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普通的嘉年华不同,这是个召唤人们身份认同的节日。参加节日的人们不仅仅是作为“欧洲城市公民”,而且是作为“北威州的人们”。节日承办方特地委托了地方上有名的歌手为节日作词作曲,唱一首“欧洲城市节日歌”,里面歌词却是“我们骄傲,我们是北威州的人们,我们不是来自拜仁”。用排斥另外一个地区的人们来抬高自己的身份意识,真是全球通用的方式。看来这个城市野心勃勃地要把这个欧洲城市节办成和慕尼黑啤酒节一样全球闻名,具有旅游吸引力和竞争力。可惜和一个慕尼黑的朋友说起这个节日的时候,对方很迷惑地说:“什么,欧洲城市节?从来没有听说过。”看来要占据让假想敌感到威胁的地位,明斯特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其实节日是否闻名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节日里的人们是否真的一起high。在刚刚举办欧洲城市节的时候,节日仅仅停留在了简单的广场上的演唱会。渐渐形成传统之后,人们越来越把这几天当做节日。下班之后,好好化个妆,举家前往老城区,看表演,喝啤酒,吃薯条。
孩子骑在了爸爸的脖子上,在人来人往中快活地挥舞着双手。
平时在家窝在沙发里看电视打发时间的夫妻手牵手到街上来喝一杯啤酒。刚刚放学的中学生也趁机打扮得花枝招展起来,脖子里挂一串花戴个牛仔帽就马上进入节日状态。人们有事没事都会到市中心来凑一凑热闹,找一找几个演出的舞台,听一会儿摇滚,吃一口比萨,换个地点,跟着爵士摇摇身体,再喝上几口水果酿成的果酒,人就更加轻飘飘起来,和飞在空中的那些气球一样,随着音乐晃动。
歌手们由节日组委会组织和邀请,城市里几家大企业负责舞台的赞助,手艺人们早早提前几个月就在组委会那里登记过,他们要占领街口巷尾的黄金地段,售卖鲜花、首饰、各种小玩意。
几年实践下来,这个欧洲城市节已经渐渐有了自己的配方和秘诀。比如,那些歌唱这个欧洲城市节的歌曲还被灌制成了唱片和CD,在大街上售卖。每卖出一张,其中的2欧元将被捐往这个城市的福利机构。这是个无比巧妙的让人们认同这个节日的神来之笔。人们在笑笑听听那些自我感觉过分良好的歌曲的时候,同时也帮助了别人。这就把这个节日同一般的嘉年华那样寻开心的活动区别了开来。人们因此有了团体感,他们知道自己在快乐的同时,也帮助着生活在一个城市一个团体中的人们。提供人们集体感,又实现了人们寻找快乐地在一起庆祝些什么的活动,就是个合格的节日。
制造一个节日需要耐心和激情。如果说音乐是糖,人们是面粉,各种有趣的活动是蛋,那么舞台之间的协调,不同演出场所之间的分配,在哪里建露天酒吧在哪里设流动厕所,这些都好比蛋糕配方里看似微小却至关重要的“一茶勺朗姆酒”和“一小撮细盐”。欧洲城市节的配方已经渐入佳境。
城市的精神空间
“两位中国学生将带我们去到中国的当下和过去。你将看到日常生活、寓言和文学作品中不同的女性形象。我们将从地理学和文化学的角度来讨论中国女性的形象。报告时间,周三晚上八点,青年活动中心。”
