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应该注意到,原始社会地广人稀,自然资源相对过剩。若遇洪水,人们肯定会迁徙他处,而大可不必困居一地,去搞什么“治水”活动。
(4)还应该注意到,在原始人的思维中,人、神、鬼、兽和自然物之间并不存在一条严格的界限。人可以通神、通鬼、通兽、通物,而神、鬼、兽、物也可以化人。这就是所谓的“万物有灵论”。故此,抛开洪水故事的本体意义去探究它的原始意象就算不得什么奇思玄想。
有了以上四点理论共识作为基础,我们就不难解开洪水之谜。
这里,为了行文方便,笔者还是先把谜底公布出来吧,即:洪水传说原是人类自身再生产过程中所遇到的一种生理性灾难的象征说法,其原型乃是生育过程中的血崩和难产。
关于这一论点,笔者可以提供三个论据:
(1)洪水传说多和人类创生有关,如挪亚故事即是。而分娩也是一种创生过程——一种人类个体的创生。因此二者实质上具有同一主题。
(2)在分娩过程中,母体一般会失去大量的胞血,而胞血即为水样(在中医上,月经有时也叫月水)。因此所谓大洪水,实质上只不过是“大出血”的雅称或讳称(“大出血”至今仍是危及产妇生命安全的主要产科病因)。
(3)在全国许多地区,当儿童好奇地向大人提问小孩是从哪里来时,得到的回答通常是:从河里(或塘里)捞的。这种关于人类个体来源的象征说法,复数化后,不就成了一则人类起源的神话了吗?
在中国汉民族的神话体系里,洪水传说除人所皆知的“大禹治水”外,还有“女娲补天”和“精卫填海”。
“女娲补天”出自《淮南子·览冥训》:
往古之时,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火槛炎而不灭,水浩洋而不息,猛兽食颛民,鸷鸟攫老弱。
于是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断鳌足以立四极,杀黑龙以济冀州,积芦灰以止淫水。
苍天补,四极正,淫水涸,冀州平,狡虫死,颛民生。
严格地讲,这则神话不应叫做“女娲补天”,而应更名“女娲本纪”。理由是它不单讲的是“补天”,而且还讲到了“治水”、“正极”和“屠龙”。尤其是治水一点,更值得我们注意。
事实上,世界不同地域、不同文化、不同社会、不同民族中,之所以都有洪水传说,是因为这些不同的地域、文化、社会和民族中,都曾经历过或正在经历着原始母系社会;而在这一阶段,人类最普遍、最难以解决的社会难题是人类自身再生产过程中经常出现、经常发生的灾难——血崩或难产;由于对这种生理性的灾难感到恐惧,从而忌讳直言其事,于是就改用“水流不息”、“洪水滔天”等委婉说法予以替代。这些委婉说法积淀到各民族语言文化中,并经过不断地变迁与演化,就形成了形形色色的洪水故事。“女娲补天”就属于其中的一个。
记得小时候,每当我不小心把手指割破时,母亲就会撕上一块棉絮,燃成灰,给我粘到伤口上止血。近几年读了点医书,我才明白,炭化后的灰粉是一种弱碱性的物质,其效用不仅限于止血,而且还兼有清洁、杀菌、消炎等功能。这一点,古人也早有认识。例如成书于清道光二十九年的《乡言解颐》就记载说:“若乡中则以秫楷灰为最,种地必用灰粪,粪以肥田,灰以杀虫。淋灰水去衣垢,快于土碱。次则炭灰淋水,亦可去垢,以水醮之,可以去铜锡之锈。”民间巫婆神汉用香灰为病人祛治,而有时居然也能灵验,其道理即在于此。也因为这个原因,所以过去老百姓到寺院除进香、许愿、求签外,有时也从香炉里扒点灰(豫西称之为“折灰”)带回家,以“避邪治病”。当然,由于某些品种的香烛包装考究,外裹锡箔,因而有些好利的香客就扒取其灰,偷取其锡。而锡与媳又同音,所以“扒灰”也就成了翁偷其媳的隐语了。当然这都是题外话。
