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界上总有些女孩长大之后爱上了不该爱的男人,哭着指责那些负心人。可在玩具的世界,这是我们所有玩具的命运——被爱,然后被遗忘,被抛弃。保持微笑,不埋怨。有趣的是,最近人类还为这种抛弃行为找到了新的高尚理论。几乎所有的人都在谈论“断舍离”,据说是勇敢抛弃不再需要的物品并轻装上阵的仪式。
这些人打开衣橱,寻找可以抛弃的物品,通过清空来获得仪式感的轻松。可能我的主人也想得到这种豁然开朗吧,如果我被抛弃让她这样轻松,那我也就欣慰了。可是,她一定会再买许多不需要的东西,未来必将再次抛弃那些她未能好好拥有的物品。虽然她最后把我扔进了垃圾桶,虽然她注定在消费欲望和渴望轻盈的仪式感中折腾,我愿她幸福。大约爱就是这个样子:我知道你多么寡情,可我还是祝福你。毕竟我们有过曾经。
人们的喜新厌旧在玩具身上太明显。如果用玩具的第一人称来写跳蚤市场的历史,估计是一部跌宕起伏的史诗,或者一部控诉人类如何负心薄情的血泪史——它如何从这一家被卖到那一家,每年又如何再被摆出来卖掉,如何与兄弟姐妹相聚又失散,它又如何始终保持微笑。日落之后,跳蚤市场散去,垃圾桶里除了快餐的餐具,就是玩具。
想起从前看过的电影《玩具总动员》(Toy Story),每个玩具对主人都是百分百的倾心付出,而玩具的主人往往和玩具没有一生一世的长情。如果指责玩具的主人“喜新厌旧”,这真是不恰当的,要指责的不是消费者,而是营造了这种消费思维的整体环境。这个消费社会的基础就是不断地购入新的产品,代表过去的杂物(也包括玩具)堆积到一定程度时,被清空出局是必然的结局。这个时代的广告真是自相矛盾:总是在画面上显示新奇,让人心生向往,却从不教人珍惜,而是不断鼓励人们购买更新的、更大的、更贵的、更快的。
面对消费品薄情寡信的人们,在生活中也会渐渐遗忘人的价值吧。如何让一个不好好尊重物品的人去尊重一个人呢?人面对世界的时候,态度总是一致的。我始终记得有一次在国内旅游,当地的老妈妈拿出细心缝制的荷包来卖。同去的几个老妈妈不停地杀价,到最后那个当地的老妈妈简直要哭了。荷包的做工细致美丽,一针一线里是她对美好生活的希望。可是对于游客大妈而言,这不过是另一件战利品。如何珍视人的价值,如何珍视一件物品中的生命和情感,这个鼓励无止境消费的社会从不探讨这个问题,被扔得一地的玩具们却深深明白这样的伤害。
扔去一些觉得明年也不可能卖掉的旧玩具,捐掉一些实在很旧的衣服,余下的原封不动,把摆出来的东西再收回箱子,放回地下室去。等到明年再拿出来晒。于是跳蚤市场年年开,大家都兴高采烈地出来晒晒,逛逛,交换一下仓库里的老物件,抛弃一些本就遗忘在地下室里的过去。
每个家庭都有不为人知的小秘密,每个家庭的地下室里都埋藏着被遗忘的过去。这个《绝望主妇》式的句子,同样可以用在跳蚤市场上——每个家庭都有需要抛弃的过去,他们会发现自己曾经看重和珍爱的事物,在跳蚤市场上一文不值。
悲伤时,请微笑
“1912年的维也纳,年轻美丽的奥地利公主丽莎爱上了中国王子苏崇。因为苏崇被选为中国首相,必须回到中国。丽莎义无反顾地追随着他来到了中国。她和中国的宫廷生活格格不入。为了遵从传统,苏崇必须另娶四个妻子,这让丽莎伤心欲绝。在微笑的国度里,爱情将何去何从?”
