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克与口红》,一幅现代雕塑,是我1995年赴耶鲁讲学远走美国华盛顿现代艺术馆所见。我以为是一个象征:它告诉我们,暴力与性,武力与爱情,男人与女人构成了20世纪文学主题。先谈“口红”即女性,柔情,爱情与性爱。捷克的米兰·昆德拉的小说,就是写的暴力与性。从这个角度看,同样,陈忠实的《白鹿原》亦然。二十世纪的一些名著,哪一部不是如此?回想《创业史》中的改霞,柳青对笔者说,改霞是“调和面”。意味深长。如果回忆一番当代文学,爱情如何走出禁区,是很有意味的。所谓十七年文学,我们能写爱情吗?《荷花淀》写一群妇女,寻找抗战丈夫。《百合花》写没有爱情的爱情。金庸写侠,写女人,不仅还原女人的自然权力,而且,从欲望层面写到审美层面。这与“下半身写作”“欲望写作”显然拉开了距离。
男女爱情从诸多社会附加条件中挣脱还原为男女之纯情,这已是一种现代爱情或者说回到其传统。写情而不写肉,不写性;写上半身,不写下半身,是高级趣味,是审美层面。且爱情已非理性所能解释。当然,将爱情处理为纯粹的当事人双方的情感纠葛,在现实生活中不能不是一种“善意的谎言”。作为文学完全能够理解。
元好问“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法国加缪“任何情感都同样混乱无序,同样变幻不定,不仅要凭借他的表演,还要凭借他的自发冲动”。自发冲动,在爱情中扮演了重要角色。看看《天龙八部》,写暴力写性。段正淳,处处真情,处处留下爱人与子女,却为情人、子女与自己带来无尽的灾难。看看《倚天屠龙记》同样,离不开暴力,离不开性。这部小说的全部关节点在哪里?成昆因情而仇,阳项天因情而走火入魔(乾坤大挪移心法),阳夫人原为成昆师妹,早已为成昆情人,却为阳顶天所获,成昆与阳夫人长期幽会于密室。对阳夫人而言,这是婚外情,也是旧情难舍。对成昆而言,阳顶天是夺其所爱,是第三者。于是,演出了《倚天屠龙记》,杀得天昏地暗,无尽灾难,无尽痛苦,无尽恩仇,无尽欢悲,最后,成昆与谢逊一样失明,失去武功。谢逊出家,成昆放逐于茫茫人海。
如何看待阳顶天的悲剧?一个庞大的明教组织的一把手,竟然因情而死,如何评价这一意外又是意料之中的死亡?阳顶天有他的难言之苦衷。他事实上是原谅了阳夫人,表示了歉意。他的遗言,也指定了接班人;但多少意外,造成了明教的分崩离析,几乎是溃不成军。如果不是张无忌的出任主教,明教岂非全军覆灭?阳顶天让阳夫人出入于密道,可谓铸成大错,这是有悖于他自己亲手定的教规。但细想之下,似乎又情有可原处。作为一个公众人物,为维护其公众形象,阳顶天在私人生活与公众生活中,是戴有不同人格面具的。阳顶天爱其所爱,无可厚非;而夫人呢?爱非所爱,也无可责难。阳顶天因此不可能如英国的爱德华那样,不爱江山爱美人,国情不同。再看,成昆因情而成仇,仇视明教,尚可理解;而勾结元蒙,欲杀尽华夏武林人,则可以说是丧尽天良了。
再看,张无忌的爱情生。先是周芷若,可谓少年情人(张周而言),周爱得疯狂,因忌而生恨,因恨而一步步走向毁灭自己爱情,毁灭自己人生的绝望之路。她在关键时刻以剑刺了心上人,刺了殷离(毁容)害了赵敏,害了成昆(先是夺得倚天屠龙)。新婚之夜,无忌因赵敏而出走,成为周芷若情感轨迹转折点。万安寺,灭绝师太的临终嘱托,让她在两难之中选择了当峨嵋派教主,这是以事业为重的选择。她又以宋青书为幌子,处处进逼张无忌,几欲置之死地。作为一个女性,她属于那种深情而绝决的阴鸷之人,让我们想起《雷雨》中的繁漪。再看殷离,这是一个柏拉图恋情的变种。精神需求高于肉体之欲,她爱的是苦难中的那个“阿牛”哥,一生在“阿牛”哥的梦幻里求得慰藉。为此,她精神分裂。这是一个始终长不大的孩童的爱。在这部小说中,作为女性,她最让人同情。她一生的不幸,可以说超过了其他人。问题是悲剧是谁铸成?殷离自己能不负一点责。如果说,周芷若是自己选择了背叛(内心,她仍深爱无忌),但为了峨嵋教的不至毁灭,她把自己放在了对立面。那么殷离的悲剧,纯属人生之不幸。她不幸成为金花婆婆的手杖(因对父亲的移情而出走),不幸似乎在父亲抛弃生母的一刻就已注定。
