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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附录一:太极探源 (2)

钱钟书《管锥编》第一册《周易正义》“《泰》为人中之说”一条记载:“泰——()乾下坤上。按元杨踽《山居新语》记陈鉴如写赵孟顺像,赵援笔改正,谓曰:‘人中者,以自此而上,眼、耳、鼻皆双窍,自此而下,口暨二便皆单窍,成一《泰》卦也’。王弘撰《山志》初集卷一论八卦备于人之一身,举《泰》为人中之例……《逸周书·武顺解》:‘人有中曰参,无中曰两,男生而成三,女生而成两’,谢墉注:‘皆下体形象’。”可见“泰”卦的原始意象来之于“人中”,而后者则是人体男女之根的一种隐语。

在泰卦中,“乾”()亦即天,下降到下卦;“坤” ()亦即地上升到上卦,这种天地错位的现象显然与泰卦所蕴含的亨通、太平、吉祥之意不相适应。同样,在否卦中,“乾”之天在上,“坤”之地在下,位正而理顺,因而应当吉祥、亨通,而不应当闭塞、黑暗。对于这一矛盾现象,治易者过去往往用地在上,天在下,“天地相交,地重由上下降,天轻由下上升,才不会背离,而能密切交合”,以呈现亨通太平的景象,以及天在上,地在下,“天地背离,不能相交,阴阳闭塞、万物不能生长”等显然有悖于自然规律的狡辩之辞进行搪塞,而未能提出任何令人信服的论据。

其实,只要我们明白了否泰两卦的原型,那么,这个矛盾是可以不解自明的。

如前所述,“肝”(胚)在“说文”中被训为“妇孕一月也,从肉不声”,而否则被训为“不也,从口从不,不亦声”。二字形声相近,因而古人在占卦时就用“否”来表述肝(胚)。不仅如此,而且就描述胎儿的生活环境、生活状态的精到程度讲,否比起臊、肝(胚)、胎、胞等字来,也许更加深刻些。这是因为“否”有“口”不开,含有闭塞、黑暗之义,这和胎儿的生活环境恰恰相合;其次,否卦的内卦即下卦全部是阴爻,外卦即上卦全部是阳爻,象征“内阴而外阳,内柔而外刚”(《易经·否·彖传》),这和胎儿为阴,母体为阳,胎儿柔弱,母体刚健的生活状态也高度契合;再次,否卦的上卦为阳,下卦为阴,这可象征孕中期胎儿在母体中的正常位置——头在上、臀在下,正立于母体中。

由于以上原因,所以将否卦的原型推测为怀孕和胚胎,当无大错。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怀胎是分娩的准备和基础,分娩则是怀胎的终结和极致。此所谓“否极泰来”。事实上,(篆书)泰字(图91)本身就是一个象形字:其上那个大字象征一个人;两边两只手象征接生;而下边的水象征为孩子洗去血污的热水盆。由此可以看出,许慎将“泰”字训为“滑也”真可谓高明之至——既然“滑也”,那么,胎儿分娩就一定顺利,就不会难产,母子当然就亨通平安、吉祥如意了。

“太”是“泰”的异体字,在“说文”里,许慎训“太”为“古之泰”。这比后世将“太”训为大字,也许更为妥当,事实上,我们与其把“太”看做是“大”字多一“点”似的一个男人形,还不如把它看做是孕妇肚里那多出的一点即胎儿。因为只有胎儿才需要接生。才可以使“太”与“泰”的意义相通。

前边笔者认为“否”即是“肝(胚)”,而现在又认为“太”即是“胎”,这不等于说“泰”就是“否”,“否”就是“泰”吗?其实事情原本如此。在《易经》中,泰与否为“综卦”,泰极而否,否极泰来,互相消长,互为因果。二者不仅都和胚胎有关,而且都有象征分娩的意义。只不过“泰”是头位分娩——头朝下,臀朝上,“内健而外顺”——因而亨通顺利;而“否”却是臀位分娩——头朝上,臀朝下,“内柔而外刚”——因而难产危险。这就是为什么坤上乾下,阴阳颠倒,反而为“泰”,而乾上坤下,人情合理,反而为否的原因所在。

