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用手背擦了擦脸上的汗,站在那里,像一朵茫然不知去向的纯白蒲公英。
隔壁的阿姨忽然间拉开门,“哗啦”一下朝门外倒了一盆水,烈日下的阿荏甚至可以明显听见“嘶嘶”的流水蒸发的声音。阿姨也恰好认出了她,不解地问道:“小姑娘你怎么在这里等着啊?”
阿荏抿了抿唇:“阿姨您好,请问奶奶家出了什么事?”
“你还不知道啊!小航奶奶住院好些日子了,前几天夜里的时候,听说她过世了。今天早上车应该已经把遗体接到火葬场去了,我估计小航现在要么在火葬场,要么就去给奶奶办死亡证明了吧。”
“哦哟,年纪还这么小,爸爸妈妈都走了,现在奶奶也走了,怪可怜的。”
“而且听说一个亲戚都没来送终,也不知道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哦!”
。……
是夏天的空气太过闷热了罢,所以才让人觉得透不过气。
杨颂荏发了疯一样地打陈以航的电话,接通的时候却是子乔轻轻的“喂”了一声。与以往张扬热烈的嗓音不同,听筒里子乔的声音,竟显得无比沙哑。他回头看了一眼灵堂里跪在奶奶棺木旁边的少年,陈以航的背弓成了让人心里发酸的弧度。
高子乔走到门边,揉了揉眼睛,“荏荏你记下地址,过来陪陪他吧。”
她数着步子跑到了孝恩堂。
一路踩在稀疏的石子路上,头顶上浓密的树荫遮住天光。
没有太阳。没有水流。没有生命。
四周荒渺而空寂。
空气中仅剩下她颤抖的喘气声。
高子乔揽了揽她的肩膀,带着她走进去,这应该是她见过的最朴素和寂寥的灵堂了,花圈仅是殡仪馆配设的一些,没有宾客,没有吊唁的人,只有两个风一样的少年。正中间的位置,是黑色衬衫、黑色长裤的男孩子,陈以航跪在那儿,低着头一动不动,像是一尊祷告的雕像。
她手抖着放到了他的肩上。
他没有抬头,眼睛仍旧盯着花团锦簇中躺着的奶奶。
癌症晚期。
奶奶比她印象中瘦了太多,脸色因为上了妆的缘故倒还精神,可那高凸的颧骨、瘦弱的手臂无不提示着最后几个月里她所受的痛苦。阿荏还在失神,陈以航忽然张开了口,声音宛如低沉的大提琴,他说:“奶奶临终前,只想再见囡囡一面,她说这么多年她没有将她带大,没尽到一个奶奶的责任,她想最后再见见囡囡,可是我打电话她们都不肯过来。”
阿荏接不了话,她知道无论自己说什么,他都不会好过一些。她从未见过他悲伤的样子,如今第一次看到,震撼力就如此强大,他的下巴上还有青色的胡茬,他要起来,她去扶他,他朝她望过来,那一瞬间,她想到了挂在风中已近残破的白旗帜。
她的胸口无端发紧。
无比简短的遗体告别会。
之后尸体被封上棺木,工作人员推着棺木走过狭长的通道送进火化室。
奶奶的脸最终消失于那个狭长的钢铁空间里。
杨颂荏紧紧盯着合上的铁门,想象里面万丈高的火焰,听说有的人在被火焰吞噬的那一瞬间会直立起来,听说人的心脏是烧不化的,最后还会留有一块小小的疙瘩,还听说最后会剩下好多的骨头,需要工人帮忙敲碎,还有装进骨灰盒的骨灰其实仅有真实骨灰的三分之一,其余的都被扫去了……
工作人员将他们赶了出去,他又执拗地走进来。
火光隐隐泛出红色,男生觉得眼眶发胀。
他想起很小的时候,那时奶奶还住在乡下,那里有她最爱的农田、河流和鸡鸭,每年爸妈都会带小航回老家,直到有一次,他拿着菜刀切玩具模型的手抖了一抖,刀跟着落下来切到了他左手的大拇指,顿时鲜血直溅,他疼得哇哇大哭。他记得是奶奶从那时乡下的灶台锅里掏出类似黑漆漆黏黏的东西,一点一点抹在了他的拇指上,他记不得那个药叫什么,甚至他连疼痛都记不真切了,回忆里清晰定格的是那时奶奶低头专注的模样,还有她齐肩的短发和尚未完全伛偻的背。
阿荏盯着高耸的烟囱发怔,那里飞走的黑色尘埃不知道带走了多少人的思念和伤心。天空里仿佛有黑压压成群的鸟飞过,有个声音在少年的心底一遍一遍地践踏。如果,如果当初爸爸妈妈刚过世的时候,他能够懂事一些,不那么任性,不常常跟奶奶对着干,非把她气得睡不着觉吃不下饭,是不是奶奶现在就不会病得这么严重,甚至撒手人寰。等他好不容易成熟一些,能够用心记住奶奶的生日,知道她喜欢红色的衣服、吃甜甜的食物、也喜欢逛公园同人聊天,他已经考上大学了,可以让奶奶享享清福了,可他没想到时间这么短,而他来不及去完成的事情还有那么多……
浑浑噩噩从殡仪馆走了出来,光线灰蒙蒙的,黯淡的天光像是倒过来的海。
奶奶的骨灰盒还暂时摆放在里面,要等公墓的事情落好后再移走。
高子乔复述着这些话的时候,陈以航仍旧一语不发。他单手插在兜里,一个人闷闷朝前走着。
忽然间阿荏听到“啪”清脆响亮的一声!视线凝聚之下,高子乔竟狠狠甩了陈以航一个耳光!