草木灰可以止血,可以消毒,可以治病。这一原理可能早在母系氏族社会,即为原始人所掌握,并将其运用于妇产方面。而“女娲治水”则可能是当时的某个病案记录。其具体内容可解释如下:
助产——女娲。
产妇——佚名。
病症——“水浩洋而不息”,即“大出血”。
处方——“芦灰”若干。
主治——“止淫水”,即用“芦灰”止血吸湿。
疗效——“淫水涸”,即血止母安。
结论很明白,人类的始祖神——女娲,原来是个接生巫,或者说得文雅点,就是助产师。这,初听进来有点危言耸听,然而仔细想想,就会发现,二者之间确实存在着一定的内在逻辑联系。
4.龙凤别解
1、“人面鱼纹”的启示
20世纪50年代,在西安半坡遗址,考古学家在清理遗址居住区内的瓮棺葬时,意外地发现了许多绘有精美图案的彩色瓮盖,这就是著名的新石器时代仰韶文化的典型标志——“人面鱼纹”彩陶盆(图2)。
关于人面鱼纹的含义,目前学术界众说纷纭。有人认为是渔猎的巫术仪式;有人认为是祭祀时的假面;有人认为是一个“福”字的图形文字;有人则认为是原始文身习俗的写照;也有人认为是某种水虫形象的图案化。不一而足。
对于以上诸种观点,我也不敢苟同。依我之见,既然人面鱼纹陶盆为当时夭折小儿之葬具,那么,寻求这件艺术品的内在含义,就应当首先围绕着先民们的“人死观”做文章;而先民们的“人死观”说穿了也无非是一种“人生观”而已。
事实上,仰韶文化时期的瓮棺葬之所以以夭折小儿而不是以成人为对象,是因为,这些夭折小儿尚未走完人生历程,因而初民们特别希望他们再生。于是用瓮贮之,埋在宅旁,以模拟其重归子宫;在瓮盖开孔,以祈求其生气呼吸;瓮盖做“人面鱼纹”,以象征其再生人世。
这里,初民们之所以用鱼来象征再生,其原因依我看主要有三:
(a)鱼与胎儿的生活环境相同。孕初期的胎儿很像一条鱼,他(她)长着鳃片和鱼一般的心脏和肾脏。尤其是孕后期的胎儿,其生活情形和水中游鱼更为相像。因此,用鱼来象征胎儿,便是十分自然的事。
(b)胎儿生活在水中,可水无色、无嗅、无形。欲画水,不能不用象征手法。而众所周知,“鱼儿离不开水”,鱼水关系最为密切,因此,用鱼来象征水,也十分合乎原始人的思维逻辑。关于这一点,可以法国上比利牛斯山的罗尔特洞内发现的原始社会的鹿群雕刻为证。这虽然只是个碎骨残片,但对鹿群过河的情况做了生动而有趣的刻画。从骨片中可以看出,这时期的人们还不会描绘河中的流水,于是就聪明地刻了三条游动的鱼,以此表示鹿正在渡河。
(c)鱼像女阴(图3),这一点也许最为重要。
基于以上理由,所以我认为,瓮棺葬和人面鱼纹与其说是一种死亡祭礼,毋宁说是一种祈生仪式。
2、鱼——蛇——龙
在世界原始文化中,蛇的意象屡见不鲜,而且大都作为生殖崇拜的原型符号出现。如《圣经》记载,亚当、夏娃在蛇的引诱下偷吃禁果,从此开始了人类之繁衍。在中国,人类的始祖神伏羲和女娲,也是人首蛇身。那么,古人何以要用蛇来象征生殖崇拜呢?
