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肯定嫌我臭,不然干吗一直用手捂着鼻子?也对,我已经多久没洗澡了?记不清了,没有一年,至少也有10个月吧。
“你想知道什么?”他咬了一口手里的鸡块,斜睨了一眼旁边那人。妈的,这小子穿得挺帅气啊,衣服干净,没头皮屑,手指也白,估计耳朵里也没多少泥巴,是个有条件天天洗澡的公子哥儿。这样的人要不是真想从我这里打听点什么,压根不会跟我坐到一起。
“你说你认识那个死在桥洞里的女人?”
“是啊,一开始我没想起来,后来想起来了。出事前两天见过她。”他啃着鸡块,脑子里浮现出一个女人的身影。她的脸他还记得很清楚,非常清楚。
“你在什么地方见过她?”
“就在丽池路那一带。我白天到处跑。”他朝地上吐了根骨头,旁边那人下意识地朝后让了让。对不起了,公子爷,跟我这样的人在一起,你就得忍耐!他在心里幸灾乐祸地欢叫了一句。
“丽池路?是美丽的丽,池塘的池吗?”公子爷问道。
“对,就那两个字,美丽的池子。可惜不是免费的池子啊,不然我也跳进去洗一洗。”他故意把手伸到衣服里去搓了两下,搓出个泥球来,扔到空气中。他很开心地发现旁边的简公子又朝后面让了让,可惜臭烘烘的小泥球没能击中他。
“喂,你想洗澡吗?”简公子望着前方问他。
“不想。估计洗完澡,那些蟑螂老鼠都不认识我了,离我远远的,那不是更没劲?废话少说!有屁快放!”他不耐烦地啃了口鸡块,不晓得为什么,那人的问题好像一根针,不经意地刺了他一下。不痛,但很不舒服。
“你在丽池路的什么地方看见她的?”
“在小兵饭店门口,她在跟个男人聊天。”
“小兵饭店是不是丽池路拐角上的那家?”
“不是那家是哪家?那女人前几天中午就站在小兵饭店门口,跟个矮男人嘀嘀咕咕,两人的脑袋还凑在一起。”
“你为什么那么肯定饭店门口的女人跟死在桥下面的那个女人是同一个人?”姓简的问道。
因为这女人跟我逃走的老婆长得有几分像,笑起来也是嘴角有个酒窝,声音也是这么软绵绵的。跟你说话,好像是用手在背后扶着你,好像在告诉你,我总在你身边,总是为你着想,我永远是你的人。可是妈的,到最后怎么样?!屁!这样的声音,这样的微笑,这样的神情,最后凝聚成的竟然不是一个温馨的美梦,而是个臭烘烘的大臭屁,这可真让他始料不及。可惜当他明白这点时,已经晚了。总之,他在女人身上吃过亏。他永远记得他老婆的嘴脸,所以顺带也记住了这个死去女人的脸。
“为什么?”姓简的转过头,盯着他的脸,又问了一遍。
这是此人第一次正眼瞧他,他忽然发现,光看这人的打扮,觉得他就是个公子哥儿,但是看他的眼睛,又觉得是在跟一个有深度有内涵的人说话。
“因为这个女人长得有点像我老婆。”他自嘲地一笑,等待那人脸上露出讥讽的表情,但是他什么也没看到,对方只是看着他,平静地问道:
“哪方面像?”
“声音和脸型。”
“那你当时应该离他们很近。”姓简的说。
“对,我就在他们旁边。”
“他们没注意你吗?”
“谁会注意我这样的人?呵呵,对,他们是想赶我走,但我就是不走,我就挤在他们旁边。”他当时有意想熏死他们,所以故意不走。现在想想他们两人当时脸上的表情,他就想大笑,但笑完又觉得心里挺悲凉。
简东平拿出一叠照片来,递给他。
“仔细瞧瞧,这里有你说的那个矮个子吗?”
他把鸡块放在一边,把油腻腻的手往衣服上擦了擦,然后拿起那叠照片看起来,不一会儿,他就在一张照片里找到了那个男人。
“就这人。”他说。
“你肯定?”
“不信拉倒!”他没好气地说,“这矮子踢了我一脚,凶得很。”
“你凑他们那么近,应该也听到他们说话了吧。”
“没听清,只听到他们说,1号,1号。那个女人还用一根手指做了手势。”
公子哥儿看了他一会儿,又问:
“我给你的照片里,你还认出谁了?你是不是还看见过其他人?”