“高子乔你疯了!”阿荏赶忙跑过去扶他,却被男生淡淡推拒开。被打了一耳光的少年,只是站在暮阳下偏了偏头,他甚至都没有出声,就连眼眶里忍了好多天的泪水也终是没有落下来。
高子乔又作势要挤上来,杨颂荏立刻紧张地张开双臂挡在以航面前,哑着嗓子叫出声来:“高子乔!我不许你再打他,他已经够难过了!”
高子乔看着哭得一塌糊涂的女生,眼眶也开始跟着泛红:“陈以航!”他红着眼眶冲无动于衷的少年嘶吼,完全像是一只发怒的豹子,“你可以喝酒、可以打架、可以哭的!你现在一天到晚不吃不喝不说话,要真再憋出病来,你对得起你在天上的爸爸妈妈还有奶奶吗!”
少年抬起头来,似乎看了他一眼。
“你其实……可以哭的……”高子乔的声音弱了下去。
杨颂荏早已在他沙哑的话语中哭成一片。
陈以航微微仰起脸看天,被风吹得乱糟糟的头发挡住了蒙蒙的视线。他在想自己究竟有多久没有流过眼泪了,记不得从何时起,他就习惯戴上一副温和安宁的面具,同谁都保持着淡而疏离的距离。性子倔强,不言哭泣,一直努力说服自己所有的经历都可以在某种程度上转化为财富……
可谁能来告诉他,他努力长成现在的这个样子,是不是真的错了?
爸爸、妈妈、奶奶……所有的亲人都相继离他而去。
他望了望高子乔和阿荏,他们也看着他。
陈以航似乎极慢动作地朝正在抹鼻子的高子乔招了招手,口型微张,似乎是“对不起”。高子乔立刻迎上去抱住了他,一边捶着他的背,一边没命地骂着“混蛋”。阿荏也在一边捂着嘴哭,眼泪像关不住的水龙头,没命地“哗哗”直流,直到也被拥进少年的怀里,她的口里才终于得以发出一阵一阵的低低呼唤。
谁的指甲掐进了谁的背,谁的悲伤不断肆虐和传染,连疼痛都成了连体一般的扩散。
陈以航似乎是笑了笑:“我好像只有你们了。”
一辆轿车急停在距离他们不远的地方。
杨昱美隔着深色玻璃窗望见的就是他们三人紧紧抱住一起的画面,她所喜欢的少年,她刚刚决定用心去爱护的妹妹,还有最宠她的哥哥,他们抱在了一起,她又一次被抛在了一边,无论出了多大的事,她永远都是最后知道的那个人。杨昱美忽然觉得自己像是被丢进了大海,而且还是死海,任凭她如何扑腾,还是什么也抓不住,可是怎样又沉不下去。难受生生哽咽在喉咙里,就像是吃鱼不小心卡了鱼骨,一不小心就刺破了喉咙,任鲜血溢出。
“砰”一声关门声,继而是高跟鞋蹬蹬踩在地上的声音。
陈以航松开了怀抱。
高子乔望过去,吸了吸鼻子,“妈?”
袁绣没有走近,只是皱着眉点了点头,“你好多天没有回家了,你爸发了很大的火,我来接你。”
“妈!”高子乔嚷出声来,袁绣止住,“你现在回去之后还能出来,再不回去,你爸发什么样的火我也拦不住。”
高子乔咬了咬牙,回头捶了陈以航一拳,说是先走了,明天再溜出来看他。
阿荏抿了抿唇,拂去遮住眼睛的刘海看他走远。
袁绣走到门边又看了一眼那一抹纯黑的少年身影,以及他旁边模样亲昵的女生。
她坐进了车。
杨昱美还死死盯着窗外。若是有心人看过去,就会发现,她也早已落满了泪。
袁绣从包里拿出纸巾递给儿子,目光未抬,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句,“那个小姑娘,是荏荏?”
杨昱美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
“走吧。”车已经开远了,陈以航也淡淡开口。
他们这才发现,忙了一天,竟连一口水都没有喝。陈以航看了一眼女生早已干裂的唇,走到路边的冰淇淋店买了一款她爱的口味,自己则拿着一罐可乐。他们又沉默着走了一段路,阿荏问了一句:“以航哥哥,明天你在家吗,我想来陪你。”陈以航没有说话,只是低着头坐在路边的栏杆上,手握着易拉罐有一下没一下无意识地敲着栏杆,他的头发垂在面前,看不出是什么表情。
女孩子就站在他的侧面,如瀑的长发被风吹散,站成一副画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