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手中的冰激凌不断被高温融化,像是流了眼泪。
不远处的落日走下了地平线,世界归于一片漆黑。
很久很久以后,当阿荏也从他的生命中走丢之后,陈以航便常常会想起今日的这个画面,想起曾有一个眉目清浅如画的女孩子,在他奶奶去世的时候,尝试用自己单薄的青春,去为他撑起一片晴空。
那虽然真的只是一个很低矮、很低矮的天空。
但却是她全部的力量。
杨颂荏的眼里又下起了湿漉漉的雨,一滴一滴落在风萍的胸前。
“荏荏怎么了?谁欺负你了,快跟妈妈说。”风萍掰开小女儿的手臂,将她拽到胸前,看着她哭成兔子的一双红眼睛,又忍不住问了起来。
杨颂荏摊开手心,那里正整齐排列着一根一根刚刚从妈妈头顶上拔下来的白头发。
她一直在长大,妈妈也不可避免地一再衰老。
“妈!”她哽着喉。
死亡可怕吗?
死去人的亡灵会不会在天上看着我们,祝福我们?
我们有什么心里话都还能像以前一样说给他们听吗?
风萍抱着她,一缕一缕抚顺着她的头发,同她小时候哭泣害怕时候的安慰一样,口里喃喃重复着:“傻孩子,白头发这有什么好哭的。”
可阿荏哭得更凶了。
她的姐姐也就站在门边,死巧不巧地又看到了这一幕。
这个夏天,成功地让许多人改变。
杨昱美站在美容院里,打量着镜中焕然一新的自己。
第一次染发,将黑色的长直发染成了栗黄色的微卷,还打了耳洞,整个人忽然就褪去了邻家女孩的清澈,有一种野性的张扬和任性。现在就算她披下头发,也不会被人认错成妹妹。她回了神,耳垂还有些刺疼,像是细细密密的针在扎,一直扎到心底。她刚想摸过去,就被美容院里小姐嗲嗲的声音所打断:“杨小姐,刚刚打完耳钉的这段时间一定要避免经常性的触摸哦,手上都有细菌的,小心感染。另外要配合擦拭这个药水,才能恢复的更快哦!”
杨昱美没有怎么听进去,她不断侧头摆出各式各样的姿势,戴着的六芒星耳坠亦跟着不断摇晃,折射出华贵至极的光彩。
她的青春期来得格外叛逆。
常常在外过夜,流连于各类舞会场所,结交不同类型的男孩子,对身边人的规劝愈发厌烦。
杨秉文和风萍出国了,没有人可以管得住她。
晚上十点,高子乔已经不知道这是第几次了,他挂了荏荏的电话就马不停蹄出来找杨昱美。
穿过了好些旧巷,高子乔偶然瞥见一对情侣正在热吻。
他觉得眼熟,可只能看见女孩子的背影,金色的小吊带配热裤,极火辣的装扮。男生双臂紧紧抱着她,低下头胡乱地亲吻着女生,就连远远站在一边的高子乔都觉得他们旁若无人得太过狂热。
难分难舍的亲密间,男生已经吻到忘情,双唇沿着女生的脖子一路向下,手也悄然探入了吊带里,女生一个激灵,立刻抓住了他的手腕,叫道:“别这样。”
那分明就是杨昱美的声音!
本来已经走开的高子乔再度折了回来,却只看见那个黄头发打耳钉的男孩子已经将她重重压在了墙壁上,双手都前赴后继地缠到她的衣襟里,杨昱美皱着眉却推拒不开,她的吊带被高高推起,露出平坦的小腹和诱人的美胸。
高子乔骂了一句,一把揪起男生的领子就挥过去一拳!
“你谁啊你!有病啊!”被打断的男孩子一身流气,可他哪是有两下子的高子乔的对手,不一会儿就干脆撂下狠话跑远了。
杨昱美一脸无畏地在他面前理好衣服,又补了补妆。高子乔一把抢过她的化妆盒,声音高了几分:“杨昱美!你还要胡闹到什么时候!”
“你凶我?你是谁啊,你有什么资格凶我!我的事你少管!”
他被噎得气不过,“你以为我想管,我要晚来一分钟,你出事了怎么办?要不是荏荏打电话给我……”
“荏荏荏荏荏荏!你们眼里都只有她!你不想管我就别管我,我也没求着你管!你走啊!快走啊!”