至此,笔者已可以明确地指出,所谓“否极”即“太”(泰),其原型实质上就是分娩与生产;而所谓“太极”即“否”,其原型实质上就是怀孕与胚胎;令人莫测神秘的太极原来却是个胎中婴。

4.中国“天人之学”的产生过程

“天人合一”的哲学思想,是中国一切学术思想的根源和基础,也是中国传统文化的最大特色。神秘的东方精神之谜底,似乎正在于这“天人合一”的境界之中,我们有理由将这数千年文化发展的精神成果,看成是这种“天人之学”的发扬和光大。

然而,这种“天人合一”的哲学又是怎样形成的呢?

从古至今,在哲学和自然科学领域,主要课题之一,便是探究宇宙本身的起源,发育过程及其原理。从宋儒的《太极图说》,到现代的“相对论”,以及英国豪金教授的爆炸理论,都研究的是宇宙的生成问题。可以说,没有“生”就没有宇宙,更没有万物与人类。而胚胎学所提供的正是有关“生”的知识,因此,便自然而然地被古人用来类推宇宙的起源、结构、功能及盛衰。其中,最为世界大多数原始民族所常用的宇宙模型是鸡蛋——蛋清像天,蛋黄像地。

在我国,也存在过用鸡蛋模型来解释宇宙的生成和演化。例如《艺文类聚》载:天地混沌如鸡子,盘古生其中,一万八千岁。天地开辟,阳清为上,阴浊为下,盘古在其中,一日九变,神于天,圣于地。天日高一丈,地日厚一丈,盘古日长一丈。如此万八千岁,天数极高,地数极深,盘古极长。后乃有三皇。”现在,这种鸡蛋模型仍然为我国一些地方的老百姓所乐道,成为这些地区神话传说的重要内容之一。

但是,在中国,“鸡蛋模型”终归只是个神话传说而已,它并没有被我们的先哲们所改造而上升为宇宙观。相反,倒是“人胎模型”为中国传统宇宙观的形成提供了原始意象。

前边笔者曾经指出,“胎”与“始”的意义是相通的,胚胎即是人之初始,而太极的原型是胚胎,因此,太极也就意味着初始和本原。诚如朝鲜李朝文学家、哲学家丁若镛(1762-1836)所说的那样:“太极者”,“天地之胚胎也”。

在孕中期,胚胎尚无性别特征,此时,可谓“混沌未辟”,“天地未判”;及生下来阴阳已分,男女有别,可谓“太极生两仪”;以后等小儿长大,男者再生子女,女者再生外孙和外孙女,此可谓:“两仪生四象。”再推演下去,得“四象生八卦”。如此,金字塔式的人类繁衍图便转化成可涵盖万象的宇宙观。如此,“人道”便演绎成了“天道”。

实在地讲,中国文化原也是“人道”先于“天道”。据笔者分类统计,汉代许慎《说文解字》共列部首540个,其中人体类202个,用品类125个,动物类79个,植物类65个,地理类40个,而天文类则只有29个,在天、地、人这“三才”之间,人显然居绝对的中心地位。

但是,由于周人敬天,而中国最古老的典籍如《易经》等也多形成于这一时期,所以,呈现在人们面前的便是一幅次序颠倒的知识发生图:“古者包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易经·系辞传》);所以,原本由“人道”推演出来的哲学原理,便获得了自在的特性,而成为一种先于“人道”的“天道”;所以,便产生了知识拜物教、符号拜物教,好像世界上之所以有男有女、有雄有雌,就是为了验证“一阴一阳谓之道”;所以,自“人道”而“天道”的“人天之学”便一变而成为自“天道”而“人道”的“天人之学”——即便谈论很具体的人的问题,人们也总是要先大讲一通宇宙化生论;于是,便产生了独具特色的东方神秘主义。

而且,为了神化“天道”,那些先哲们干脆过河拆桥,把太极、包牺这些文化名物和它们的原型——胚胎之类彻底脱钩,从而掩盖了中国文化的发生过程,以致后世竞谈“太极”、“包牺”,却不知它们到底为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