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统治者秩序之外,一批精神自由,特立独行的人,这就是“侠”。如果考虑到侠的言行,可以从两个层面来理解“侠”。
一、社会角色,身份认定
武术——武艺——“武功可以事实上不可能,人的性格总应当是可能的”,金庸如是说侠的非凡武艺。极尽了夸张之能事,虽事实上不可能,而从人的性格潜能尤其现代科技考虑,则又是可能的。小说不是写实在的生活,而是写可能的,想象的生活,从这一点看,应当说有其艺术的合理性。尤其是道义与人格层面的侠,则不仅是武艺超群,而且讲“义”讲诚信。金庸小说尤其强调“孝”。这个“孝”不只是父慈子孝,而是广泛地表现了一种伦理精神,一种理想人伦规范。“为国为民,侠之大者”,则已从伦理而变为人生态度,价值取向,如《射雕英雄传》中的郭靖。
“江湖”本身有一个变换过程。庄子日: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江湖”是草野,是隐者栖居之所在;其后,变为四方,为市井:后演变为一种特定生活面、生活圈,即与主流社会脱离的,与草根阶层有着内在联系的下层群体中的一种生活方式和生存空间。事实上,江湖即社会,有它自己的游戏规则。
二、精神层面上的“侠”
从形而上的高度来看,“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那样一种杀身取义,舍身为仁,尤其是情势已居不允许的条件下,为了“义”,为了“诚”,仍奋不顾身的,不计成败得失的,那样一种进取精神、拼搏精神。例如屠狮会上,武林高手拼杀,三对三,明教对少林三渡。白眉鹰王殷天王,明知不可能取胜,仍与张无忌结盟。又张无忌苦求周芷若与自己联手,与少林对打。
《笑傲江湖》中的令狐冲,不太追求权力权威,遇到什么环境,就解决什么问题,总是保持乐观,可谓特立独行于正邪之间,对江湖斗争的厌倦与叛逆,使令狐冲只有逃避江湖。看来,“浪迹江湖”始,又以“退出江湖”终,这中间包含的意蕴至少表明这个“江湖”绝非理想之境,虽然它自诩与主流社会保持距离。事实上是与主流社会处于同一社会结构与文化背景之中。它的那些游戏规则只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权力运作,就实质言,与统治者,并无轩轾。只要看看各派、各帮、各宗,内部的关系及相互之间的关系,即一目了然。以明教言,教主之下有光明左右使,有四大护教法,又有五大散人,一种严密的宗派与军事组织网络,尊卑有序,等级森严。
吸引读者眼球的,往往是那种放荡不羁,无拘无束,奋发向前,挥洒自如的人生状态。也许在想象世界,在理想世界里,个人可以活得如此潇洒吧。但,潇洒是以责任为前提的,不然,只能是乌托邦,是无政府主义。
就张无忌言,《倚》一书,就是无忌的成长史,随着江湖阅历的丰富,这个孤儿,如英国流浪汉小说一样,漂泊于天涯海角,不同的是英国小说的主人公终于跻身于贵族,而无忌,在不断的上当受骗、为人作弄之后,学得一身盖世武功,却又轻武功而重情义,逐渐走上了一条忘却武功秘诀的自由之路,以至于百无禁忌,最后企望在一种“两人世界”里默然度过一生。
《倚》书中那个口号:“武林至尊,宝刀屠龙,号令天下,莫敢不从,倚天不出,谁与争锋。”含义是多重的。事实上,“倚天”在昆仑派手中曾一度拥有。当年黄容以杨过的玄铁重剑铸成,倚天剑内有九阴真经与降龙十八掌法精义。而屠龙刀内藏着岳穆兵法,只有相互砍击,始得出秘藏之宝,而剑与刀本身又削铁如泥。灭绝师太的孤鸿子与杨逍斗,剑为商人所得入汝阳王府,赵敏即有剑在握。
为了这两件宝器(相当于核武器)武林各派可以说争斗不绝,使尽了招数,要剑刀干什么?“号令天下,莫敢不从”,称霸于武林,唯我独尊是也,这绝对不是民主、自由,而是独霸天下,专断独裁。整部小说,围绕寻屠龙刀展开,这是明线,暗线又包括了寻倚天剑。当然这里是以谢逊的复仇之路,也即无忌的寻父之路交叉而织成一个“密宫”。周芷若在小岛上将殷离毁容,盗得剑与刀,嫁祸于赵敏,这一笔,写得诡秘之至,直到救出了谢逊,无忌才明白真相。(赵敏早已识破,只是不说而已。不是不说,说不得也。世上的事,有多少是说不得的啊!)各帮各派,在屠狮会上充分表演了他们的阴暗心理与丑恶嘴脸(少林派倒是颇有置身事外之心,盖谢逊已为其所获之故也)。那个朱长岭为了这刀,付出了什么代价,读者该不会忘!
在这个武林之地,其实充满了邪恶、虚伪、残忍、冷酷、惨无人道、惨绝人寰。那个金花婆婆,动辄取人性命,恐怖到不动声色。为了刀,金花婆婆不惜加害谢逊。至于宋青书,为与无忌争周芷若,背叛武当,杀叔逼主,赵敏当年,也曾欲置张无忌于死地等等。武林绝对不干净,江湖从来不平静。
“侠”不是要济贫扶困么?怎么走上了这样一条肆无忌惮的害人、杀人之野蛮之路?一切阴谋,一切丑行,在这里展示无余!还没上得山,张无忌与赵敏藏身山下野村的那一对夫妇(化了装的武林前辈)是怎么惨死的?青翼蝠王韦一笑的寒冰绵掌,以及发动之后必吃人血,又有什么合理性、正义性?
