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我愿生命从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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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把手摊开(1)

鸽子的旅行日记

世界各地的广场上,必然是成群的鸽子。翻出自己的照片,广场上除了人,就是鸽子。

如果我是一只鸽子,我一定远远离开广场。我的城市旅行日记里都是可怕的回忆。

威尼斯的圣马克广场是多么让人惊惧的地方,不停地有人为了自己的欢乐一次次冲进鸽群,惊飞起一片片鸽子。这在照片上或者电影里是多么美丽的背景,但是对于鸽子来说,吃一顿饭被打断十几次的感觉很糟糕,何况天天如此。

不要以为巴黎的状况会更好。我去过埃菲尔铁塔,那里竞争十分激烈。鸽子要冲到人群里,看到有人喂面包就速速争抢。如果不早早下嘴,其他的鸽子就会跳上游客的肩头,把那一块面包啄去。大城市里的人们你争我夺,鸽子的命运也毫不例外。我抢不过那些体格壮硕不怕人的鸽子,它们连人们正在吃的三明治都敢去啄。

我在巴黎是混不下去了,于是去了阿姆斯特丹。阿姆斯特丹广场上的人们稍稍友好一些。他们常常被那些扮作梵·高或者罗马卫兵的人吸引着,也经常有小丑在那里耍杂耍,这时候我就可以安心地散个步。

如果我是一只鸽子,我决不贪恋城市。尽管城市里充满着唾手可得的食物,在广场上也有尽力想讨好我的游客,他们不过是想把我骗到手上满足自己一时的虚荣心。他们慷慨地抛洒着谷粒,看着我和我的伙伴们扑向食物甚至彼此争抢,得意的微笑就浮现在了他们的脸庞上——控制别人的生活让他们有上帝般的快感。

人类真是矛盾又虚伪的动物,他们在四周的建筑上插满了倒刺,无论是窗台上还是水管上。他们担心鸽子在那里停歇,留下需要清理的鸟粪,所以就在那里插满细长尖锐的钢铁荆棘。从外地来的鸽子一开始都要付出血的代价,才能明白这个城市不像看起来那么友好。城市的外来者都很辛苦,鸽子也不例外。虽然广场上尽是花大价钱买饲料的游客,但他们只想引诱我们,并不真的爱我们。

爱是容易分辨的。当旅游的淡季来临,没有什么人在广场上长时间逗留的时候,心里惦记着鸽子的人会每天来到广场,拿着一袋准备好的面包碎屑,开始分发。人类社会里流传着什么是真朋友的标准,对我们鸽子而言,雪中送面包就是。

现在我定居在意大利的目拉诺小岛上,这里阳光充沛。吃的东西虽然不多,但是节奏缓慢。没有人企图吓我,也没有人刻意讨好我。这是我喜欢的生活。在这里,亚得里亚海上的蓝天让人心胸开阔,炫目的阳光下白色的砖瓦也耀眼起来。

昨天我和我的朋友们正在教堂边找面包屑,来了一个亚洲女孩,她看见我们,噔噔噔飞奔了过来。她肯定在圣马克广场上也这么干过。我和我的朋友们谁都没有理睬她,继续不慌不忙地吃地上的面包屑,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于是她错愕地站在那里,开始羞愧起来。什么时候她能够明白,生活的真意就在从容的啄食过程里。被城市宠坏的鸽子和人类,从不会明白悠闲多么可贵。

如何说再见

“我知道你爱我,可是你的爱让我产生的焦虑又使我去找别的女人了,让我永远得不到安宁。可能这种简单的幸福,永远不可能做到的。但是你给我的爱情是我最丰富的一段人生,我一辈子都没经历过的,我也非常爱你的,但是,今天不得不告诉你,我要离开你了。”

这是一封分手信中的一段,是索菲的男朋友在离开的时候写给她的。索菲看不懂这封信,就请人帮忙解读。她请了107个女人来一起阅读,这场各种形式的阅读成为了第52届威尼斯双年展的亮点。

