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之后的六年,慕夏是剧院的专职海报设计,每一次海报的设计都引起轰动。他的风格与当时开始步上艺术历史舞台的新艺术运动不谋而合,精美,华丽,具有极强的商业传播效果。海报之外,其他的订单也接踵而来:香烟海报,广告设计,首饰设计。慕夏就像如今炙手可热跨领域创作的设计师,左右逢源,而且佳作不断。富有保证了他对创作的高要求,他是最早使用当时算得昂贵的摄影技术和人体模特的画家之一。他的作品不断赢得荣誉,他去纽约办展同样引起轰动。《纽约时报》给他出了一本别册,用来刊登画作。
人总会经历那样的时刻:对自己使命的突然发现,心底某种情怀突然汹涌而至,非要采取某种行动才能安抚那份激动。
慕夏在美国旅居时生活安逸,带着妻儿一起去听音乐。那一日,波士顿爱乐乐团演出了斯美塔那的交响诗“伏尔塔瓦河”。伏尔塔瓦河,这是捷克的母亲河。慕夏曾在那里度过无数个晨昏。
慕夏在座位上感觉时间宛如静止,音乐如故乡的河流一样哗哗流过,流过横亘的时间,呼唤着自己的生命。慕夏不知不觉流下泪来,思乡的情怀在远离故乡的时候才会强烈地把人呼唤。慕夏决定,是时候结束四海为家的日子了,叶落归根去。
捷克的历史在20世纪初跌宕起伏。世界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捷克脱离了奥匈帝国,在1918年建立了自己的民族国家:捷克斯洛伐克共和国。慕夏不能把自己置身事外。他放下在花花世界里已经挣得的一切,飞身奔赴这个新建立的国家。他为这个国家设计了邮票,设计了钱币,凡是需要他的地方,他都全力以赴。
布拉格的市政厅也是在这个历史的非常时刻被建造,对于一个一直附属于另外一个超级大帝国的民族,在不懈的努力下终于有了自己的国家意识和身份,这种努力体现在了这座建筑的每个细节之上。四周的墙面上是慕夏所绘的捷克人民的群像。那是身处20世纪20年代的捷克人心中的热望:一个强大的民族,一个为自己骄傲的民族,一个淌过漫漫历史长河终于找到自己位置的民族。
慕夏回到捷克之后,全心投入创作,名利于他已经不再是追求的目标。真正放下名利的艺术家追求的是一种存在感。在世界上的其他任何地方,他都是那个优秀的画家,而回到捷克,他就是那个独一无二的慕夏。慕夏觉得那些世俗的成功不是他最终要追求的,他生命的意义在他的故乡。漂亮的香烟广告和首饰设计哪里都有,愿意并且能够画《斯拉夫史诗》的只有他。
当艺术家找到了非他不可的使命时,就算这是一条更辛苦的道路,都是艺术家莫大的幸福。怕的是忙忙碌碌终其一生赚尽名利之后发现,所做的所得到的一切都不是自己想要的。
慕夏的《斯拉夫史诗》是他对民族历史的理解和表达。他期望自己的绘画可以给人们带来反思,唤起自豪。慕夏常带着相机和速写本在乡间穿行,满怀激情地为他的作品寻找灵感,收集素材。
这些油画仍然十分讲究画面的布局和细节的精致描绘,但与过去的商业性绘画有着巨大不同。这些油画呈现出了凝重的历史和真实的现实,画面的主角不再是千篇一律的青春少女,而是现实生活中的斯拉夫人——为自由苦苦奋斗的斯拉夫人民,为主权尽显智慧的国王。画面充满了粗糙的质感,风格也不再是纯粹装饰性的。
慕夏的《斯拉夫史诗》系列明确地和商业性的绘画划清了界限,他企图追求某种永恒,而不是被消费,被更多地印刷并贴在海报栏里。慕夏追求的已经是内心的真理,这些油画不如他的商业性作品出名,却让慕夏获得了无上的满足。不去考虑取悦别人的创作,为理想创作而且只为理想创作,是任何一个艺术家都追求的境界。尽管要付出损失名利的代价,可存在感带来的幸福无可代替,艺术家在与民族历史融合时获得了自身的意义。