无论成昆的复仇还是谢逊的复仇,从理性,从人道角度看,都是不可取的。为一己恩怨,可以无辜者的生命染红双手,这不是恐怖主义又是什么?滥杀无辜是恐怖主义的最大特征。
在这个世界上,什么是最可贵的?生命!人的生命,一切生物的生命,大自然的一切生命!这不仅是环保主义,不仅是人类中心主义。问题在于,金庸笔下的旧中国是一个非法制社会,人权得不到起码的尊重,更谈不上保障。因此,滥杀生命,草菅人命等同于儿戏,人们也就只好在制度外、体制外想方设法去维护着自己的那可怜生存权,而寄希望于清官,寄希望于侠,这就是包青天以及三侠五义之流为百姓们喜欢的原因。
有人说:“世何以重游侠,世无公道。民抑无所告诉,及归之侠也。”下层民众对侠的呼唤,诚然出于对公正社会的现实诉求,这里暗藏了一种政治的、道德的、人格的理想。有趣的是,如《三侠五义》御猫南侠展昭,锦毛鼠白玉堂,翻江鼠蒋平,小侠艾虎,黑妖狐智化,北侠欧阳春等也是与包公即朝廷相互依存的。胡适从白话文学观点出发,对俗文学给予很高评价,就曾认为白玉堂这一形象写得非常成功,却不曾细想深究,包公也好,三侠五义也好,并不代表一种新的思想诉求、新的生存方式。
金庸的高明之处在于将这一表面结构包孕着一种深层内涵,即元末的底层反抗运动,即推翻元蒙残暴统治。明教教徒之一朱元璋(后来成为明代开国皇帝),在小说中就有对他的刻画,可谓写尽了他的权谋与野心。他轻而易举地就将张无忌的教主身份地位篡夺了,逼迫张无忌放弃了驱逐元蒙的重任,浪迹于江湖。张无忌原本就对权力无所企求,对政治并无抱负,他只是想过一种普通人的平平静静简简单单的生活,那么,他还是“侠”么,还是已经从非侠而去侠了?金庸的这一深层意蕴,事实上并不曾为众侠认同。如灭绝师太,宁可从万安寺上纵身跳下自取灭亡,只是为了不辱个人声名,而且为了峨嵋后继有人,强使周芷若受命于危难。
金庸的高明之处还在于,张无忌的侠而非侠而去侠成为金庸14部作品的发展线索。金庸明确说,《鹿鼎记》已经并非武侠小说,也并非历史小说。金说:“不顾一切夺取权力是古今中外政治生活的基本情况,过去几千年是,这种情况,今后几千年恐怕还是这种情况。”今后是否如此,不好说。人类过去几千年的政治生活倒也确实如此。这种权力之争在武林中以一本经书,一把利器,一个绝招为象征,“号令天下,莫敢不从”则是武林与集权政治同一的。
积数十年历史经验,以金庸的睿智与眼光,终于他笔下的侠从天上落到了人间,那种不知生计如何维持,日常生活赖何而进行的、虚幻的英雄回归到了现实,回归到真实人生、真实人性。韦小宝呢?这个混混,也只好远走他乡了。不过,他还忘不了带上7个美女和数十箱珍宝,色与财,是不可舍的。权,可以不要了,必须交换为中国式的又一种幸福生活。
韦小宝这个人物,身份不明,父亲是谁?无解。母亲为妓女,韦小宝就是在妓院中厮混成长。意味深长的是,他凭着这优势在宫廷,在大内,在权力核心,如鱼得水,游刃有余。丽春院与朝廷,丽春与武林,其游戏规则竟然如此相通相似,金庸寓意之深,足证金庸识见之高。
身份确证,一直为金庸笔下人物所困,杨康如此,郭靖如此,萧峰如此,虚竹如此。血缘关系之重要在东亚、东南亚文艺作品中,普遍存在。这种文化现象,在欠发达地区或者说有色人种中,有;白色人种呢?哈姆雷特的身份困惑,让他无所选择。十九世纪的欧美以及俄罗斯亦然,今天也以另一种方式即种族歧视呈现。可见,为全球现象。人类的前行,留下的问题多多,此为一例。
韦小宝,无数政治人物的集合体,鲁迅所谓中国人的主奴性在他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对于小宝,无所谓终极价值,也无所谓道德律令。欲望之满足与操守之缺席,表明人已非人,是人的现代性失落,还是人的异化,乃一历史的存在?
也许,生命的自由与狂欢,是人类共同的希冀。
英国历史学家卡莱尔说:“作家……都知道一个可怕的事实,取悦于一百万个陌生人,比取悦于一个熟悉的人要容易。”意大利作家卡尔维诺《寒冬夜行人》作者说:“文学是一种生存功能,是寻求轻松,是对生活重负的一种反作用力。”
从他们俩,我们看到:以娱乐消闲为宗旨的文学和关怀人类、民族和底层为宗旨的文学完全可以并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