候就说过,有,这事的。但具体我不清楚,我,反,反正是没去过。听,只听她说,说起过。”
“元元有没有让你具体做过什么事?”简东平问道。这个问题他昨天已经让赵依依她们问过了,但是没问出个所以然。
昨晚他听了那段谈话录音后,明白为什么江璇直喊累了,确实很折磨人,袁之杰要不是结结巴巴说不清楚,要不就是很干脆地说“没有”。
“没有。”袁之杰说,他果然这么回答。
“她是不是曾经让你在网上搜索过周璇的一首老歌?然后发到她的手机上?”简东平关了录音机,随随便便地问道。
袁之杰的头倏地抬了起来。
“要知道,她就算带了手提电脑,在河边也很难上网。所以如果她想搜索到一首周璇的歌,最有可能就是找朋友帮忙。我觉得她信任你的程度超过信任程敏,所以她最可能是让你帮她这个忙。”
袁之杰没说话,歪头看着窗外,仿佛邱元元就在窗外。
还是不肯说,看来得用父亲那招了。
“我们来看看元元的照片好吗?”简东平从包里掏出一张邱元元的照片来,这是昨天江璇带给他的。这果然引起了袁之杰的注意。
简东平拿出的是一张邱元元没戴眼镜的放大报名照,照片里的邱元元正对着镜头微笑,非常拘谨的微笑。
袁之杰神情专注地看着那张照片,好久好久没有说话。
“她没戴眼镜??”最后他笑了笑说,神情有些沮丧。
简东平毫不犹豫地拿出一把事先准备好的剪刀,“咔嚓”一下,把照片一剪为二。
袁之杰大惊。
“你!你!在干什么!”他瞪着简东平,低吼了一句。
简东平假装没听见他的质问,从包里拿出4张预先准备好的照片来。
“你看,我现在把邱元元的照片分为左右两半,然后分别把左脸复制了一遍拼成一张脸,再把右脸复制一遍拼成了一张脸,你看看有什么区别吗?”他把两张脸拼好,推到袁之杰的面前。
袁之杰稍稍平复了一下情绪,满腹狐疑地朝那两张脸看去。先看看这张,又看看那张,说:
“好......好像不是她了。”
“一般来说,左边脸代表一个人的过去,右边脸代表现在,这个‘现在’当然指的是她出走的时候。你觉得有什么不同吗?先看左边脸。”他指指左边脸的拼图,他发现父亲这一招相当有效,且不说道理是否说得通,但至少能把人唬住。
“哦,是,是不同,怎,怎么样?”袁之杰嘟哝了一句。
“说说你的感觉。”
“不,不像她,不,不是她。”袁之杰盯着照片看,笑了笑,“但,但只是相貌不像,我,我不好说,好像太,太可怜了。不是,她,她有时候,很凶。”
“那再看看右边那张。”
“这张,比较开心,很开心,其实也不像她,都不像她,她不会那样笑。我,我至少,没,没见过,她也从没这样对我笑过??”袁之杰好像叹了口气,接着又困惑地抬头看着简东平问道,“怎么会这样?你干吗给我看这些?”
“我刚刚说了,左脸代表过去,右脸代表现在。所以可以这么说,邱元元小时候过得并不快乐,”简东平指指那左边脸的拼图,“虽然她从小长在一个富裕的家庭,父母和妹妹都很爱她,但她还是很自卑,为自己的长相感到自卑。她拼命读书,期待获得认可,她也许勉强获得了一些认可,但她仍然在同学中属于异类。这一方面是因为她个性太强,另一方面,还是因为她的长相。她被安排在后座,没什么朋友,也交不到什么朋友。她很寂寞也很愤怒,于是开始收集怪东西聊以自慰。渐渐地,她喜欢上了这种古怪的爱好,甚至以此作为自己的标签,因为真的成为异类,就证明你与众不同,这似乎也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但是她没长性,很快会厌烦自己的收藏,最后总是用很激烈的方式毁灭它们,这说明她心里很矛盾,她一方面讨厌自己的行为,一方面又为此骄傲。她的行为就好像是在向人群呐喊,‘请你们看着我,爱我,重视她,了解我,宽容我!’但是,好像没人听见她的声音,尽管她已经喊得很大声,但是没有人听到。于是,她开始变得越来越偏激,越来越另类,这样使得更多人怕她,对她敬而远之。她也许从中获得了部分满足,但可以肯定的是,她不快乐,也从来不自信。”
简东平本来想问问袁之杰,自己是否说对了,但后者眼睛中的沮丧和落寞告诉他这个问题已经无需再问。他现在相信了赵依依的说法,眼前的这个年轻人,可能一直对邱元元怀有一份特殊的感情,但是邱元元对他又是什么态度呢?等会儿相信他自己会说的。
“好,再来看看右边这张脸。在这张拼图里,就像你说的,她好像完全变了,变得很开心,满足和自信,这种转变从她的眼睛和嘴角的松弛程度看得非常明显。而且在这张图里,我还看到了在那半边脸没有看到的一些新的特点,坦率、勇敢、沉着和冷静。她好像不仅仅在对着镜头笑,还是在对心里的另一个自己笑,好像在说,‘我非常肯定我能成功,我有很高的智商,我知道很多别人不知道的事,我的脑袋里有周密的计划,我能掌握一切,我也有足够的耐心。’我想,在她出走前的那段日子里,一定碰到了某些事,这件事转移了她的注意力,让她投入了大量的精力、时间和感情,她在经历这件事的过程中,不仅找到了自己一直想找的东西,还重塑了自信。我说的不是收集遗言。我说的是??”简东平盯着袁之杰的眼睛,停顿了半秒钟,说,“爱情。”