德国朋友兴冲冲找到了这则广告发给我,并在信里问我,“奇岚,你这次准备讲什么内容啊,上次的好有趣。这次我也一定来听。”收到信的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原来这报告真的是有持久意义的。
从前对青年活动中心的理解总是玩乐场所,有桌球室保龄球厅,是聚会聊天的场所。德国的青年活动中心也是聚会聊天的场所,但是它在城市生活中的作用不只是娱乐,不只是让人们在晚上有个消遣的去处。这个青年活动中心提供的是“有意义的消遣”,它是个“有意义的去处”。
免费的系列讲座,就是青年活动中心和大学一起组织的活动。
不同于大学里的讲座,青年活动中心的讲座是更加面向市民的,不会太高深,不需要人们先学几个学期的基础知识才能明白台上的人所用的专业术语。讲座的广告海报除了在大学里张贴,还会出现在市内的各个公告栏里。来听讲座的人除了大学生,还有老爷爷老奶奶。许多西方人对知识的好奇和热爱不因年龄减少。
第一次在青年活动中心做报告是在2006年。对多元文化的强调是青年活动中心一贯的主题。青年活动中心的负责人在一次聚会中问我,“我们对中国很好奇,但是我们只在电视上看抽象的报道,其实对中国还是毫无概念。你作为一个来自中国的代表,如果可以直接面对我们这些西方人讲述自己的文化,那对我们是很好的增长见识的机会。你愿意给我们做个报告么?”如何可能拒绝这么谦虚友善的请求呢。
让我心存感激的是他充满善意的出发点:请你讲述你的文化,这样我们才能更懂得这个世界。和他讨论青年活动中心的意义的时候,他说,他们希望可以把世界各地的文化带给自己的市民,不是以高度学院化的教学形式,那是离市民太远的知识传递方式。他们希望创造一种愉快的、平等的、亲近人的交流,让别的文化有平台展示自己的想法,也让自己的市民有机会近距离触摸这些遥远的文化。有埃及的学者来做过关于埃及传说的报告,有来自波兰的博士生讲述波兰的历史,“这样一次讲座的效果,抵得上十本写满文字的书呢。”
他说得没错。第一次做完报告之后,有个积极提问的德国女孩对去中国当山区教师充满了兴趣,并当下就决定下个学期去中国实习。于我而言,观察听众的反应是极其有趣的事情。一些对我而言太习以为常的事物,对西方人而言是天方夜谭。
这个青年活动中心对我毫无命题要求,任我发挥。他们相信无论我讲什么,都是对他们而言新鲜和有益的知识,扩大着他们的眼界。他们提供一个平台,一个报告厅,以及相关印海报、照片、购买小礼物等的所有配合。当时为了省力,我拉了一个也在读博士的好朋友一起做报告。每人讲一个小时,回答提问时火力也可以分散一些。
2006年的报告关于上海,放了几张上海的高层住宅小区的照片,台下一片惊叹声。具有如此密度的城市的确可以震撼一下这些习惯了周末空旷街道的人们。说到中国的大学生活有过六人一间甚至八人一间寝室的时候,这些习惯一个人空间的西方听众又惊奇了一番,甚至后来提问说:“六个人住一间屋子,万一里面有你不喜欢的人,怎么办呢?”