眼睛挺尖,我只在那张报名照上稍微停留了两秒钟,就被他逮住了。
“这人,我见过。”他用手指点了点那张报名照。
“你在什么地方见过他?什么时候?”
“就前几天,在四河路,我待的那个桥洞附近。”他纳闷为什么姓简的小子好像挺激动。
“哪一天?”
“那女人被杀的前一天,他在我的桥洞里跟我一起避雨。”
“他......什么样子?”姓简的好像拿不准自己想问什么。
“他跟我一样,四海为家。你认识他?”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简东平,这人好像是叫这名字,他下意识地掏出名片看了看,对,是叫这名字。
简东平没回答他,反问道:“他也许只是穿得不太体面,你为什么认为他跟你一样?你们交流了吗?他说了些什么?”
“他说他没有家,这是他的原话。”他脑海中闪过一张憔悴但却非常俊秀的脸。他一直不明白,这个四肢健全,长得俊俏又年轻的男人怎么会选择跟他走同样的路。
“他还说什么?”
“他说他身体不好,想死又不甘心,好像在等一个什么消息,所以就这么混着。”
他记得这年轻人,话不多,但很有礼貌。他还是第一次碰到在同一个晚上跟他说五次谢谢的人,所以印象深刻。让他进桥洞,他说谢谢;让他坐在火边,他说谢谢;给他喝了口水,他说谢谢;问要不要盖毯子,他说不用,谢谢;最后他睡觉前,抬头又说了声谢谢。其实没什么可谢的,也许反过来,说谢谢的还应该是他,因为趁这年轻人睡着的时候,他偷走了他的钱包,钱包里有120元,不算多,但足够买两只烧鸡,还能买瓶止痛药。冬天到了,他的腿常常痛得让他彻夜难眠。
他不认为自己干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这世界就是这么残酷。向你微笑的人,随时都可能对你捅暗刀子,所以,如果这小子想继续混下去,就该习惯这种人与人之间的尔虞我诈和冷酷无情。
“他跟你一起在桥洞过的夜吗?”简东平问。
他没回答。
“知道他去哪儿了吗?他有没有跟你说,他一直在哪儿混?”
“不知道,我天没亮就走了,没跟他打招呼。你想找他?”
“对,我想找到他。你能帮我吗?”
他知道这小子这两天一直在附近晃,为的就是想找到他,想要回自己的钱包。可是他不想见那小子,因为那120元他已经花掉一半了。
“我怎么帮你?”他问简东平。其实每次想起那小子,他心里还是有点内疚的,也许是因为那五声谢谢吧。他没想到自己会有这种感觉。
“你告诉我,能在哪里找到他就行。”简东平意味深长地说,“我不会亏待你的。”
看起来,这个姓简的愿意付出点代价来找人,他心里琢磨是否该做这笔交易。
“他在哪里你肯定知道。”简东平又道。
好吧,就算做这笔交易对我也没什么坏处。
“说实话,最近他就在这一带晃,但我不想见他。”
简东平露出一丝微笑:“你是不是拿了他什么东西?”
“一个钱包,里面就120元。他住了我的桥洞,总该付点住宿费吧。”他蛮横地争辩道。
“钱包里除了钱还有什么?”
“身份证,还有一封大概是他女朋友写给他的信。”
“那些你都留着吗?”简东平显然非常感兴趣。
“留着。”他回头盯着简东平,问道,“想买吗?”
“先让我看看值不值。”简东平笑了笑说。
“他真的会来吗?”在黑暗中,袁之杰问了一句。
“我不知道,再等等看。”简东平答道。
王木现在是个四海为家的流浪汉,他一抬脚就可以到任何地方过夜。所以他到底会不会来,简东平真的没把握。
昨天那个流浪汉陈金弟说,王木这些天很有可能就住在这栋危房的二楼。简东平白天来探访过,他在二楼一间空屋里发现了有人居住的痕迹,一条破毯子,两三个饮料罐和几张旧报纸。但是,他不能肯定这些东西是王木留下的。即使是他的,也不能代表他一定会出现。他们在这栋待拆迁的危楼里已经等了近两小时了,连个鬼影子也没看到。
“再等等看吧。”他又说了一遍,本想安慰比他小几岁的袁之杰,谁知后者倒显得比他有耐心。
“没事,等着吧。我知道流浪汉也有固定睡觉的地方,如果在这里待惯了,他总会回来的。”袁之杰沉稳地说。
简东平想起来了,袁之杰是个有经验的跟踪者。
“他真的变成流浪汉了?”过了会儿,袁之杰问。
“看来是的。”他觉得袁之杰的声音好像有些紧张,便问道,“你怎么啦?”