在德国很难得看到中国题材的戏剧。这部写于1929年的轻歌剧《微笑的国度》,一上演就取得了世界范围内的巨大成功,80年来在世界各地一演再演,成为了艺术经典。
和导演海伦·麦考芙斯基(Helen Malkowsky)的相遇是在明斯特,她在德国纽伦堡剧院担任导演多年,这次来明斯特担任《微笑的国度》的嘉宾导演。在剧院旁的小咖啡馆里,我和她,一个中国人和一个德国人,喝着下午茶,微笑着聊这部《微笑的国度》。
“为什么人们会对一则80年前的故事有兴趣呢?”我问。
“首先因为音乐,这是雷哈尔的音乐。他是轻歌剧的巅峰人物。”海伦说道。“雷哈尔喜欢普契尼,一直想写严肃的歌剧。所以《微笑的国度》是唯一一部以悲剧结尾的轻歌剧。其他轻歌剧都是喜剧,必须要滑稽好笑。所以现在人们还这么喜欢《微笑的国度》,因为它是唯一的一部,最特别的一部。另外,这个故事的核心很简单:爱和关系。这是一个人人都能看懂的故事。”
去看戏的时候,我本来期待着看一出德语版本的还珠格格,看看这个奥地利公主在中国的宫廷里掀起了怎样的风波。没有料到,这不是一部喜剧。
王子苏崇当然爱着丽莎,特地千里迢迢找来了奥地利的葡萄酒,与她共享。可他必须去结婚,另娶四个王妃。最糟糕的是,他没有告诉丽莎。丽莎兜兜转转地知道了,她觉得这是对爱情的背叛。苏崇辩解说那不过是形式上的婚礼,他的心里只有丽莎。
“我的心里真的只有你,其他人不过逢场作戏,那不过是我工作的一部分,你能明白吗?”千百年来,委屈的男人们的台词居然毫无变化。他们苦恼,女人不理解也不配合他们的工作。
“如果我们之间有真正的爱情,你怎么可以爱着我去娶别人,还瞒着我?”千百年来,受伤的女人们的台词也没有什么新意。她们心碎,男人不懂爱的唯一性。
和所有陷入僵局的关系一样,丽莎和苏崇陷入冷战。两人在彼此伤害中陷入深深的痛苦。丽莎打算离开。苏崇出于自私也出于爱,把她软禁起了来。宫廷深似海,丽莎无从逃离。
“为什么雷哈尔要以中国为背景来写这个爱情故事呢?”我问海伦。
“因为中国充满了异国情调,一方面很有趣,一方面也很让人害怕。丽莎害怕去中国,苏崇也害怕去维也纳。但是他们都是勇敢的人,所以就让自己进入了另一个文化中去。敢于到另一种文化探险的人,必须要有勇气,还需要天赋。彼此互相吸引的人最后不能在一起。所以这是个悲剧。”
导演海伦的脸上有美丽的皱纹,她用女人的阅历诠释着这出戏的核心:“这是关于两个拥有强大自我的人想扞卫生活理想的故事。
丽莎和苏崇都是自私的人。两个自私的人相遇了,没有人肯让步。
他们都努力过了,越努力,越受伤。很相爱的人在对彼此的期待中渐渐失望灰心。”
竭尽全力却不得不失败的关系是艺术的源泉。伟大的作品写的都是关于费尽气力也无法成功的故事。在《罗密欧和朱丽叶》中,那么努力相爱也无法在一起,那是家族仇恨成全的悲剧。在《包法利夫人》中,虚荣的文艺女子那么努力去接近一种理想生活,一切陷入徒劳。
即使相爱,即使跨越了语言和文化的障碍,丽莎和苏崇依然要面对男女关系的真相:原来你想要的生活和我要的不是一个样,原来你能付出的和我的期待相差那么远,原来我的牺牲对你来说那么微不足道,原来一段关系中只有爱是不够的。
深爱着丽莎的二号男主角古斯塔夫伯爵从奥地利来到了北京,帮她出逃。出逃路上,苏崇带兵追到。两人狭路相逢。