赵敏,不打不相交,机敏而执著,让无忌最终选择了她。如果周是因爱成仇,那,赵则是因仇成爱。敌对的双方,情感竟然大起大落。绿柳山庄初见无忌,赵敏即注意了无忌。赵敏的竟然置郡主地位于不屑,这种身份的转换,意味是多重的。至少在赵敏看来,她似乎是轻而易举地完成了异族联姻,突破了门第之见。与周的角逐中,赵总是技高一筹(当然灵蛇岛上也曾失算),生死攸关之际,总是赵使无忌于危急中转危为安。她的恶作剧,也许是赢得无忌的一个因素。金庸告诉我们:女性的狡诈,有时也让人觉得可爱。而且,赵为爱情而丢弃了政治与周为了政治丢失了爱情,又成为对照。赵与周的文化背景的差异是形成这两位少女性格不同的重要因素。
小昭,无私的献身为其特点。始终以一个仆人、忠心耿耿的女仆形象出现,她与她母亲金花婆婆走了一条全然相反的人生之路。当初,黛丽丝身负波斯教之重任,为窃取大挪移心法而入华,却爱上韩千叶,以至化装为丑婆,远遁灵蛇岛,在明教的颓败之势的成因上,她负有一定责任。而且抛下爱女小昭,让小昭化装为哑女、丑女,在杨逍身边仍要承袭母亲之重负,伺机盗取“心法”。无忌救了小昭,恢复小昭原来身份,小昭以感恩而无私地爱上了无忌。却以秉承母志,挽救无忌而远离中土,当上了波斯新教主,留下了无尽的爱在远方。
周的冷艳,赵的热恋,殷的梦幻,小昭的耿耿忠心——形成对比与反差。无忌最终的归属是赵,岂非让青年男女从中读出诸多启示?问题在于张无忌周旋于四个女性之间似乎束手无策,不知所从,无从选择。他最后选择了赵敏,是明智的。仅从生活质量看,赵敏的生活方式,显然会赢得男子的爱。
个性的自由发展和人格价值的完善是衡量一个社会合理与进步的唯一标尺。马克思早就指出,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整个社会的自由发展的前提。
在金庸的小说世界里,所谓传统的道德观念显然失去了规范性、强制性,这使得他笔下的男女爱情能从世俗羁绊中解脱,获得了相对自由度,演出了一个又一个爱情的悲喜剧。这里更多的是人性的复杂与人性的弱点。同样,无忌之母殷素素是怎样俘获了张翠山的,这一段恋情写得漂亮之极,雨夜追舟,舟中坐谈,皆精彩之极。殷素素刁钻而美丽,极有心计,不吝以歹毒手腕,迫使翠山就范。正与邪的分立对峙,在殷素素这里,早已失去任何意义。在爱面前,任何障碍皆不存在。为此,张翠山、殷素素付出了生命代价。爱情的高奏凯歌是以生死相许的,然而也因了这一机缘为武当与明教,所谓正与邪的相撞提供了可能。悲剧因此证明了它的合理性与正义性。
还有蝴蝶谷胡青牛与王难姑之爱,这种专业人员、科研人员的爱更是超出常规。专业领域的竞争,成为忠贞爱情的试金石,让人啼笑皆非,为之动容。金庸写爱情的多姿多彩,可见一斑。还有殷犁亭对纪晓芙的爱。纪晓芙与杨逍的结合,未婚而先孕,做了母亲的纪晓芙竟然让女儿叫杨不悔。正如被劫持者爱上了劫持者一样。纪晓芙爱上了杨逍,爱情真是一种神秘的力量,你无从预测丘比特之箭会从哪个方向射出,又以谁作为矢之的。《日瓦戈医生》里,日瓦戈最爱的女主人公,会与为之失身的那位男子结婚。同样不可思议,却又是生活的真实。而殷犁亭对纪晓芙那种一往情深,尤让人感动。也许六侠不够男子汉气概,但他的痴情,一是感化了峨嵋众女弟子,二是感化了杨不悔。也是一种补偿吧。
我们还得提到张无忌的性的觉醒与少年人的朦胧的初恋。是朱长岭的女儿朱九贞,这位姑娘爱的是表兄,却以富家女子的自负引诱张无忌。在一个美少女面前,无忌对异性突然产生了激情,猛烈而不清醒,强烈而不自觉,写少年男子的性意识的觉醒写得入木三分。其后朱女在父亲密谋下,从无意识的炫耀而成为有意的美人计中的诱饵,就人格低下了。朱长岭的贪婪是以家破人亡为代价的,是以尴尬而死为代价的。朱女的下场,也好不了多少。
海涅在《莎士比亚笔下的女角》中论及朱丽叶的爱情,认为:“爱一旦和死结为同盟,便无畏一切。爱,它是一切激情中之最崇高、最不可战胜者。它那征服世界的力量源出于无限的宽宏,忘我的无私和藐视生命的献身精神。”这为我们理解金庸作品一些爱情故事,提供了情感依据。而且,如果爱是火,那么,性爱是黄色的火焰,蒸腾于其上的蔚蓝色,则是情爱。较之黄,那蔚蓝色更加迷人!更为圣洁而诗意充盈。
坦克即武力,暴力,男性。司马迁说:“今游侠者,其行虽不轨于正义,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己诺必诚,不爱其驱,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生死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盖亦有足多者焉。”班固:“放纵不拘,放意自恣,浮湛俗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