布拉格以慕夏为荣,慕夏自己也更看重自己回到捷克之后的创作。可历史就是那么喜欢开玩笑。慕夏装修好这个让人自豪的市长办公室不久,纳粹德国开始了对捷克的侵略。慕夏被盖世太保传唤,被投入监狱,身患肺炎而得不到好的治疗,在两周后去世。之后的捷克历史,又是一言难尽的复杂和跌宕。可惜再也没有慕夏这样的人物来继续绘画。
慕夏重复的是众多艺术家的命运:从四海为家到叶落归根,苦苦建立自己的名字,又寻寻觅觅自身的意义。无论如何,命运给予慕夏的正是他一直期望的:有一个自己可以归属的历史悠久的民族,是一个艺术家的幸运;可以用自己的艺术方式为这个民族写史,并且这个民族以艺术家为骄傲,那是这个艺术家的幸福。
慕夏这一生,或许是所有在内心寻找使命感的人的命运:在命运之初,不得不为五斗米折腰,为谋生忙忙碌碌,可当他终于可以不再为基本的生存烦恼时,他才发现来自内心深处的召唤。一如慕夏的画风中,从华丽的装饰画到颗粒粗粝的史诗巨作。人生的意义不在于华美的外表,而来自有折磨有痛楚的承担。生活的意义不在于赢得旁人的赞美,而在于脚踏实地给生活充足的细节,用满满的、幸福的劳动让生命饱满,这才是关于艺术和生活的真正永久的承诺。
一花一天堂
画布上的花儿仿佛有魔力,让人痴痴地看。
罂粟,巨大的红色的花瓣轻轻绽开,仿佛舞台上巨大庄严的深红帷幕缓缓拉开,四下安静下来,宇宙洞开了一角,行星飞舞,目眩神驰。花芯里蕴藏着神秘的小宇宙,向世人打开的瞬间释放着黑洞一般的吸引力,让人屏气凝神,让人一看再看,遗忘了时间。
睡莲,犹如天蓝色的天鹅绒一样柔软,闪着润泽的光芒。睡莲在池塘里若隐若现,像谁不当心拉断了珍珠项链,落在了天鹅绒里,不经意地一翻,就闪见隐约的华光。
是怎么画出来的呀,看到这些让人痴迷的花儿的时候,我总是忍不住揣想艺术家握笔的手。他们看着眼前的花儿,看见的是一个令人神往的世界。他们用色彩和线条绘下了这个世界,仿佛天经地义理所当然。偏偏百年之后的我们看见这些花儿的时候,还会赞叹他们看见和描绘的花朵,在凝望的时刻还会神往那花朵里蕴藏的天堂。
艺术和艺术家的生命都像花朵,在某些时刻绽放,让人倾心不已。这些花朵的养分往往是命运给予的爱情、狂喜、悲剧、痛苦。
这些常人难以经受的起落,在花开的时刻,一切都变得值得。
如果要在向日葵、罂粟和睡莲之间寻找线索,这些花儿都源自深爱。
睡莲的天堂
开始画睡莲的时候,莫奈已经步入人生的中年。他住在吉维尼小镇上。他的房子环境优美,有林荫路,池塘,日式的小桥。他在庭院里种了各种各样的花,一年四季望去都是缤纷的色彩。他在这里完成了许多杰出的作品。他在这里居住了整整43年。他不想再搬家,因为之前的颠沛流离对一份人生而言已经足够。
莫奈决心追求画家生涯的时候,他的商人父亲并不支持,甚至不给予莫奈任何经济支持。莫奈依然来到了巴黎,在马奈的画作前连连惊叹,开始摸索印象画派的技法。
印象画派强调的是感觉,是观看物体那一瞬间留下的直觉。物体实际上的形状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当时的光线和环境中物体向人所呈现的色彩。光与色是最重要的,捕捉的是片段的直觉,充满了动感和生命力,不求整体的把握。这种画法在当时的学院派看来简直离经叛道。