在威尼斯双年展上看到各种奇奇怪怪的当代艺术品,颇觉无聊,直到看到索菲的作品。索菲·加莱(Sophie Calle)是法国着名的女艺术家,整个法国馆被布置成这108个人的阅读。索菲把信复印之后寄给了其他女人,她们最后把自己的解读寄回给索菲。

音乐家寄回了乐谱,并把信弹奏成了又欢快又悲伤的曲子。语言学家在上面用红笔挑出了无数语法问题。墙上挂着巨型的油画,有人用奇怪的文字翻译并解读了这封信。

同时相伴的还有影像作品,那是一个印度女人在跳舞,跳着跳着停下来,看看地上的这封信,继续用跳舞和身上的铃声来解读。穿着日本艺伎服装的女人在昏黄的灯下用身体语言来表达心碎。已经白了头发的老妇人在堆满古典油画的客厅里,陷入了对信的思索,也可能是陷入了对自己年轻时候爱恋的怀念。披着一头黑发的意大利女人在空无一人的户外咖啡馆里细看这封信,萧索的秋意弥漫在画面上,我相信那也是这个脸带倦容的女人的心境。

这场连同索菲在内的108个女人对一封分手信的阅读,美不胜收。这是当代艺术的一阙法国小品。如同电影《天使爱美丽》一样色彩鲜艳,风情独具,充满了想象力,充满了令人心动和微笑的细节。索菲调皮地让一只鹦鹉来解读这封信,这只鹦鹉念着念着就把信吃了下去,道理很清楚:男人的胡言乱语,当什么真,他走都走了,你何必念念不忘。真的很法国,很文艺,很动人。

文本创作历来是法国人的钟爱和长项,连分手信都可以写得让人觉得对方还爱着自己:

“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你要知道我永远不会停止爱你,而且你要知道,从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开始了,并在我身上延续下去,我知道爱情是不会死亡的。但是今天维系我们之间关系最坏的时刻到来了,一切崩溃了,你和我对于这一段爱情都无法挽回了,我已走到了极端的状态,就像是一个牢笼。我们所经历的是独一无二的,我原本希望整个事情向另外一个方向发展的。好好照顾你自己吧!”

女演员在化妆间里把信读得像夸张电视剧的台词,街头小丑在台阶上对着信哈哈大笑。每个女人的生命中都会经历这样那样的告别,阅读这样一封分手信,都是曾经有过的经历。安慰心伤的女友,或者分析那个男人的离去,这是每个女人生活中的必然成分。

带着笑,带着泪,带着望向窗外的惆怅,带着缩在墙角的悲伤,带着躺在床上突然哈哈大笑的荒谬。这些都在照片和影像中一一被呈现。这108种回应,是每个女人都可能有的或者已经有过的片断。那样真实,那样美丽。

如何说再见。其实,如何说再见,已经无所谓。说再见之后的女人的生活,是这个作品的美丽之处。情从不长久,可我的生活依然继续,带着他的离别,走向下一次心动,下一次再见。

我的心是什么形状

“你的心是怎样的,你是否失去过你的心,如果有其他的机会,你想为你的心做些什么?又或者你愿意把你的心交给谁?”

如果有一天有个金发的德国女子在街上截住你,追问你这些问题,那么她就是Bettina Flitner,德国《Emma》杂志的金牌摄影师,频频展出,频频获奖。这些关于心的问题,是她的系列作品之一。

Bettina找到了一块巨大的石头,做成心形,再在街头找人来做即兴表演,让他们自由叙说各自关于心的故事。

有个女人面露笑容,说:“我有三个孩子,我的心都给了他们,我很快乐。”

可并不都是美好的故事。有人说:“自从我的男友离开我之后,我就没有心了。”“我的心早已破碎了,不是因为爱情,是因为生活。”