对此,我的看法是:
蛇和鱼可以互化。如《山海经·大荒西经》载:“有鱼偏枯,名曰鱼妇,颛顼死即复苏,风道北来,天乃大水泉,蛇乃化为鱼。”又据徐建融先生的观点,篆文“蛇”字写作“它”,而“它”的横写正好为鱼形,此鱼形尤与半坡陶盆鱼纹的构成相契合。又如,在汉画伏羲女娲图中,其人首蛇身也有做人首鱼身的,洛阳卜千秋墓中的形象即是。此外,在甘肃甘谷县和武山县出土的两件仰韶文化陶罐,其纹样既似人面鱼身,又似人面蛇身,还似人面蜴身(图4)。这种“三似”现象,也说明了人面鱼纹和人首蛇身具有密切的同构关系。
蛇像男根,蛇头尤其酷似龟头。所以古人常用蛇食蛙来隐喻交媾(图5)。这里,顺便说一下,古人之所以用青蛙来象征女性(图6),并视青蛙的“近亲”,奇丑无比的蟾蜍为“月精”,据我推测,可能是因为,在所有动物中,青蛙和蟾蜍的体态最酷似人类;它无尾巴,平时又半蹲踞,不像其他动物那样四肢和胴体成90°,因而用作象征人类,比灵长类动物更具有优先权。今人不也将裸体女郎讥讽为剥了皮的田鸡吗?
据许慎《说文解字》,“包”字的篆体为葫芦形内包孕一“已”字(图7)。“已”含义有二:(a)未成形的小儿;(b)蛇。此处,胎儿与蛇显然具有某种内在联系,这种内在联系在我看来便是:蛇无四肢,而“原肠胚”阶段的胎儿也酷似一条小蚕虫。
早期制陶基本采用泥条盘筑法构造与子宫具有同样功能的容器物——瓮、瓶、罐、盆等,而泥条盘筑正好形似于盘蛇——“旋虫”。
鉴于此,所以我认为蛇和鱼一样,其原始意象也为生殖崇拜。
在《伏羲考》一文中,闻一多先生认为“龙是一种图腾并且只是存在于图腾中,而不存在于生物界的一种虚拟的生物。因为它是由许多不同图腾合成的一种综合体”。龙图腾“不拘它局部的像马也好,像狗也好,或像鱼、像鸟、像鹿也好,它的主干部分和基本形象都是蛇。”我同意闻先生的这些观点。不过,既然我已论证了蛇的原始意象为生殖崇拜,那么,由此可以推论,龙也当和生殖崇拜有关,说得具体点,就是,龙的原型乃为胎儿。
比较一下龙与胎儿的生活习性和生活环境,可以发现,二者确实存在着许多共同点:
龙能兴云布雨,而胎儿也是男女“云雨”之结果。
“龙生于水……欲小则化为蚕虫,欲大则藏于天下。”而胎儿也生于“水”,其小则似蚕虫,其成人老死后,灵魂升天,肉体入地。
“龙能高能下,能小能巨,能幽能明,能短能长,深渊是藏,和尘同光。”而胎儿也“深渊是藏”、“能短能长”:能从肉眼看不见的受精卵变成丰满的足月婴,呱呱坠地,由“幽”转“明”。
龙能变色,而胎儿生下来后肤色也会由红转白。
由于存在如上共同之处,所以我断言胎儿才是龙之原型。
应该指出的是,这一推论,不仅可以从理论上做出论证,而且可以从考古实物中龙形的实际演变来做出说明。根据何新《诸神的起源》一书的观点,龙形演变的大略过程如图(图8)所示。这里,我虽然不大赞同他将马厂型蜗云纹作为龙形演变的第一阶段以及他的龙的原型来自云的形象的说法。不过,他将红山文化玉兽和三星地拉玉龙分别作为龙形演变的一个阶段,却是深有见地。事实上,这三件实物都是对妊娠后期胎儿形状的摹写(图9)。特别是第一件“玉兽”与胎儿形象最为逼近。
如同神本源于人,尔后又逐渐异化,成为外在于人的精神统治者一样,龙在母系社会结束后,也开始异化——动物化,而其本源的意义反而不为人所知了(图10)。结果是,龙最后演变成了一种集多种生物形象于一体的九不像:“角似鹿,头似驼,眼似鬼,项似蛇,腹似蜃,鳞似鱼,爪似鹰,掌似虎,耳似牛。”
3、灵魂——气——风——凤
由于对做梦等诸多现象没有科学的认识,原始人很早就产生了灵魂观念。他们认为灵魂是一种既可寄托于肉体,又可独立游荡的东西,它无形、无影、来去无踪,其性质十分类似于风:可感知而不可捉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