“我一直想见见他。想看看他到底长什么样。”
“你看过他的照片吧。”
“照片是没生命的,我想看活生生的他。”
“但你至少看到了他的长相,觉得他怎么样?”
“说实话像个死人。我还是想看活的他。”
“为什么?因为好奇?”
“我想看看元元喜欢的人长什么样,也许还可能会跟他交个朋友。元元让我接受他的意思,就是想让我关照他。”袁之杰笑了笑,说,“我会关照他的。”
虽然袁之杰只有19岁,但是简东平认为他够格称得上是个男人。他喜欢这个心胸宽广,愿意“关照”情敌,紧张的时候会犯结巴的帅小子。他真希望元元能回心转意。
“袁之杰,你有没有想过,也许......”简东平正在犹豫要不要把自己的猜想说出来,袁之杰已经猜到他想说什么了。
“你是不是想说,元元也许还活着?”
“毕竟还没找到尸体,而且,程敏的说法我很怀疑。”简东平坦言。
袁之杰望着窗外。
“这我也想过。但我觉得不合理,如果她活着,凶手为什么要囚禁她三年?为什么?”他说。
“谁知道,也许凶手有特别的癖好。”
这时候,简东平忽然听到外面走廊里传来一阵非常轻的脚步声,有人来了!他连忙朝袁之杰使了个眼色,袁之杰心领神会,他们迅速躲到门的两边。虽然这是危楼,但这间空屋还保留了一扇比较完整的门,只是没有锁而已。
走廊里的脚步声渐渐清晰起来,简东平可以肯定,上楼的是一个人,而且不会很胖,因为他脚步很轻,这个人会是孱弱的王木吗?简东平心里不安地猜测着。他希望是,又希望不是。如果是的话,显然对这案子来说是个重大突破。但如果是,又意味着他不得不跟现在是流浪汉的王木近距离接触,而且这次不仅仅只是说说话,说不定还要拉他回去,开导他......不知道他多久没洗澡了,是不是应该先把他打昏,然后找人给他洗一下?如果他身上有虱子怎么办?天哪......侦探这工作可真不好干!
脚步声越来越近,在黑暗中,他看见袁之杰正紧张地盯着门,虽然隔了一段距离,但他几乎能听见对方的心跳声,怦怦,怦怦......
不知道他们刚才的说话声是否已经被来人听见了。不知道这人是不是王木。不知道这人会不会推门进来......他正想着,忽然,耳边传来“吱呀”一声,他立刻屏住了呼吸......
一个身材瘦弱的男人推开门走了进来,他肩上背了个包,手里还拿着个什么东西。
借着月光,简东平对来人打量了一番,头发长而乱,身材较瘦,身高大约173厘米,比自己稍微矮一点点,上身是一件带毛领的棉衣,下身是条牛仔裤......穿得不算太破,最值得庆幸的是,他进来的时候,并没有跟着飘来一股臭味。
但这人是不是王木呢?他决定试一试。
“王木!”他叫了一声。
那人仿若遭到枪击,停下脚步,身子剧烈地抖了一下,忽地转过头。虽然屋子很黑,虽然他跟照片中的那个清俊小子相比,多了点胡子,但简东平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不错,这就是王木,他心头一阵惊喜。
“王木!你是王木吗?”袁之杰走到王木的跟前,打开了手电。
王木没回答,后退了两步,脚步有些趔趄,但他还是立刻稳住了自己。他站在那儿,紧闭嘴唇,一会儿看看袁之杰,一会儿又看看简东平,在那一瞬间,简东平觉得自己和袁之杰好像突然变成了变态甲和变态乙。
“王木,我们是元元的朋友,想跟你谈谈。”为防对方误会,他决定立刻亮明身份,他从王木异常紧张的神情中,看出了敌意和恐惧。
可是,他的开场白似乎没起什么作用。王木怔怔地看着他们,忽然整个脸扭曲起来,大叫了一声:“啊——”
这叫声,凄厉而狂暴,把他跟袁之杰吓了一大跳。他们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简东平就觉得有个软绵绵热烘烘的东西摔在了自己脸上。接着,他感到身边刮过一阵风,王木跑了!
