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的出现,是宋代文学永远的骄傲。他在诗、词、散文和书法、绘画等方面,都达到了极高的艺术程度。这里先论述他的散文创作,中华书局在1986年出版了《苏轼文集》,共六册,字数180多万。这是非常惊人的散文创作成就。苏轼的思想是儒、道、释三者并存,表现在散文创作上,是文、道并重。他推崇韩愈和欧阳修对古文的贡献,认为韩愈“文起八代之衰,道济天下之溺”,又认为欧阳修“论大道似韩愈”、“记事似司马迁”,都是兼从文、道两方面着眼的。苏轼认为文章的艺术具有独立的价值,如“精金美玉,市有定价”,文章并不仅仅是载道的工具,其自身的表现功能便是人类精神活动的一种高级形态:“物固有是理,患不知之,知之患不能达之于口与手。”其次,苏轼心目中的“道”不限于儒家之道,而是泛指事物的规律,例如“日与水居”的人“有得于水之道”。所以苏轼主张文章应像客观世界一样,文理自然,姿态横生。他提倡艺术风格的多样化和生动性,反对千篇一律的统一文风,认为那样会造成文坛“弥望皆黄茅白苇”般的荒芜。正是在这种独特的文学思想指导下,苏轼的散文呈现出多姿多彩的艺术风貌。他广泛地从前代的作品中汲取艺术营养,其中最重要的渊源是孟子和战国纵横家的雄放气势、庄子的丰富联想和自然恣肆的行文风格。苏轼自谓:“吾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皆可出,在平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及其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他的自我评价与读者的感受是相吻合的,苏轼确实具有极高的表现力,在他笔下几乎没有不能表现的客观事物或内心情思。苏文的风格则随着表现对象的不同而变化自如,像行云流水一样的自然、畅达。韩愈的古文依靠雄辩和布局、蓄势等手段来取得气势的雄放,而苏文却依靠挥洒如意、思绪泉涌的方式达到了同样的目的。苏文气势雄放,语言却平易自然,这正是宋文异于唐文的特征之一。苏轼擅长写议论文。他早年写的史论有较浓的纵横家习气,有时故作惊人之论而不合义理,如《贾谊论》责备贾谊不知结交大臣以图见信于朝廷,《范增论》提出范增应为义帝诛杀项羽。但也有许多独到的见解,如《留侯论》谓圯上老人是秦时的隐君子,折辱张良是为了培育其坚韧之性;《平王论》批评周平王避寇迁都之失策,见解新颖而深刻,富有启发性。这些史论在写作上善于随机生发,翻空出奇,表现出高度的论说技巧,成为当时士子参加科场考试的范文,所以流传极广。苏轼早年的政论文也有类似的风格特点,但随着阅历的加深,纵横家的习气遂逐渐减弱,例如元祜以后所写的一些奏议,内容上有的放矢,言词则剀切沉着,接近于贾谊、陆贽的文风。史论和政论虽然表现出苏轼非凡的才华,但杂说、书札、序跋等议论文,更能体现苏轼的文学成就。这些文章同样善于翻新出奇,且形式更为活泼,议论更为生动,往往是夹叙夹议,兼带抒情。它们以艺术感染力来加强逻辑说服力,所以比史论和政论更加具备美文的性质。例如《日喻》中的两段比喻:“生而眇者不识日,问之有目者。或告之曰:‘日之状如铜盘。’扣盘而得其声。他日闻钟,以为日也。或告之曰:‘日之光如烛。’扪烛而得其形。他日揣筲,以为日也。日之与钟、籥,亦远矣,而眇者不知其异,以其未尝见而求之人也。”“南方多没人,日与水居也,七岁而能涉,十岁而能浮,十五而能浮没矣。夫没者,岂苟然哉,必将有得于水之道者。日与水居,则十五而得其道。生不识水,则虽壮,见舟而畏之。故北方之勇者,问于没人,而求其所以没,以其言试之河,未有不溺者也。故凡不学而务求道,皆北方之学没者也。”此文论证了对事物的认识不能依赖片面的见闻,必须经过实践才能掌握事物规律的道理,说理十分透辟,但它的说理是借助生动的事例,或者说是通过形象来展现的,所以它给读者的印象不但深刻,而且生动鲜明,既能使人得到知性的认识,又能带来审美的愉悦。又如《文与可画贳笃谷偃竹记》,一方面记述文与可画竹的情形,另一方面以充满感情的笔触回忆自己与文与可亲密无间的交往,以及文与可死后自己的悲慨,具有浓郁的抒情意味。又从文与可的创作经验中总结出艺术创作应胸有成竹的规律,也是夹叙夹议的范例。苏轼的叙事记游之文,‘叙事、抒情、议论三种功能更是结合得水乳交融。《石钟山记》是一篇以论说为主的游记,它围绕石钟山得名的由来,根据实地考察的见闻,纠正了前人的说法,并引申出对没有“目见耳闻”的事物不能“臆断其有无”的哲理,思路清晰,论证透辟。尤其可贵的是此文的议论是在情景交融的优美意境中逐步展开的,例如写月夜泛舟察看山形的一段:“至暮夜月明,独与迈乘小舟至绝壁下,大石侧立千仞,如猛兽奇鬼,森然欲搏人。而山上栖鹘,闻人声亦惊起,磔磔云霄间。又有若老人款且笑于山谷中者,或日,此鹳鹤也。余方心动欲还,而大声发于水上,噌咳如钟鼓不绝,舟人大恐。”寥寥几笔即画出一个幽美而又阴森的境界,读之恍如身临其境,作者赏幽探险、务实求真的情怀也随之展现无遗。而情景交融的描写又是直接配合议论的,堪称叙事、抒情、说理三种功能完美结合的典范。由于苏轼作文以“辞达”为准则,所以当行即行,当止就止,很少有芜词累句,这在他的笔记小品中表现得最为突出。如《记承天寺夜游》:“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为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全文仅八十余字,但意境超然,韵味隽永,为宋代小品文中的妙品。苏轼的辞赋也取得了很高的美学成就。他的辞赋继承了欧阳修的传统,但更多地融入了古文的疏宕萧散之气,吸收了诗歌的抒情意味,从而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创作了《赤壁赋》和《后赤壁赋》这样的名篇。《赤壁赋》沿用赋体主客问答、抑客伸主的传统格局,抒写了自己的人生哲学,同时也描写了长江月夜的幽美景色。全文骈散并用,情景兼备,堪称优美的散文诗。如写景的一段:“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举酒属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少焉,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凭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幽美、澄澈的景色与轻松愉悦的心情构成开阔明朗的艺术境界,而那种渺渺茫茫、若有若无的虚幻感觉,又直接为后文写超然物外的人生哲理作了铺垫,体现出作者高超的表达能力和语言技巧。苏轼是可以和战国时代诸子散文相抗衡的,要说散文真正的“复兴”,到了苏轼,才重新有了大气象大格局,犹如大海一样,风起云涌,潮卷天下。其后,没有像苏轼这样的古典散文了,他是横空一绝的巍巍高山!