心里想:怎么办,凉拌。不过还是要微笑地给出一个充满智慧的回答:“因此我们很早就开始了社会情商的培养。如果你可以和一个你不喜欢的人同一屋檐下四年之久,以后就没有什么可以为难你了。”原来分辨虚伪和真心相待于我们那么早就是必修课程。——有时候这些提问也让我思考自己的文化。
由于这次报告反响极好,当下就收到了做第二次报告的邀请。时间定在2008年的一月,题目更为具体化,关于中国女性的形象。
德国人的做事方式是至少提前半年做计划。在我还不是很清楚自己到底要做什么报告的时候,网页宣传已经开始,然后走在路上就赫然看见了自己的海报。这下不得不把自己按在书桌前准备讲稿。
依然是拉了好朋友继续搭档做报告。她讲城市和农村的真实女性形象,我讲电影中的中国女性。截了几个电影片段,《神女》《阿诗玛》《阮玲玉》,电影中的女性形象,电影外主演们的命运,从阮玲玉到杨丽坤到张曼玉。30年代报纸上的绯闻和批评可以如绳索勒死一个女人,如今这个年代却可以成为用来装点自己的围巾。
比较引起听众共鸣的是迪斯尼的《花木兰》和中国版的《花木兰》的比较。我选取的是袁咏仪所演的片段。当中国的木兰不得不为婆媳关系夫妻关系焦头烂额的时候,好莱坞的木兰依然在2004年的续集中继续忠于自己的心,保持着反叛和自由。两种文化对木兰故事的不同改造,显示了不同的价值倾向。
“听说日本女人上班的时候穿得很时髦,回到家里就打扮得很传统,中国女人是不是也是这样?”问题来自一个印度尼西亚的老妈妈。这是怎么都没有想到的问题。不过还是要给出一个看似有水平的回答:“在我所知道的范围里,中国女性在工作领域和家庭领域之间,不会像您所说的日本女性那样,划出严格的界限。中国女性在工作和家庭之间的身份感是相对比较统一的。”
“请问,中国的女性解放运动是怎样的?”一个学者模样的人举手提问,果然和印尼老妈妈的问题不同。于是概括地讲了讲最初的“天足”运动,后来的女学,到后来被称为“半边天”的中国女性。
还是会被问到“一个孩子”的政策是怎么回事,还是会有人问宗教问题。所有平时在德国媒体上被经常提及的中国话题,都会在这个报告厅里出现。让人高兴的是,他们对报纸的观点心存疑问,他们愿意和来自中国的人讨论和交流,去追求一个更全面的看法。
来到这里听报告的市民,是做好了准备,去面对和自己不一样的文化和观点的,他们不是来争论的,他们是来愉快地学习和交流的。这种开放的心态,这种对另外一种文化的又好奇又理性的态度,是让人尊敬的。或许也正是这持久的文化交流平台塑造了这样心平气和的市民心态。
青年活动中心是一个真正的精神活动空间,让人们对知识和精神的交流有地方可以舒展,获取新的眼界。每个城市都应该有许多这样的精神空间。任何一个城市都不缺少酒吧和打发时间的去处,当然跳舞可以让身体舒展,但是精神的舒展需要愉快的交流空间。
真正平等的交流感和精神的满足感是这个时代最奢侈的享受。因为这对享受者本身是有要求的,不是花钱就可以得到的,而是要真正地投入进去,进行创造,成为有意义的交流的一部分。一个城市拥有多少提供这种交流感和满足感的精神空间,就可以知道这城市拥有怎样的气质,怎样的市民。
强大而温柔的心
目的地柏林。
大多数的旅行我都心怀憧憬:这下可以好好乐一下了。柏林是个例外。
去柏林之前,很难让人心存明确的期待。
欧洲的城市在夏日里总比平日曼妙一些。夜晚十点的天边有徐徐落下的红霞和夕阳,舔着冰淇淋走在街头,有扑面而来掺着风琴声的凉风。市中心总有喷泉,喷泉旁总有光着脚笑着跑着的金发孩童。如果城市有河,岸边总有正在互相亲吻的恋人,一切又热烈又美好。
柏林的城市角落里总是暗藏了一份滚烫的回忆,时时侵袭着这份安宁景象。它有这一切热烈美好的景象,但是我内心并不因此安定喜乐。
没有一个城市和柏林一样对过去念念不忘,不得忘却,必须哀伤。矛盾丛生的柏林,独一无二的柏林。
Forget us not
