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被炸去一半的威廉一世教堂,至今保留着残缺的样貌。柏林人宁可在旁边重建一座现代的教堂,就让这完整的现在映衬残破的过去,就让这巨大的破毁的建筑成为一座巨大的触目惊心的纪念碑。
关于战争的可怕,已经无须多言,连神的居住之处都可以被毁坏,没有和平的人们如何能在乱世安身。
这便是柏林让人惊心动魄之处。他不依赖甜美来讨好游客,他平静地注视自己的伤口:这便是我,我的过去,我的现在。倘若你感觉哀伤,请爱我备受摧残的容颜。请记住:我是柏林,历史深处走来的柏林。
国会大厦显示着同样的坦诚和骄傲。在二战期间,德国的国会大厦被炸去一个顶,重修的时候采用了新的设计,并在工作日免费向所有参观者开放。任何一个人,都可以去到国会大厦的穹顶上,俯瞰下去,透明的玻璃下面,是天天在开会和辩论的国家议员们。他们正在商议着德国的各种国事,从外交策略到医疗改革,从劳动权利到援助东部,站在穹顶上的参观者,可以看到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
每天都有几百人在国会门口排队等待参观。穹顶是个玻璃结构的建筑,回旋型的楼梯和360度的镜子让人们觉得处处都是倒影,犹如身处幻境。这个打算教育人们关于民主议政的地方,还时时不忘记考虑到具有美感的设计。
这个宁可在城市中心留下一个残破教堂的城市,和那个时时不忘记把建筑构建得更美的城市,是同一个城市。不要以为柏林喜欢那些伤疤,它更怀念的是战争前的那个黄金年代,如果你去过尼库莱区。
看到残破的威廉一世皇帝纪念教堂时,会被柏林的气魄和粗糙感震撼。但柏林其实又是细腻精致的。尼库莱区几乎是让人忘记自己身在柏林的一个地方,一个到处弥漫着温柔气氛的小区。不能想象,就在柏林红色市政厅的旁边,在广场上马克思和恩格斯的巨型雕像的不远处,就是尼古莱区。
或许最早时候的柏林的确如此曼妙过。房屋和房屋之间和人一样,有着客气又恰到好处的距离,回廊下面摆放着铺着雪白桌布的咖啡座,一杯啤酒就可以坐一个下午,看看书,看看人,听不远处的教堂敲响每一个正点的时钟。
这个尼古莱区是在柏林成为一座城市的时候就开始存在了。因为这里拥有柏林最古老的教堂圣尼古莱教堂,因此得名尼古莱区。
如今这里是柏林着名的生活休闲小区,拥有难得一见的石子路,天气好的时候大家就坐在露天的街道上喝一杯咖啡。这里曾经是文人歌德,建筑家申克尔,教育学家洪堡最爱的消磨时光的地方。街边的柱子上画着上个世纪的女招待的背影,充满了欧式插画风格,把人们一下子就带进了不曾经历的那段最好的时光。
其实最好的时光未必是在过去,尼古莱区虽然在两德统一之前略微消沉了一阵,现在又重新成为了旅游者和当地人的最爱。喧嚣是任何一个旅游集中消费区的特征,但喧嚣是尼古莱区不曾具有过的气质,尼古莱区有种特别的娴静。你可曾看见过一群泰迪熊安安静静地排排坐在街边乘凉?还有那推着一车小泰迪熊出来的大泰迪熊妈妈,站在空落落的石子路边。
这是一个温情脉脉的地方,在这个粗糙的城市。
强大而温柔的心
这种粗糙和细腻的对比,是柏林的特色:强大而温柔的心,看似矛盾实际婉转动人。柏林不忘记过去的伤痛,不放弃当下的幸福。
看了够多经历了够多历史的柏林知道,世界永远都会有另外一面向自己呈现。墙的这边和那边可以不同。在东柏林画廊,这一点得到了证明。
那是一条长长的绵延几百米的墙,上面画满了艺术家对柏林墙倒塌和东西德统一的想法。有讽刺有喜悦有愤怒有迷茫,色彩各样,充满了激情和政治意味。沿着墙的这一边走,被震动。墙上是充满了真诚心意的表达。可是墙的另外一边,却是和这个历史事件无关的享乐。那是一个舒服极了的人工沙滩和晒场。人们躺在了色彩鲜艳的晒椅上,聊着昨晚的电视剧。这个景象和墙的另外一面实在太不相称,可这是真正的生活。——那一年的愤怒留在墙上,这一天的快活要继续。
历史总是这样出尔反尔,有时让人捉摸不透以至于心生绝望,可又因为它的反反复复,让人心存小希望:希望或许我存在的这个时代,是最好的时代。
柏林是个让人思考的城市,很难舒舒服服地躺着去享受。一场场被记住的过往,以雕塑以纪念碑以花束以蜡烛,几乎每个街角都有着清醒的回忆,关于战争,关于伤痛。
记住又如何,总会被忘记——这是在柏林大教堂里的感受。那金碧辉煌的建筑,是皇家做礼拜和结婚的地方。让人印象深刻的倒不是天花板上美轮美奂的马赛克图案,而是棺车旁的雕塑——形态枯瘦的死神,翻阅着巨大的书本,或许那就是他的死亡笔记,记录着人间的定数。
柏林大教堂的地下室是更为阴森的所在,那里存放着德国历代皇室的棺木。豪华些的是皇帝的,次复杂些的是王子和公主的。还有半米长的小棺木,那是给刚出生不久就夭折的小王子的。涌上心头的是古诗:“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人生最后,不过黄土一堆,不过死亡笔记上一串数字,苦苦记忆又何必。
城市和人,又不一样。人可以软弱,城市可以刚强。那颗温柔强大的心,那颗勇敢的心,是柏林的心。
告诉我,柏林。
要有多坚强,才能如此念念不忘?要有多勇敢,才能学会哭泣,但决不忘记?