宋代散文大家还有王安石,他也对中国古典散文的美学有所发展和创新。王安石是一个伟大的政治改革家,又是一个卓著的散文家。他的散文以拗折峭深为风格特征。最著名的散文是他的《读孟尝君传》,共有四句话:“世皆称孟尝君能得士,士以归之,而卒赖其力,以脱于虎豹之秦。嗟呼!孟尝君特鸡鸣狗盗之雄耳,岂足以言得士?不然,擅齐之强,得一士焉,宜可以南面而制秦,尚何取鸡鸣狗盗之力哉?夫鸡鸣狗盗之出其门,此士之所以不至也。”——文笔曲折而严密,极有气势,清代的沈德潜说:“语语转,笔笔紧,千秋绝调。”王安石的散文多是政论文,文字简短,逻辑性强,语气有着不可遏止的力量。他的游记也有非常出色的作品,《游褒禅山记》、《慈溪县学记》,也都写得情理兼备,其中提炼出来的观点也发人深省,比如“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等等。他是政治家,站得高,看得远,说理能说透,笔力又健壮,没有苏轼的汪洋大海一般的才情,却也位列“唐宋八大家”,确是名副其实的。至于苏洵、苏辙、曾巩等人,成就斐然,但是,为文都在樊篱之中,此处就不再说了。
南宋文学家在北宋诸位大家影响下,产生了一部分上书言事的政论文,表现了作者鲜明的政治态度,胡铨、陈亮、叶适是这方面的代表作家。古文运动的成功,使散文更切合实用,南宋时大量出现的笔记杂文便是一个明证。洪迈的《容斋随笔》、王明清的《挥尘录》是笔记杂文中的佳作。
朱熹是南宋著名的哲学家和思想家,他开创了新儒学——“理学”。理学继承了古代的儒学,融会了佛学和老庄学说,探讨宇宙的本原、认识真理的方法途径、世界的规律和人类本性等哲学问题,提出了比较完整的思想体系,涉及道德、宗教、政治等诸多领域。朱熹不是文学家,也无意在这方面下工夫,但是,他的一些文章,成之于随意,却也是上好的散文。如,他的《张魏公行状》洋洋四万余字,内容充实,饱含深情。我喜欢读《朱子语类》,这是南宋黎靖德收集了朱熹的大量语录而编的一部书。1994年中华书局出版,共有八卷之多。内容涉及很多,也很有风趣,明白如画,朱熹说到读书,“看文字须仔细。虽是旧曾看过,重温亦须仔细。每日可看三两段。不是于那疑处看,正须于那无疑处看,盖工夫都在那上也。”“人读书,如人饮酒相似。若是饮酒人,一盏了,又要一盏吃。若不爱吃,勉强一盏便休。”这样的语言,看似直白,然而,语言却是到了纯青的境界,不是一般人所能为的。再说,朱熹挺有意思的,他提倡理学,反对妇女“失节”,他的女儿死了丈夫,他还是让女儿改嫁了,自己已经六十多岁了,还纳小妾,据说朱老先生还干过勾引小尼姑的勾当。可见,人性是能战胜他的理学的。也说明了一个道理:为文必须是性情中人,没有激情,是怎么也写不出好文章的。
人类的文明史走到了15—16世纪,中国的古典散文已经相当辉煌,云起波涌,蔚然成为世界文学的独特风景。而在这时期,欧洲文学上,才出现了真正意义上的散文作家——英国的约翰·班扬,他的散文著作是《天路历程》。不过,也许是文化不相同的缘故吧,班扬的散文的篇幅和完整性,和中国古典散文比较,是有系统有层次的,围绕着一个主题来写作,不是零篇碎章,这就是东西方的文化的差异。对散文创作上的不同的文体要求,也是东西方不同的阅读要求的反映。也就是说,当班扬的《天路历程》出版的时候,我国的古典散文仍然承袭着以前的散文文体形式,没有明显的变化。这种情况一直延续到20世纪初期,在用白话文代替文言文的急风暴雨来临以后才有了改变。中国的文言文,影响了中国各种文体的发展,但是,在民间,在市民里,白话文却在大行其道,明代后期产生的长篇小说《水浒传》、《三国演义》、《金瓶梅》等,如果不单单从小说的角度去欣赏的话,里边也有不少的优秀的散文描写,至少是可以和外国的散文家相媲美的。话题有点远了,还是回到明代的古典散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