人们可以随意摆姿势,站在那块心形的石头上,甚至随手提着刚刚在超市买好的蔬菜,面对镜头,讲述自己的故事。Bettina拍下照片,记录下对方的话,选择一部分配在图片下面。那些本属于私密的心事,在Bettina搭建的简易舞台上,轻易地就被说出了口。人们好像在表演,却在表演中说出了真话。

“因为,人们都想被了解。他们想表达,却总是因为种种原因说不出口。有时候,只是因为,没有聆听的人。”她说。这个小小的心形石头,天使翅膀,照相机,仿佛成为了舞台上的面具,戴上的人可以无所顾忌畅所欲言。她用另外一种方式抵达人的内心。

这些照片都被制作成巨大的灯箱招贴画,竖立在德国大城市的广场上。偌大的心事呈现在了露天的广场上,所有人都看得到,但不是所有人都关心。

生活中的人们对彼此总是漠然的,哪怕迎面而来的图片上是一张忧伤的脸。一张图片下面写着:“我是一个穆斯林,我要我的自由,所以我的心非常沉重,我始终需要挣扎。”又有多少人真的明白叙述者生活中真正的挣扎呢。生活总是这样,即使当你愿意展示自己的时候,愿意看的人也不多。当你想隐藏起自己的时候,身后总是跟着许多眼睛。

那个广场,因为这些心事,变成了“心的故事”的广场。那些巨幅的灯箱是被曝露的心事,横亘在匆匆行路的人的视野中,也直接粗暴地介入了人们对别人的解读。

艺术并不到此为止。有人在灯箱背后,默默地写下关于自己的心的故事。怎样让一滴水不干涸,把它放到海里去。怎样让一段心事得到理解,让它在一片心事中得到共鸣和抚慰。如滚雪球一般,观众的参与让这些在广场上被敞开的心事成为了生活的镜子。Bettina的作品不仅仅介入了观众的观赏方式,还直接介入了他们的生活。

更激烈的效果在《我的敌人》系列。方法和《我的心》一样,依然是在街头,随意地寻找拍摄对象。Bettina提供给对方各种中世纪的武器作为道具,剑,刀,斧子,头盔,等等,让拍摄对象自己选择一个舒服的姿势,讲述自己的敌人是谁。

一个15岁的小女孩挥舞着一把大刀,说:“我的敌人就是每天都在课堂上和我作对的另外一个小女孩,我真想把她杀了。”

“我的敌人是我的前夫。我并不想要他的命。但是我真想给他一点厉害看看,他是个超级烂人!”一个中年妇女举着斧子说。

“我的敌人,是一个和我住在一起的人。他简直是一条狗。但是我更想毒死他,我不想看到血。”70岁的老太太举起一把枪,平静地说。

一个手里没有拿任何武器的女子怯怯地说:“我的敌人,唉,我认识他已经有一辈子了。他也没有对我做什么事情,他只是一直忽视我。但是我无法拿起什么武器。我是个懦弱的人。他死去的话,我会很高兴。”

两个小孩子举着刀说:“我们的敌人,是家庭暴力。如果有可能,我们希望可以扞卫自己。”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妈妈拿着一根长矛,说:“我的敌人是那些想把我的手提袋偷走的人,如果他们敢来的话,我就用这矛一下子把他们刺穿。”

一样,这些图片被制作成为了巨大的灯箱招贴画,展示在了街头和广场之上,看心底隐秘的愤怒和毁灭的愿望成为了公开的、坦荡的宣言。行人们这次不得不关注了:原来每个人都有敌人,原来身边任何一个人,得到了武器之后,都有破坏的欲望。原来暴力与恶念,存在于每个人的心头,只是没有舞台让他们挥舞刀枪,没有场合让他们可以无须顾忌后果地诉说。