安静而有尊严
第一次开始体谅当代雕塑的粗糙和简陋是在明斯特。
明斯特是德国的一个小镇,有1200年的历史,是个漂亮的大学城。十年一度的国际雕塑展在这里举行。这个雕塑展从40年前被人抨击痛骂,到现在甚至与卡塞尔文献展和威尼斯双年展齐名,已经成为吸引全世界艺术家的国际大展。
肯定有许多人失望而回。没有伟大的作品,没有特别的工艺。
这个雕塑展没有主展场,所有的雕塑作品分布在了城市的各个角落,有时候费尽力气找到的作品,让人哭笑不得,比如有个作品就是搭了一个牛棚,放了一个电视机,关了几只小羊进去。有的作品真的当得起这样的评价:“真是蛮丑的。”符合了一切对当代艺术的批评。
这个雕塑展自称是“雕塑项目(Skulptur Projekt)”,重点在项目,而不是雕塑。这个项目就是用雕塑来探讨艺术可以多大程度上改变人们的生活空间。
是看了雕塑展历年的文献资料,才发现原来那菜市场旁边巨大的红色门框也是展品之一。那个红色门框有时出现在林荫道旁,有时出现在菜市场旁,经常神出鬼没,我从来没有注意过。我肯定曾经匆匆走过那个门框无数次,或者是和朋友一起说话,或者是买了一束鲜花的时候,在记忆里总有那一片红色的长方形,我的生活从来没有因为这个雕塑改变过,但是它进入了我真实生活的记忆。
这正是这个雕塑项目的意图:不知不觉地改变着人们的生活空间,让生活和平时有些不一样,但是又不受影响。
我喜欢这种姿态:用平等的姿态办展览,做无须仰视的艺术。
在明斯特大学的一片草坪上有个巨大的坑,那也是个作品。坑本身没有什么神奇,有趣的是在整个三个多月的展览期间,这个坑旁边一直有人野营。小孩子们从家里扛着帐篷过来,家长陪着他们一起在这个巨大的坑旁边住一个晚上,因为那里总是举办有趣的活动。艺术家在晚上也会过来野营,和孩子们一起做游戏。教授会来做讲座,讨论怎样才能创造一个绿色美丽的地球。那个貌不惊人的坑,成为了一个探讨梦想的聚集地。这也是这个雕塑项目的企图:
创造一些让人们可以交流的空间,以雕塑的名义,进行精神生活。
这个不把自己端着的展览,连闭幕式都做得老少咸宜,绝对不是“领导讲话+一群明星来唱歌跳舞”的封闭的舞台剧场模式。
地点在市政厅,楼上市长和秘书们还在办公,楼下市民们已经开始准备庆祝。露天摆开一排木制的桌椅,大面积的明黄色的塑料地毯轻易地营造了一个晚会空间,市政厅一时间变成了富有艺术气氛的路边摊。任何人都可以随意经过,看看玩玩,喝一杯可乐,吃一包薯条,就连德国肉肠也卖得和真正的路边摊一样便宜。艺术家策展人政府官员可能就坐在了身边的某个桌子上。
市政厅里也有展品,是两个看起来像长板凳一样的大铁块。孩子们根本没有想过这是艺术品或者不是艺术品,这是他们玩耍时候的道具,这是他们捉迷藏时候的屏障,这是他们用以练习臂力的单杠。没有人把作品用铁栏围起来,成为市民生活的一部分就是这些雕塑的梦想。成为儿童乐园的那一刻,这两个铁板凳就圆满了。
这些作品的毫无企图,是它们真正的野心所在:放弃成为博物馆里被人崇拜和仰视的对象,而是在人们的生活中真正地扮演一个角色。
创作者们没想投机取巧,他们用心思考了,努力做了。没有铺张的开幕式,没有哗众取宠的表演。他们努力把明斯特整个城市当做创作的对象,试验自己的作品可以在多大程度上和谐地镶嵌进这个城市的生活中去,悄悄地创造着空间,让人们发现原来自己的生活可以有些不一样。既然这个展览这样体谅市民们的生活,那么我也就体谅一下展品们的质量了。这个诚恳的出发点,让我默默原谅了许多展品的粗糙。
在展览开始的时候,博物馆的门口搭建了一个庞大的金属建筑,作为信息发布中心,来参观的人们可以在这里借到耳机,买到相关的资料。如今展览已经结束了,策展方迅速地把这个金属建筑拆除了,用速度和行动来证明自己不想影响人们生活的初衷。