莫奈的画家之路很坎坷。他得不到评论界的认可,官方绘画沙龙看不上他的画作。没有人愿意买他的作品,他穷困潦倒。最穷的时候,他甚至买不起画布,不得已把画上的油彩刮掉,重复使用。甚至在妻子生下第一个孩子的时候,也无法养家,只能让妻子和孩子寄住在熟人的家里,代为照顾。因为他自己,都需要艺术家朋友雷诺阿接济面包,才不至于饿死。
直到1872年,莫奈创作了《日出·印象》。尽管当时的评论界依然持批评论调,可是他出名了。他的画渐渐引起了人们的注意。后来经济困境一再为难莫奈,他也学会了与之周旋,比如学会和现实妥协。莫奈不顾朋友们指责他“变节”,和官方沙龙合作,送交了两件作品,改善了个人处境。莫奈有自己的理由,他的第二个孩子已经出世,妻子正在生病,家里穷到无法生火,甚至被房东威胁再不交房租要被赶到街上去。
可以想象,莫奈找到了吉维尼小镇的房子的时候,心里是多么欢喜:不用再颠沛流离了,可以和家人在一起了。他定居在了这里,不想再离开。他的心愿是和家人安静地在一起,看花开花落,静静地画画。冬天的时候,可以有钱买柴生火。
小小的庭院在莫奈看来充满了神奇的变化,到处都是可以绘画的题材,从来不感到无聊。他画自己的妻子和孩子,玫瑰花墙前,孩子嬉戏,妻子绣花。莫奈还改建了他的小池塘,池塘里种着睡莲。
他在不同的时刻不同的地点画下光线变化中的睡莲。《睡莲》组画如今已经是法国的国宝。
睡莲在空气颤动中摇曳着,仿佛嵌在天鹅绒里的珍珠。那里有一个男人对一个安静温馨的家的爱和感激。
罂粟花的微笑
鸢尾花娇柔细洁,红色的罂粟花艳丽地绽放,黄色的马蹄莲好似从高空俯瞰地球时的撒哈拉沙丘一样庄重。欧姬芙笔下的每一朵花都有一个自己的世界,静谧而饱满,庄严而神秘。一生只穿黑色和白色的欧姬芙创造的世界色彩浓烈。花的绘画是欧姬芙的一个创作高峰。
在那之前,像所有清瘦敏感的少女一样,欧姬芙才华横溢却对自己的天才充满怀疑。她是艺术学院的优秀学生,画作拿过奖,技法出众。她却不知道如何发挥自己的才华,结束了在纽约的学业之后,回到了芝加哥开始当插画家。她意识到自己不可能以画为生,几乎心生放弃。她对绘画充满了疑问:“如果画只是拷贝自然,永远也不会比自然更美,那还有什么好画呢?”
直到1912年,欧姬芙参加了一个暑期班,在班上她被鼓励用色彩诠释自己对世界的感觉和理解。她突然发现了绘画在技法之外的道路:她不想在画布上重复这个世界,她要创造属于自己的世界。
她的画经由一个朋友的推荐引起了身处纽约的史蒂格利兹的注意。史蒂格利兹是着名的摄影家,经营着一家画廊。他发现了欧姬芙的天赋,并为她举办了几个小小的画展。他们之间从客气的寒暄通信渐渐发展为情谊相投的交流,1918年,欧姬芙接受了史蒂格利兹的邀请,搬到了纽约。他们终于正式见面了。那一年欧姬芙不再是对自己充满怀疑的青涩少女,她已经是一个拥有独特艺术语言的女艺术家。史蒂格利兹被她深深吸引。两个月后他们陷入恋情,开始同居。
他们用各自拥有的艺术方式,来赞美对方。史蒂格利兹给欧姬芙拍照,她的脸,她的背,她的身体。所有的照片如今都已经成为人体摄影的经典。欧姬芙画画,画纽约,画山水,她的画越来越畅销,越画越大幅,如同她渐渐确立并坚定的小宇宙。
1924年,史蒂格利兹与他的妻子离婚,欧姬芙和他成为了夫妻。
那一年她37岁,他61岁。这一年,她开始了最着名的花卉系列的创作。在画布上,欧姬芙将这些花视做宇宙的起源,花瓣灿烂无垠,神秘又充满了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