Bettina洞悉了生活与舞台之间的微秒差异,她制造出一个缝隙,让普通的人在日常生活中可以戏剧化地说出真实的情绪。被拍摄的人都可以在以后推说:那是为了拍照。可是拍照也好,装置也好,都是过程的一部分,从来不是终点。被说出的心事,被释放的想法,被震动的心,才是这个艺术的过程中所追寻的真实。

她的照片像活动着的剧院。每个人都找到了自己可以扮演的角色,躲在面具和场景里面,说真心话。生活如戏剧。有时候我们只是盼望有个机会表演,把平时不愿吐露的心意说出来,在广场上,在那样多的目光下,依然坚定地说:爱,恨,遗忘,铭记。

总有一间小屋为你亮着

“那时候整个社会都在谈女性解放,你怎么看?”

“我感觉,终于被理解了。”

“我感觉突然和世界有了真正的沟通。”

“姐妹情谊是真正的力量……”

这些话被写在了黑色的纸板上,镂空,挂满了四面墙。巨大的房间有些昏暗,于是显得屋子当中的那间白色小屋格外得亮。小巧的屋子像童话里的糖果屋,四面都是白色的玻璃,上面是各种各样的对话,连欧洲式的尖顶也写满了各种话语。

这是五年一度的卡塞尔国际文献展上的作品,作品名字叫做“姐妹情谊有力量”。翻阅了一下作者的资料,生于1941年的Mary Kelly一辈子都在为女性艺术家进入艺术史奋斗。

是的,奋斗。这个词一点都不过分。70年代之前,女性艺术家被把持艺术界的男性们歧视着,常常连进博物馆办展览的机会都没有。翻看那个年代之前的美术史,哪里看得到女性的名字。不要忘记就连天才雕塑家卡米尔,都被当时的巴黎艺术界认为不过是罗丹的弟子和情人。人们宁可接受一个女人有姿色,而不是有才华。

女性只能被画被雕塑,而不是去画画去雕塑。要终结这样的偏见,Mary Kelly这样决定。

70年代的女性解放运动终于在美国开始的时候,女性艺术家们开始了为自己的权利奋斗的过程。她们在博物馆前面静坐示威,她们在公开场合宣传女性艺术家的权利,她们自己出钱办自己的展览,并且互相支持。

一个运动必须持久才可能真正留下痕迹来,否则只会被当做一时兴起的冲动。Mary Kelly坚持做和女性相关的作品,始终探讨着女性在艺术中、在公共生活领域里的可能性。

有一个系列的照片。那是在晚上,Mary Kelly请了几个女性朋友一起到天台上,每个人身上都挂着探照灯,胸部两个,腹部一个。

很明显,直指有女性特征的地方。然后她们开始跳舞,快乐地跳舞。探照灯在夜幕的帮助下在底片上划下痕迹。一开始照片上还看得见人影,到最后一张,照片上只有一团一团在跳舞的光。女人是这世界的光亮,当她们快乐,当她们跳舞,当她们为了共同的爱和理想站在了一起。

有一面墙上在缓缓地放映纪录片,记录着Mary Kelly这几十年来做过的作品,经历过的事件,有过的对话。她们游行,她们愤怒,她们拥抱,她们跳舞,她们创造自己的历史。

70年代,她们把胸罩都扔进垃圾箱。自然美丽的胸部,不为取悦任何人。她们在脸上涂上口号,长发飘飘地在街上游行。她们游行过后黑人也来游行,为了争取自己的投票权。黑人游行之后音乐青年也来游行,为了反对越战。一拨一拨地在街上此起彼伏。

终于到了21世纪。一个运动的抗议对象如果是一个国家,问题相对容易解决。越战早已结束,黑人在美国的地位已经大大提高。而女性艺术家们,却依然要为平等的展出权继续奋斗。因为她们抗议的对象,是世界上的另外一个性别。偏见的去除比政策的改变更难。

“为了不让她们忘记,我们一直在一起为此努力。”Mary Kelly在做作品的时候说。她说的“她们”,是一切女性,包括她自己,理解她的朋友们和不理解她的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