“妈的,王木!”他听到袁之杰大吼一声,追了出去。
这时候,他发现摔在自己脸上的竟然是个肉包子!肉包子的汤汁溅得他满脸满脖子,衣服上也是,他也在心里凄厉地惨叫了一声:“啊——”
但是他知道现在不是抱怨的时候,他赶紧跟着追了出去。等他气喘吁吁追到危房下面的一片瓦砾堆里时,发现袁之杰已经制服了王木。
“怎么回事?”他看见王木倒在袁之杰脚下。
“我揍了他两拳,他大概昏过去了。”袁之杰紧张地说。
他弯下身子,重重摇了王木两下,王木发出轻微的“哼哼”声。
“他没事吧?”袁之杰问。
“没事,先带他回去再说。”他说,起身的时候,闻到自己衣服上的肉包子味,好油腻的味道啊。他真想把身上的衣服丢进垃圾桶,然后再把王木揍一顿,但是当务之急是先带他回去洗个澡吧。
他蒙蒙眬眬看到一个人影朝他走来,一开始是个小红点,慢慢地变成了一块大红布。接着,一张年轻男人的脸出现在他面前。
“你感觉好点了吗?”那个男人问他。
他不想回答,但这似乎不太礼貌。他不习惯让对方受冷遇,他了解那种尴尬和被忽视的感觉。他不想伤害任何人。有时候他想,大概就是因为这个原因,那次在河边他才会跟元元说那么多话吧。她不断地问,他就不断地回答。现在想起来,那可以算是他人生中最要命的一个坏习惯。就因为回答了太多无法回答和不该回答的问题,他把自己推入了绝境,同时也害了元元。
“好点了。谢谢。”他勉强答道。
“头还痛吗?”那人又问。
还是不想回答,但是,既然回答了第一句,第二句就更不好拒绝了。
“还好。”他答。
他的知觉已经恢复了九成,他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头发是湿的,全身只穿了条内裤,身上还飘散着一股淡淡的肥皂水的味道。他没低头去看那条内裤,他知道那不是他的,他已经好久不穿内裤了。真奇怪,扔掉的时候,觉得是挣脱了一层束缚,现在重新穿上,却好像是从兽又变回了人。想不到一条内裤就能带来如此翻天覆地的感觉。
他知道,有人帮他洗过澡,还给他换上了干净的内裤。是谁干的?是眼前这个人吗?一想到这个男人曾经对自己的身体一览无遗,他就觉得无地自容。
“能起来吗?”那个男人的声音很冷静。
“你是谁?”他躺着没动,问道。
“你不记得我了吗?我们见过,你还朝我身上扔了个肉包子呢。”那人笑了笑。
他记起来了,在他曾经栖息的破屋子里,他遇到了两个男人。他们站在他身后,其中一个叫了他的名字。他无法形容当时听到自己名字时的感觉,他只想逃,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
“对不起。”他轻声说。现在在日光灯下,他看清楚了对方,很像他以前工作的那栋大楼里的白领,时尚的正常人。他喜欢正常人。
“没关系,我没受伤。”那人笑了笑,把两件衣服扔在他旁边,温和地说,“这是我堂弟的旧衣服,试试看吧。你的衣服我已经扔掉了。”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那件衣服,棉质的,很厚,带着樟脑丸的气味。他忽然想到一个重要的问题。
“我的包呢?”他紧张地盯着这个人,问道。
那人指指床下面,他低头一看,发现自己的双肩包就在床边的地板上。
“在你身上和鞋里还找到3250元,都放到你包里去了,你可以点一点。”
他翻过我的包了,王木想。
“这是哪里?”
“这是我家,你现在睡的是我堂弟的房间。我叫简东平。”那人自我介绍道,同时站起了身,“很抱歉,我朋友打伤了你,但请你不要误会,我们没有恶意。我有很重要的事要跟你谈,是关于元元的。如果你能起来,就请穿好衣服。我在外面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