胜利与死亡。
勃兰登堡门和浩劫纪念碑。
站在宏大如广场的浩劫纪念碑里,可以遥遥望见用以纪念铁血和忠诚的勃兰登堡门。倘若可以站在勃兰登堡门上,那胜利女神的眼前,除了菩提树下大街,远处是犹如一片坟冢的浩劫纪念碑,一片空白,一片静默。
勃兰登堡门,德国的国家意志象征,“到此一游”旅行者的必去之地。1735年的勃兰登堡门只是一座普通的城门,是两根巨大石柱支撑起来的简陋石门。
1788年,崛起的普鲁士想要一个气派的城门,威廉二世下令重新建造勃兰登堡门,城门的楼上安放了胜利女神铜像。
胜利女神没有国籍,她只属于胜利者。1806年拿破仑率军占领了普鲁士,并进驻柏林。他命令将勃兰登堡门上的胜利女神雕像拆下,作为战利品运回了巴黎。八年之后的1814年,普鲁士参加的第六次反法同盟占领巴黎,拿破仑宣布无条件投降。胜利女神雕像在1814年回到了柏林。后来的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前苏联红军穿过勃兰登堡门攻入柏林,当前苏联士兵在勃兰登堡门胜利女神像上撑起红色旗帜的时候,德国士兵用大炮轰击,胜利女神雕像受到严重损毁,仅剩下一只马头。1956年柏林市自治政府决定修复勃兰登堡门,文物修复专家重新铸造了一套战车和女神雕像。
这不是勃兰登堡门的全部历史,它还见证了柏林墙的建造,柏林墙的倒塌。1961年柏林墙从西侧广场将勃兰登堡门围住,只有东德边境士兵才能够登上勃兰登堡门。直到两德统一,勃兰登堡门才又可以成为可以自由穿越的城门。
德国人爱柏兰登堡门,这城门象征着日耳曼民族的胜利和光荣。
但德国人对这份光荣也充满着反思。于是浩劫纪念碑成为了柏林的另外一个标志。
1995年开始有人提议要在柏林建造一个纪念碑,用以纪念被纳粹迫害至死的600万欧洲犹太人。1997年,美国建筑家Richard Serra和Peter Eisenman以惊人的构思设计了这个纪念碑。2700个巨大的混凝土板,高低不一,大小不同,在一片巨大的广场上,形成一片水泥森林。
不是不压抑的,当我行走在这让人感觉浩瀚无边的水泥方块的海洋中。走进这片水泥森林,犹如陷入静默。巨大的混凝土板形成的矩阵隔绝了参观者和外界的直接联系。参观者不停穿梭在阳光和阴影里,如无止境的人生,孤单与愉悦交叉,痛苦与伤悲同行。心头涌上的不安在一次一次的转身中被加强,每一次转身,都是一望无垠的水泥森林,沉重的无法穿越的混凝土,一如被迫害至死的600万欧洲犹太人,是个无从否认也无法偿还的事实。沉重到无法言说,唯有静默,才是对死者的尊重。静默地铭记过去的一切。让生者明了死者的愿望:Forget us not.
通晓辩证法的德国人在这个国家最着名的地方,默默地暗示着胜利的悖论:没有死亡,也就没有胜利。对于战争,这是个二选一的残酷命题。不要忘却每个所谓的胜利都可能包含了巨大的死亡,一场号称光荣的战争也可能是一场无声的浩劫。
远处是推着婴儿车的年轻夫妇,他们也走在了这水泥森林中,脸上有笑容,婴儿在牙牙学语。对他们而言,这里或许也是一个可以散步的广场。有人在石块之间跳来跳去,有人躺在石块上晒太阳。
对于死亡最大的尊重,或许便是对自己当下生活的尊重。不遗忘过去的最好方式,就是把握好眼前的幸福。身穿缀满红色草莓图案小汗衫的孩子在石块和石块之间捉迷藏,嬉笑着逃来逃去。感谢他们,让清脆的笑声,穿越了无数的石块,穿越了历史和时间,回荡在了这凝重的空气里。
有时粗糙,有时温情脉脉
二战之后的德国经过一个重建的过程。几乎所有的城市都有过改建计划。比如汉诺威,是彻底地重建成了一个现代化的城市。但是柏林却没有经过这样的整容。柏林的倔强让他想铭记住自己经历的一切,如果历史给他留下过伤疤,他不会去遮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