世上有多少人正在奋勇地努力在世界上留下自己的痕迹,比如雕塑,比如建筑,比如更大更宏伟的工程。突然有这样一个毫不以自我为中心的雕塑展,真是让人讶异。
哗众取宠是当代艺术的能力之一,不哗众取宠却是难得的美德。
雕塑和人的生活一样,是为了安静而有尊严地存在着,不是为了让什么人仰视,也不是为了取悦什么人。
如今有太多的艺术追求着眼球和媒体曝光,无非是为了更高的市场价格和更热闹的掌声。这些雕塑以非常亲和的姿态俯身告诉我们:无需仰视,真正的艺术就在生活中。
米开朗基罗穿衣服
世界上人口密度最高的地方在哪里?上海的人民广场?香港铜锣湾的时代广场?墨西哥的夜间迪厅?都有可能。梵蒂冈博物馆的西斯廷教堂一定名列前三。
从来没有想到过博物馆可以挤成这样。如果不是天花板上的图,这里简直就像个闷热的大火车站,而且所有的火车统统晚点,人们不得不一直等下去。进火车站的人络绎不绝,只有进来的人,没有出去的人,整个空间越来越挤越来越逼仄,可一直奇迹般地能容纳新进来的人。人们坐着,歪着头,看着天花板。人们摩肩接踵地站着,不愿移步。
头顶上的天花板,是米开朗基罗画的西斯廷天顶。每个人在一生之中总有机会在电视或者电影或者图册里看到其中的一幅两幅画,比如:上帝和亚当的手指轻轻触碰,亚当成为了人。
真的看到原作的时候,依然无比震撼。这是多么巨大且饱满的画作啊,可以经得住几百年来千人万人这样目不转睛的注视。
米开朗基罗一开始不乐意画西斯廷天顶,他觉得自己的真正身份是个雕塑家,画家不是让他真正自豪的身份。他先画了个草图,让他的学徒去填补颜色。过了一阵,他觉得学徒的笔触不够有力,就把原来的颜色抹去,重新着色。然后把这西斯廷天顶彻底接手过来,亲手画每一笔。传说之一是,米开朗基罗一直歪着脑袋画天顶,以至于画作完成的时候,他的脖子也歪了。不可逆转的颈椎损伤是这摄人心魄的画作的代价之一。
米开朗基罗当然是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代表人物,这意味着他推崇人的力量,人的身体。和那个年代大多数推崇人性的作品一样,他画的西斯廷天顶的画作中,所有的人都是裸体,包括他自己。他在《最后的审判》中,按照自己的形象绘画了一个圣经人物。过了一段时间之后,社会的审美渐渐有了新的口味,保守的人们开始反对在教堂里有那么多裸体的人像,因为教堂对他们而言无比神圣。于是罗马教廷委托了别的画家,在米开朗基罗的原作上,给所有的人一一添上了衣服。
在当代的画作复原上成为了一个难题:究竟是复原到四百年前穿着衣服的样子,还是复原到五百年前赤身裸体的原作的样子?至今为止的复原工作,依然让米开朗基罗穿着衣服。在梵蒂冈博物馆中和西斯廷天顶齐名的拉斐尔画室就没有这种难题。拉斐尔画室的挤也是和沙丁鱼罐头有得一拼。
在梵蒂冈博物馆,展览中世纪画作的画廊里有不少价值连城画工精细的作品,那里参观者稀少。人们更喜欢挤在那间叫做西斯廷的小教堂里,和工作人员玩猫和老鼠的游戏。那里不准拍照不准摄像不许喧哗。几名意大利工作人员一刻不停地喊着“Silence!”“NoPhoto!”“嘘!”甚至走到人群中阻止举起相机的人们拍照。每过一段时间就有人来换班,因为这真是个体力活儿。
地上如此拥挤和喧嚣,米开朗基罗的神奇就在于,当我真的抬起头来认真看他画的人物的时候,周围喧嚣的一切都仿佛消失,占据我心灵的是他的笔触和力量。那种力量,即使隔了几百年,即使不知道被谁画上了几层衣服,依然直指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