简东平记得那个最后自杀的男人的遗言是,希望有人说爱他。如果依依提供的信息属实的话,那元元最后满足了他的愿望。要让个性强、性格冷漠的邱元元说出“我爱你”这三个字,并非易事。简东平认为,她虽属另类,但对这三个字,会比她的贞操看得还紧,否则,她应该老早就可以出去谈恋爱了。像她这样长相成熟,又期待被重视和另眼相看的女生在学校里也许不受欢迎,但出了学校,情况就大不一样了。简东平相信,如果她愿意,她很快就能找到好几个好像很爱她的男朋友。即使不找别人,她至少也可以跟袁之杰谈一谈,这好像是顺水推舟的事。但是她没有,她一个男友也没有。这充分说明,邱元元头脑很清醒,她不会因自卑而看轻自己或丧失判断力,她也不是滥情的人,不会因为遭遇挫折就降低自己的标准。所以,除非她真的爱这个男人,否则她绝不会说出那三个字。
“爱情”这两个字,让袁之杰皱起了眉头。
“我想知道,她跟最后那个自杀的男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简东平冷静地说。
袁之杰望着窗外,片刻之后,他才漠然地说:
“她爱上了那个人。”
终于打开话匣子了,简东平在心里叹了一声。
他奇怪,为什么邱家从来没想到要好好盘问这个袁之杰。
“周璇的歌是我帮她找的。我早知道她在弄什么自杀遗言。我不知道她的脑袋是不是进水了,怎么会想起来弄这个。不过,听上去还挺有趣的,我没跟她去过那个地方,她叫过我,但每次我都被什么事耽搁了。不过这也没什么,反正她每次去过那地方,事后都会告诉我她碰到了什么人,什么事。她喜欢跟我说话,我也喜欢听。”袁之杰口齿伶俐地说了一大段,简东平认为他现在处于“无意识表述阶段”,也就是说,现在他不再考虑该不该说,该说什么,而是想什么说什么,所以他的大脑就源源不断地向他的嘴输送语句。
“你说她爱上了那个人,是怎么回事?”
“自从她认识那个人后,就不一样了,整个人都不一样了。她自己也说喜欢那个人。”
“等一等......”简东平发现了他这段话里的玄机,“你是说,那个自杀者没有死?”
“元元救了他。我没见过那个男人,但是我知道这事。一开始那个男人是想自杀的,好像还说自己的女朋友跟他老爸有关系,他还看见了什么的。他说了自己的很多事,说自己的妈以前是怎么死的,说自己怎么受欺负。因为他老爸好像以前经常偷邻居的东西,邻居都看不起他,还老有小孩欺负他。他大概不是那种能打架的人。但是,这还算好,还有更糟糕的,他初中的时候好像还被大人欺负过,我说的是那种欺负......”袁之杰停下来,想看看简东平是否能理解自己的意思。
“你是说性侵犯?”简东平眉头一皱。
“对,就那么回事。那时候他大概15岁吧,说自己完全没有抵抗能力,他是被父亲的两个狐朋狗友侵犯的,因为他老爸偷了他们的钱跑路了。他对元元说,他本来是想重新开始的,他发现父亲跟他女朋友的事后,也慢慢平息了自己的心情,但是后来他在父亲那里碰见了原先侮辱过他的一个男人,那个男人约他见面,说如果他不同意跟他那个,就把以前的事说出去。自杀的那天,是那个男人约他见面的日子,他说自己不想活了,觉得这辈子都在受欺负,没人真的喜欢他。元元很同情他,问他有什么遗言,他最开始没说,后来他说,他希望有人真心地对他说一句,我爱你。”袁之杰眺望窗外,停了一会儿才继续说,“最开始元元什么都没说,后来那个男人跳下了河,元元把他救上来后,就对他说了那句话。我一开始以为她只是随便说说的,后来才发现她是来真的。有的话,好像一说出来就变成真的了,别人我不知道,但元元好像就是这样的。她是真的爱上了那个男人。她后来劝住了那个男人。那个男人最终没死。”
袁之杰的眼睛里充满了无法掩饰的痛苦和沮丧。
邱元元一路快走,袁之杰跟在后面,终于追上了她,他一把拉住了她的胳膊,两人在公园的小山坡前停了下来。
“你怎么知道他说的都是真的?”袁之杰没好气地问,最近她像中了邪一样,一直在说那个自杀未遂的男人,每次都说得他心烦意乱,火冒三丈。他不明白,难道她会真的喜欢那个人?一个小时候被人搞过的臭男人?啊,想想都恶心。
“我说真的,就是真的。”邱元元淡淡地说,声音挺温柔,但听到他耳朵里却像把软刀子在割他的心。以前如果听到他反驳她的话,她会跳起来骂他,有时候还会霸道地强迫他干点乱七八糟的事,比如叫他学唱京剧,或者倒立给她看。可是现在的她,不会再那样了,她变文雅了,她不会再拽着他的胳膊乱叫乱跳了,她会听他把话说完,再耐心地给他讲道理,还会笑。她笑起来很有女人味,但他明白,那不是笑给他看的。
“我才不信这人真想自杀,哪有真正想自杀的人被人劝两句就打消念头真正想的?”他走到她前面,看着她的脸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