戏剧的高潮在不得不面对的矛盾激化时来到。每个人咏唱着心声。苏崇望着丽莎,她的脸苍白,他表情悲痛。她去意已决,他低下头,缓缓地坚定地说:“你走吧,我给你自由。”他爱她,所以给她自由。
两个相爱的人儿从此不再相见。他们微笑着说再见。悲伤时,请微笑。一段关系无解,不是任何人的错,那么我们就把悲伤藏在心底。微笑着,说再见。
帷幕拉起,所有的观众站起鼓掌,为苏崇,为丽莎,为这段无法善终的爱情,为一切努力过却失败了的情感,为永远在为爱努力的曾经的现在的未来的我们。
“我的心里只有你。
我的生命中不能没有你,就像鲜花不能没有阳光的亲吻。
你是我最美的歌曲,因为这歌盛放自挚爱。
再说一次,我唯一的爱,再说一次,我爱你。”
关于这首歌,有个让人动容的细节,当年写下这样动人歌词的音乐家是个犹太人,叫做弗里兹·洛纳贝达,他被抓去了奥斯维辛集中营,死于1942年。他的资料上写着:“他可能是被打死的,也可能是在毒气室死去的。”
请歌咏爱情,因它从不长久。在能够歌唱的时候,请尽情歌唱。
你永远不知道哪一刻你的歌声会戛然而止。曾写下这首爱情香颂的手在焚烧炉里消逝。
怕是因为没有爱
我知道她要去哪里。
她和我同路,她在那一站下车。她布满褐色斑纹的手颤巍巍地捧着鲜花,脸色平静安详。今天天气如此好,她要去和思念的人说一会儿话。这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她的目的地是Kreuzberg,那里有全城最大的墓地,她思念的人在那里的某处深深地埋着。她已经不再在墓前哭泣,她会用手指拭着嵌在墓碑上所刻的年月日,她会轻轻地再轻抚一遍那个魂牵梦绕的名字,她会抬头看看蓝天,微笑着对他说:“今天天气真好,和认识你的那天一样。”
如果是在网上查看,或者翻阅随便哪一本关于波恩的旅行指南,Kreuzberg是经常被推荐的景点。对于旅游者,那里是可以俯瞰波恩全城的最好观景处,而且山上的教堂也有六百年的悠久历史。当初没车没路的时候,都是靠了信徒们辛辛苦苦搬了很多砖头上山才建造起来的。
Kreuzberg直接翻译成中文,就是“十字架山”。可以想见,这山上的确有那么多的十字架。以教堂为分界,山的一面是波恩最贵最好的别墅区,山的另外一面是全城最大的墓地,是十字架的森林。这是这个城市的人们心中对死者的尊敬:在风景最美的地方,请安息。
在波恩读语言学校的时候,语言学校恰好是Kreuzberg教堂的产业。语言学校为了节约成本,就把学生宿舍直接安排进了修道院。
于是就开始了一段意外的修道院生活,开始每天和修女神父们一起吃饭,日子也颇为新鲜。每天上午吃完早饭,我就要步行20分钟穿越这片森林到山脚下的语言学校上课。如果天气好,一路上就总是会碰见各种各样来山上思念亲人的人们。有的手里捧着鲜花,有的推着婴儿车,有的拿着玩具在墓前轻轻放下。
安息在那里的人们不受任何打搅,连公交车也停在山脚下,人们只能步行去墓地。墓地连绵不断,墓碑上的名字有些已经模糊。
我只在白天走过这条穿越墓地的路,夜晚总是坐车,从山的另外一边绕道而行。
一起上语言班的同学里有个虔诚的天主教徒。在一次纪念活动中,他在凌晨时分背着巨大的木制十字架默默地穿过墓地,他说那是为了体会当初扛着十字架的耶稣的苦难。
“在墓地之间走的时候,是什么感觉?”