杨昱美仰着头将他的好意全部顶了回去。
“你!”少年指着她说不出话来,漂亮如钻石的桃花眼里,写满了愤怒。
高子乔转身就走,果真是不管她了。
杨昱美再回到家已是三天后。
她身上带的钱都用完了,酒店的房间就退了。可当她回到家的时候,却是愣住客厅里说不出话来了。家里不仅来了客人,就连本该在加拿大的父母也提前回了国。她怔怔站在那里,浑身上下全是嘻哈的装扮,还带着大大的耳钉,画着浓浓的烟熏妆,一时间气氛变得格外压抑,就连宋阿姨也不敢上前来接过她的包。
杨秉文看了她好久,放下茶盏压了火气,说了一句:“没大没小的,怎么也不跟袁阿姨打个招呼。”
坐在沙发上的袁绣这才回头看她,挑了挑眉。
杨昱美低咒了一声“死人高子乔”,又甜甜地叫了一声“袁阿姨好”,她刚想上楼,杨秉文一下子将报纸扔在茶几上,冲她喊道:“给我过来!”她走过去仰起脸高傲地同他对峙,杨秉文皱着眉毛说:“去给我洗掉,接下来一个月就在家呆着,哪儿也不许去,别再给我丢人。”
杨昱美的嘴角突然诡异地一扬,鲜明的五官一下子美艳了起来,她缓缓地说,“爸,我犯什么错了?我不就是贪玩了几天,您至于又要关禁闭么。这妆您让我洗我洗掉就是了,可您干嘛每次不顺就要拿我撒气。”
愕然了几秒钟,杨秉文的大脑像被火炙烤着,他忽然像一头发怒的公牛冲向了杨昱美。
非常用力的一个巴掌。
少女娇嫩如花瓣的脸庞被打得顷刻就肿了起来,耳钉不知飞向哪个角落,她还能感到耳垂上撕开了血肉模糊的痛。
杨秉文气得直抖:“你的事我就先不跟你算账,你妹妹呢!你上次吃饭的时候就帮她骗我们说她没有谈朋友,那袁阿姨看到她和陈以航在一起这又是怎么回事。年纪这么小就学着骗父母,你、你气死我了!”
杨昱美握紧了拳头慢慢从地上站起身来,她看着高大的父亲,倔强地不肯让眼眶里的泪水流出,“您为了她的事打我,她犯了错和我有什么关系,您去找她啊!”
说完她捡起东西就穿过客厅玄关,一晃就不见了身影。
陈以航真的天才极了。
虽然放了假,校工都不在,他依旧可以弄到校音乐教室的钥匙。然后熟门熟路地溜了进去,找到301教室,打开门,那里面摆着一架纯黑色的钢琴。
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晒了进来,杨颂荏睡醒睁开惺忪的眼睛,拿下盖在脸上的杂志,那个少年还在弹着卡农。
今天是她第一次听他弹钢琴,信手拈来的就是她最喜欢的曲子。
角落里的少年眉目轻阖,十指轮飞幻化出流畅动人的音符。他说,阿荏你知道么,卡农并不是一首乐曲的名字,而是同样旋律的轮唱。就像现在这样的调子,自始至终都相互追随反复着,连绵不断。等真正到了最后的一个小节、最后的一个和弦,这所有的曲调都将融合在一起,永不分离。
他说,阿荏你看这样的缠绵至极的旋律,是不是像极了两个人不离不弃,一生一世都要生死追随。
一曲终了,他抬起头看她,眼底忽而有了淡淡的温柔:“在看什么杂志?”
“旅游杂志。”阿荏像献宝一般将自己折好的页脚摊开给男生看,那里描述的是日本的大阪城市。杂志里说,除了美轮美奂的樱花外,去大阪旅游还必须要去最繁华的购物区心斋桥,那里遍布一条条悠长小巷,卖着些许的小玩意儿,周遭还都是英伦和欧式风格的建筑。不过最讨阿荏欢心的,据说是心斋桥西侧的美国村,那里有一面高墙,上面记录了世界各地旅人的心情寄语,还有各式各样的绘画,说是心情不好的人,去那边逛上一圈,烦恼便会立刻消散。
陈以航只是一言不发地听着。
女生眼里亮晶晶的光彩,像极了童话故事里的公主。他帮她拂了拂刘海,阿荏憧憬地问他,“你想去么?”
他故意逗她:“都是哄小孩子的,我才不会上当。”
阿荏不开心得别过身子不再理他,这下男生急了,于是他用尽百般法子想要重新哄她开心,可阿荏就是无动于衷不说不笑。没想到男生情急之下竟然将她带到了凉城一中最北面的过桥下,那里两侧都是大大的涂鸦墙,除了色彩艳丽的卡通画之外,还写满了类似“王大胖子下次再给我60分我就咒他全家”、“公主今天的裙子真好看”、“某某我很喜欢你”这样的短语。
男孩子看了她一眼,漂亮的眼睛里,光彩熠然。随后就掏出涂鸦笔在墙上写下了八个字。
陈以航喜欢杨颂荏。
一笔一划,工工整整。
他朝她挥了挥手,阿荏立刻跳下单车,走过去看,他的字真的很漂亮,可只看了一眼,她立刻急得直打他,嚷嚷着快擦掉,被别人看到了要羞死了。
“你终于说话了。”
“你耍赖!”
“我都带你到心斋桥了,你该开心了。”
“不可以这么无赖的,快擦了!”
“不要,除非你倒过来念一遍。”
“……”
女生一路追着男生跑,暑假空寂的校园里除了偶尔的打球声,就只剩下她又气又恼的笑声。
幸好还这样单纯,也这样开心。
此时此刻的阿荏,完全不会知道她的身后,正酝酿着另一场猛烈的暴风雨。
她所害怕的,当真就快要来了。