“很静谧,很黑,只有自己的呼吸,和肩上的重量。”
“不怕么?”
“那是我们最终要去的地方,黑夜里,我甚至觉得很亲密。”
他表情严肃,好像在分享一个真正的秘密。生是死的一部分,而死也是生的一部分。他对生命的那个终点,毫无恐惧。真让我有点羡慕。
那时候有个德国老太太来做语言学校的志愿者,帮助解答我们这些外国学生在语言上的困惑。她耐心极好,有问必答,凭着当过中学老师的经验,很受大家的欢迎。有一次我提议要训练口语,她特地带了一个超重的70年代的录音机过来给我放磁带。一片盛情和好意,让我很是感激。每次见到她,她总是很开心地说自己又去了哪里旅行,吃了什么好吃的。她开着一辆奔驰到处跑,十分享受生活的样子。隔了几个月,她没有再出现。修女过来告诉大家,老太太心脏病突发,已经过世了。当时十分吃惊,她借给我们的书都还在身边,她却已经埋在了山后的某个墓碑下面。不知道她最后有没有去成心仪已久的葡萄牙。后来经过墓地的时候,突然觉得那和自己有关,因为我所知的那个善良的老太太睡在了这里。
所谓怕,是因为没有和自己相关的事物。怕是因为没有爱,没有其他的情感可以应对陌生的环境。死者与生者的亲密感,生者对死者的思念,只有那些在长夜里恸哭过的人才能明白。他们知道阳光可以是冰冷的,不能改变墓碑的温度。他们曾久久抚摸过那个名字不忍远离,他们心里都有一首诗:
"Do not stand at my grave and weep
I am not there, I do not sleep
I am a thousand winds that blow
I am the diamond glints on snow
I am the sun light on ripened grain
I am the gentle autumns rain"
请不要站在我的墓前哭泣
我不在那里,我没有睡去
我是扬起千遍的风
是雪地上闪烁的钻石
我是照耀在金色麦芒上的光
是秋天轻柔的雨
诗很长,他们有一辈子的时间去慢慢念诵。
"When you waken in the mornings hush
I am the swift up lifting rush
Of quiet birds in circled flight.
I am the soft stars that shine at night.
Do not stand at my grave and cry;
I am not there. I did not die."
当你在清晨的寂静中醒来
我是那只凌空而起
静静盘旋的鸟儿
我是夜晚温柔闪烁的星星
请不要站在我的墓前哭泣
我不在那里,我没有死去
欧洲的城市不会把墓地建在很远的市郊,生与死的界限并不在空间分离。往往都是在城市的中心地带,离教堂也很近。办完葬礼,人们就可以抬着棺木去到死者的安息处。
在Aachen(阿亨),德国和法国的边境城市,有座被联合国评为世界文化遗产的教堂。在教堂里每走两步,就踩在了某个主教的棺木上。地面上凹凸不平,上面是不同的花纹和名字,记录着六尺之下的人的名字和生平。死后埋在教堂里,是从前人们所追求的荣耀,只有少数人才能有这样的资格。
在布拉格的犹太人墓地,很早就有人排队。那是所有旅游指南都会推荐的去处,那是世界上最悠久的犹太人墓地,七百年来居住在布拉格的犹太人就在那里安息。
墓地很大,石碑一眼看不到头。我第一次觉得手里拿照相机是一件很可耻的事情,那里是安息之地,不是旅游目的地。
墓地,让喧嚣者静默。因为墓地诉说着真相:我们最后都会成为尘土,无论现在如何喧嚣。心头涌上的是博尔赫斯的诗:“树影和石碑的絮语,承诺或显示着,那令人欣羡的已死的尊严。”
我还是可耻地拍下了照片,侵扰了安息的灵魂。几百年来的逝者在地下休息,地上的人们这样熙熙攘攘地走来走去,石碑也几乎连在一起,人无论身前身后,总是那样拥挤。墓地外,墓地里,我们都是过客。我们都知道自己要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